我家夜里很少听到老鼠放肆的打闹声了,母亲的叹气声也变得短小轻微而难以捉摸到了。母亲夜里睡得安稳,早上醒来得也早。起床后第一件事,就是在大厅上首点上三支香插进那只青花瓷香炉里,对着上首作揖打躬,微闭双眼嘴里念念有词。母亲不再是只在初一十五点香敬神,在此外的日子里,她只要有精力顾及,都会点香敬神。母亲在蒙光中敬完神后,睁开双眼,眼前被一道暗光晃了一下。定神一看,伸出手指一摸,原来是这只青花瓷香炉被人擦亮了。待我起床后,母亲问我:“波波,香炉是你擦亮的?”
我多想说是我擦亮的,我多想能为母亲做点事,可是香炉不是被我擦亮的。习惯了早起的王奶奶忙对母亲说:“是我擦的,看见上面蒙了厚厚一层灰,就顺便擦了一下。”
母亲没有说什么,面无表情,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
我家老屋里一下子多出了这么多人,正像队长杨发贵说的,老屋更有生气了。我们这些小孩就像那流动的活水,不断冲击着老屋的每一个角落,让老屋显得活灵活现了。
英子更多的时候是带我们在土坪上玩。英子说:“这个假期好好玩吧,以后的假期要帮家里做事了。”
我不知道她是说我还是在说她自己,反正我是一心想着好好玩。老屋门前的土坪上除了我们以前那些人,多了小峰和他姐姐小芹、妹妹小苹,我们不知道要玩什么。我们都看着英子,她比我们大了一截,穿着一件花灯芯绒衣服,扎两条长长的辫子。她想了想说:“我带你们踢房子吧。”
小芹问她:“什么是踢房子?”
英子也不回答,随手捡了一块破瓦片,埋头在地上画了起来,画得尘土飞扬。一阵忙乱后,英子直起腰来,指着地上有圆有方的图形问我们:“像不像一只飞机?”
小芹说:“我们又没见过飞机,课本上的飞机也不像。”
英子说:“反正就是一只飞机。”
英子比划着给我们讲,最顶上是一个半圆形的飞机头,接下来是飞机翅膀,左右翅膀上各一个方格子,她说是房子;紧接下来是飞机的腰身,也是一间房子,再接下去又是飞机的翅膀,左右各一间房子,最后是机尾,连续三间房子。
英子讲完了,便将手里的破瓦片丢进了飞机尾部的第一间房子里,然后左脚单腿跳进房子里,将瓦片准确地一次就踢进下一间房子里,不压线,不超界,一口气按顺序将瓦片一间房子一间房子往下踢,那只右脚一直悬着。直到把瓦片踢进飞机头顶,英子才双脚落地,松一口气,高兴得拍着双手:“胜利了!”
英子要我们试试,小芹也学英子的样子,将瓦片往飞机尾部最后一间房子里扔,力度把握不准,那瓦片从第一间房子滑进了第二间房子。英子踏进去将瓦片捡了出来,说:“不行,重来!”
小芹扔了几遍,终于将瓦片扔在第一间房子的正中,迫不及待地左脚单腿瘸了进去,身子摇晃了几下,站不稳右脚也落到地上。英子捡起那块破瓦片,又从头至尾示范了一遍,问我们:“谁来?”
我和小峰两个拉拉扯扯互不相让着要上前试一试,不提防一旁的杨涛抢先将身子坐了进去。他坐在一间房子里,双手捉住一条枯枝般的细腿,像握着一条梆硬的棍子,瞄准那块瓦片狠狠地朝下一间房子扫去,然后双手将身子撑进下一间房子。我们都有些惊讶,英子也看得呆了,想不到还能这样踢房子。
杨涛终究没坚持多久,只过了两间房子就把瓦片扫出到外面。英子夸赞道:“杨涛不错。”
英子总是带我们玩踢房子呀,丢沙包呀,跳皮筋呀,等等,大都是女孩子玩的游戏。我渐渐地不喜欢这样的游戏,小峰也和我一样,没多大兴趣参与了。我们又喜欢凑热闹,不甘心在一旁闲着,便开始捣乱。每次小苹玩丢沙包时,看着她光滑通红的脸,我总趁她不注意时伸手偷走一只小沙包。小峰也在杨涛踢房子时,看准他往前撑起身子的时候,偷走那块瓦片。英子看到了,对小峰说:“快放回去,别做坏事!”
