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工在前探路，钱小小和娟子在后跟随。钱大在后关照两个女人的安危。
已经是近午时分，天空中的太阳在朦胧中时隐时现。初春的天气，天空中刮来寒冷的北风，搅得白色森林里呼啦啦响动，树枝上的积雪往地上掉落。林中的鸟雀飞来飞去，寻找可以吃的食物。他们刚走出几步，身后传来老鹰的叫声，他们在争食钱大丢下的麂子内脏，也有几只豺狼从林子中扑过去，抢夺山羊、麂子被冻成冰坨的肠子、心肺。
长工们又越过了溪流，钻进白雪茫茫的林海中，向着东南方向爬坡，身后留下一串串杂乱的雪地脚印。
走进山林，高大的树木下，藤蔓密布。春雪洒落在树枝上，也落在空隙处，或成片的白雪，或是星星点点的白雪。长工在前挥动着大刀，砍去挡他前行的树枝藤蔓，一刀下去打落下雪花，纷纷扬扬。
林中被惊醒的野鸡，发出一声“嘎”叫，从一个石头后的草窝里飞出，掠过树林，落到另一边去。野鸡的红尾巴翘起来，形成一道红色的弧线，在雪地里，好似一道彩虹闪现。有时笨拙的野鸡飞落到钱大他们脚跟前，夹起尾巴向旁边钻去。钱小小惊叫：“多好看的凤凰。”
长工说：“你见过凤凰吗？”
“在戏里经常听说过。”钱小小看到彩色红尾巴的野鸡，弯腰去捉拿，“好漂亮的凤凰。”
“这是野鸡。”娟子纠正道。
长工在前说：“野鸡也是凤凰。”
娟子笑了笑说：“你常年在林子里行走，野鸡和凤凰都分不清楚，还有脸说话呢？”
“我分不清楚哪是野鸡哪是凤凰，你分得清楚吗？”长工在前辩解，他咕噜道，“俗话说：‘落魄的凤凰不如鸡’。”
娟子耳聪，听到长工的话语。她说：“你骂谁呢？谁是‘落魄的凤凰不如鸡’呢？”
长工说：“你口口声声说我不要脸，又是为何？”
钱小小看到他俩斗嘴，有些生气的样子，劝解道：“不要为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伤了和气。”
“我是逗他玩。”娟子笑道，“让他生闲气，在这危机四伏的林子里，说说话，壮壮胆。”
“这是真话。”长工也笑道，“我们自小在一起，早不见晚见，低头不见抬头见。但是，有斗嘴的机会不多。现在自由了，想说话就说话。”
林中被惊动的獐子、麂子、山羊骚动了起来，老远闻到钱大一行人的气味，看到他们的身影，就东奔西窜，并发出各种惊叫声。豺狼寻着叫声，跟踪而至。
就在长工带领下，一行四人穿行在漫漫的的斜坡林地，在他们身后，偶尔传来山羊、麂子的惨叫声，使得寂静的山林，显得恐怖异常。不远处的山头，还传来老虎的嚎叫声，此起彼伏，让人冷汗直冒，汗毛竖立。
长工在前加快脚步，有时还伸手拉一下钱小小、娟子。钱大在后警惕地巡视着前后左右，并挥舞着大刀，偶尔砍向一棵杂树上，故意将树枝砍断，向林中的野兽示威，壮自己的胆。
娟子和钱小小只埋头跟随在长工身后，亦步亦趋。她俩手里握着长刀，有时还能当做拐杖，支撑一下失重的身体。
山愈高，积雪愈厚。太阳在灰土土的云层里时隐时现，走在林子里，感到更加朦胧。长工们走上一架山梁，离东南方向的那座山峰还有一半高度，绵绵不断的树林，望不到边的雪山，风刮过，呼呼响，寒冷刺骨。
这就是神奇的神农架春天！