小芹也斥责小峰:“别欺负杨涛!”
小峰不甘心地指着我说:“杨波还偷小苹沙包呢。”
小苹却不买他的帐:“你别欺负杨涛。”
小峰觉得没趣,拖一把国华说:“走,我们玩别的去。”
国华看一眼英子,看一眼小芹,说:“我……我……”
小峰不等他把话说出来,跑回西屋,出来时,他手里拿着一只陀螺和一根抽打陀螺的鞭子。很快,土坪上响起一阵啪啪啪的抽打声,夹杂着小峰得意的吆喝声。我和国华、国民深深地被吸引着。小峰没玩多久就不玩了,我眼巴巴看着他把陀螺收起来,忍不住跟在他身后走向西屋。西屋里并排摆着三张床,隔着门缝我看见他把陀螺塞进床底下的一个纸盒里。
他放下陀螺,又拿出一个铁圈,在土坪上“哐啷哐啷”转起铁圈来。我被他的铁圈转得心里痒痒的,想起他床底下的陀螺。我悄悄走向西屋,王奶奶在门边打瞌睡,没人注意我。我心想,自己家的西屋,有什么不能进去,我抬头挺胸走进西屋,拿起床底下的陀螺在土坪的一角抽打起来。
小峰滚铁圈大概累了,也许一个人玩得没劲,停下来擦一把汗。见我在一角狠劲地抽打着陀螺,感觉不对,忙跑回西屋,很快就冲了出来,来抢那只陀螺:“你偷我的陀螺!我爸给我做的。”
我乖乖地被他缴械,样子一定十分难堪。看着他那不可一世的神气,我想象着自己的样子。都说我和小峰长得很像,我每天看着他就像是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常常会幻想着是同一个人。实际上我就是我,小峰就是小峰。他有一个帮他做了好多玩具的爸爸,还有姐姐有妹妹,我只有一个什么都不能做的弟弟杨涛。我可以把英子当姐姐,可我没有小苹那样的妹妹。我正胡思乱想着,身后响起了杨涛的声音:“不就是一只陀螺吗!”
小峰说:“那也不能偷。”
杨涛问我:“你从哪里拿的陀螺?”
我说:“西屋。”
杨涛故意大声问:“西屋是谁家的屋?”
我痛痛快快地大声回答:“我们家。”
杨涛关键时刻点醒了我,和我想到一块了,我们才是亲兄弟。国华觉得没有意思,带着他的堂弟国民先走了。我们没地方去,也只能在自己家门口玩,等着大人们收工回家。
看到小峰垂头丧气地回屋去找王奶奶,杨涛提醒我说:“妈挑水的水桶上不是有很多铁箍吗?”
对呀,我连忙跑到厨房,找出母亲每天挑水用的水桶,用砍柴刀费了很大的劲才敲了下来一只铁箍。
王伯每天收工总是第一个走进家门,一放下手里的农具,就抓过小峰来,用脸上的胡子扎一下他的脸。然后将他往空中高高抛起,再落回到手中。或者抓住小峰的双臂,使劲旋转起来,逗得小峰开心地咯咯大笑。过一会儿又让小峰骑在脖颈上,驼着他在土坪上转圈。我在一旁眼睁睁看着他们闹够了,王伯便带着小峰去龙塘洗澡。大人们是去龙塘洗去一天的疲劳,小孩子却是去玩水,是一天中最后的乐趣。我十分向往龙塘水,母亲不让我去,没有大人带着下龙塘是很危险的。有一次我哭闹着要去,春婶过来劝我:“等你麻哥收工回来后,让他带你去。”
麻哥就是春婶的儿子英子的哥哥杨志兵,小时候出麻疹,偷吃了别人家晒在外面的香干萝卜,脸上落下了几颗麻子,小伙伴们都叫他麻哥。我左等右等,天都黑了,不见麻哥回来。后来才知道,麻哥是收工后在龙塘里洗好了才回来的。
王伯带着小峰从龙塘回来了,母亲仍然没有回来。大厅上靠东边摆着我家的饭桌,靠西边摆着小峰家的饭桌。王奶奶在家提前做好了饭,他们一家人热热闹闹地吃。小峰除了有姐姐妹妹,还有一个在家做饭的奶奶,他真是比我幸福多了。
我和杨涛在等母亲回来,他坐在门边有些夸张地使劲拍打着围着他那双枯枝般的细腿嗡嗡打转的蚊子。那啪啪响声引得王奶奶老往门边看,她要周阿姨装好一大碗饭菜端过来,让我和杨涛坐在自家桌上吃。我们实在是忍不住,吃得香喷喷的,别人家的饭菜就是好吃。
收工回家的母亲正要去挑水,看着散了箍的水桶,哭笑不得,狠狠地骂我:“指望你长大了能帮帮我!”
我十分委屈地说:“小峰爸爸帮他做陀螺做铁圈,做了很多玩具。”
母亲说:“等你爸爸回来,你也要他做。”
母亲看着那散了箍的水桶,说:“今晚的饭都没法做了。”
我说:“我们吃过饭了。”
母亲问我:“你们哪里吃的饭?”
我指了指西屋说:“他们家的。” 杨涛趴在桌上睡了。母亲抱着他,让我提煤油灯在前面走,回到东屋里后,母亲问我:“谁让你们吃别人家的饭菜?”
我说:“王奶奶让周阿姨盛给我们吃的。”
母亲火了:“以后不许吃了!”
我们以前也经常吃春婶家的饭,母亲都没说过什么。王奶奶一家住着我家的屋子,吃她家的饭,不知道母亲怎么那么大的火。
我终于盼到父亲回来了,他回来的时候,我们正跟着英子在门外土坪上玩。父亲用十分惊讶的目光穿梭在我和小峰身上,内心做着判断。杨涛抢先喊了一声“爸爸”。我不敢喊“爸爸”,眼前的男人分明有些陌生,印象中的父亲总是毫无预兆地在我们眼前闪现一下就很快消失。我仔细看着父亲,父亲十分消瘦,头发梳得很整齐,下巴刮得光溜溜的。父亲走过来抱起我,像小峰爸爸那样把我往空中高高抛起,再抓住我的双臂旋转起来。转过一阵后,让我骑在他脖子上,在土坪上转圈。闹够后,父亲拿着一袋水果糖递给我,我终于听他的话叫了他一声“爸爸”。叫过之后,父亲要我把糖分给大家吃。我给了英子一颗,再给杨涛一颗。我看了看袋子,掏出一颗给小苹,再掏出一颗给小芹,唯独不给小峰。
小峰不服气地说:“你也吃过了我爸爸给的糖。”
我拿出一颗糖,在嘴里咬下一半,把另一半给了他。他接过那半颗糖,没有往嘴里放,而是往地上一丢。英子家那条狗凑了过来,用嘴舔了舔地上的糖。我气得指着小峰说:“好呀,你给我记住了!”
很快,王伯和周阿姨扛着农具一前一后回来了,父亲看到他们同样十分惊讶。王伯不自然地笑了笑,周阿姨尴尬地点了点头,相互也没说话。
夜里我被靠里边床上的父母说话声吵醒了,母亲的声音越来越高,好像要父亲坦白什么,还有和王家有关的事。末了,我听见母亲反复说一句:“到现在我还不知道我们家因为什么下放,因为你什么事。”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后就找父亲,我对父亲刚刚有点感觉。我要他像小峰爸爸一样帮我做陀螺做铁圈做很多很多的玩具。屋里屋外都不见父亲的影子,难道他又像以往一样回来睡一觉起来就消失了。王奶奶看我在焦急地寻找,对我说:“找你爸爸吧?一大早驮着钓竿出门了,可能是去龙塘钓鱼了。”
我急急忙忙地往外走,走向龙塘。我远远望见龙塘头上一个黑点,像蹲在塘边的一只水鸟。在龙塘边生产队地里上工干活的大嫂大婶们正跟母亲开玩笑,一个大嫂说:“你们家再兴叔真的是脱产干部,没见他下过田。”
另一个大婶接口笑着说:“好吃懒做,钓鱼打铳。”
母亲白一眼那个大婶,也不便发作,社员们一块在队里干活,什么玩笑都会开,什么话都说得出口。在生产队田里,老实人踏踏实实干,偷奸耍滑的就磨洋工。母亲其实 很享受队里干活的时光,可以少想烦心事,不用眼盯着杨涛。大婶的话肯定让母亲心里很不舒服,自己整天在生产队田里干活,收工了还得在菜园里劳作,累死累活的。父亲除了驮着钓竿出门,家里连扫把也从来没有拿起过。
队长杨发贵扛着铁锹走了过来,大家停止了玩笑,加紧干着手里的活儿。杨发贵看了看大家的活儿,走到龙塘头上的父亲身边停了下来,谦恭地跟父亲打一声招呼,蹲在一旁认真地盯着水面的浮子。父亲看见我,微微咧嘴一笑,很快又一脸严肃地盯着水面。我不敢打扰父亲,只好悄悄地离开了。天黑了等母亲回家生火烧饭,父亲才驮着钓竿,拿着一根树枝串起的一串鱼儿回家。
父亲把鱼钓回来了,母亲也回来得早些,把鱼烧得满屋喷香。吃饭时我端着堆满鱼块的饭碗,特意从大厅东边我家的饭桌上下来,走到下首靠西屋的饭桌边。引得小峰和小芹小苹都盯着我的饭碗,母亲招呼他们过来夹鱼吃。周阿姨对小峰说:“我们不吃鱼,那鱼有很多刺,卡喉。”
像是应和周阿姨的话,杨涛坐在饭桌上一阵猛咳,分明是卡着鱼刺了。母亲将饭桌上的鱼碗转了个方向,没好气地说杨涛:“没人跟你抢,你多什么事呀!”
母亲让杨涛吞下去几大口饭,喉咙里的鱼刺被饭硬挤了下去。母亲对杨涛说:“好了,不吃了吧。”
杨涛哪里肯把碗放下,说:“我饿。”
我和杨涛像比赛着吃饭,那鱼的味道实在是让人胃口大开,我们一碗接一碗地吃,不知道什么叫饱了。母亲着了慌,饭锅都见了底,我和杨涛都囔着还要饭。王奶奶说:“来我家装吧,孩子不吃饭怎么会长个?”
母亲无奈,让我拿着碗去王奶奶家装了两碗饭,一再对我们说:“最后一碗了,别吃伤食了。”
母亲说:“真的是鱼儿进门有三坏,费了油盐还费饭。”
母亲对我说:“明早我家煮好了饭记得装两碗还给王奶奶家。有借有还再借不难。”
父亲吃着,也许是那鱼里放的辣椒太多了,他吃了不停地咳嗽。母亲给他倒了一杯水,连喝几口下去,咳嗽稍好了些。父亲有咳嗽的老毛病,听他说是年少时帮家里干重活不小心落下的。母亲听来的治咳嗽的偏方,冰糖炖花生米,睡觉前给父亲炖了一碗。父亲在家时,我们都不愿意早睡,坐在一旁看父亲吃。父亲给了我一粒花生米,又让我喝了一口汤,又香又甜。父亲给坐在一旁的杨涛也夹了一个花生米,让他喝了一口汤。母亲看着我们兄弟俩如狼似虎的盯着父亲手里的碗,一个劲地催我们快去睡觉。
第二天父亲还是早早驮着钓竿出门,回来时却是一片鱼鳞也没有带回来。天擦黑了也不见母亲回来,父亲可能是饿了,或者怕我们饿着,动手下面条。那时候的面条是要凭粮票才能买到的,村里也只有父亲每个月能领到国家的粮票。父亲下了一大锅,煮好面条先盛了一碗在桌上,坐在桌边的杨涛拿起筷子夹起面条就往嘴里塞,他勉强吞了下去后说:“没咸。”
父亲正要往面条里加盐,母亲回来了,叫父亲别加盐,加了她自己腌的辣椒酱。面条的味道变得很好吃了。那是我记忆中第一次吃面条,肚子仿佛是个无底洞,一碗一碗面条吃下去不知道饱。杨涛也和我一样,一碗接一碗地吃。
母亲看我们这么吃有些心里发慌,对父亲说:“真不敢让你做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