他们一行四人围靠在一方岩石后面，稍息，眼看着他们走过的那片缓坡山林，坡底下的溪流成了一条细细的长线，那堆还在燃烧的火，冒着淡淡的青烟，袅袅地升上森林上空，又被一阵风吹得无影无踪。
娟子问：“我们还能返回那个冒烟的地方吗？”
长工说：“好马不吃回头草，好汉不走回头路。”
“你是不用走回头路，”钱小小笑道，“有七仙女接你上天宫，我们留在人间，怎么办？”
“受苦受难呗！”娟子说，“在这深山老林里游荡。”
钱大说：“哪里黑，就哪里歇。在这无人的山林里，还有自由的空间，要是在襄阳大地，不是被人驱逐，就是被官府追杀，哪里有立足之地啊！我们鼓起勇气，上了这面山峰，看看山那边的情况如何，一定要将昨夜锣鼓之声弄明白。”
“走啊！”长工吆喝，“天黑前，一定要翻过这座山，越过山峰，到山峰那边，找一个避风处，在岩石间搭窝棚，做栖身之所。”
“还要同仙女拜天地。”娟子取笑他。
“今夜更加锣鼓喧天。”钱小小很认真地说，“同天仙结缘，我们是否能随同鸡犬升天！”
“一定能！”长工在前开路，他回头说道。
这道山梁连到眼前这座山峰，从梁上行走，一来视野开阔；二来平缓，上面积雪较少，大雪飘落时，被风吹到山坳里。
他们行走缓慢，娟子是一个小脚女人，连日来的奔波，让她很吃力；钱小小脚下早已打泡，加之受到惊吓，早已疲惫不堪；钱大的箭伤、足伤，加上冻伤，消耗大量的体力，还要强硬支撑着，摆脱眼前的困境；长工在山里行走过，但是没有像这些日子一样疲于奔命，担惊受怕，那时是自由狩猎，想到哪里就到哪里，眼下是在逃命中行进。
钱大一行在山梁脊背上行走，暴露在林子以外，四周的山头尽能看到他们的踪影。豺狼、虎、豹都在关注他们的一举一动，只等待下口的机会，便是它们口中的美味佳肴。
就在山梁下侧的一个山坡林地，有一片参天的野生板栗树，春雪挂在树枝上，似万树梨花竟放。多么美丽的大自然，多么神奇的神农架原始森林！
钱大说：“要不是被官府所逼，还进不了神农架哩，也看不到这么原始的美景！”
“多看看吧。”长工说。他指着相互交错着的高高低低的山峰，都披上银装，绵延到天际的天边。“好像看不到尽头啊！”
“直达天庭。”钱小小总是怀想着美好的愿望，她说，“我们走在这座山峰，再上那座山顶，就到天庭里去了。一山套一山，直到白云深处，无尽的山，一望无际的山林。”
娟子笑道：“那要走到何年何月，才能走到。”
“快了。”长工也笑道，“那直耸云霄的山峰，就是天宫的南天门。”
钱小小笑道：“七仙女们就在南天门外候着哩！”
“那么，我们快走吧！”长工说。他向上移动，抬头望了望天空，太阳在云层里闪现，日头已偏西，时候已经不早了。“我们一定要在天黑之前翻过这眼前座山峰。不然，我们在山顶上，冻成冰棍。”
“那你就看不到七仙女了。”娟子取笑他。
“七仙女们痛哭流涕，”钱小小附和道，“又要化作一场白雪飘落，多么悲壮的场面啊！”
娟子“格格”的笑道：“仙女们会救助他，只是苦了我们，冻成冰棍还要埋在大雪下面。”
“既然有我在，”长工走在前面，忽然停下脚步，转身拍着胸脯说，“仙女们不只是搭救我，也还会拯救大家。七仙女们不会抛下大家不管。”
娟子笑道：“你还算是有良心的人，忘不了我们是患难之交。”
“同是天涯沦落人。”钱小小感慨万千地说，“我们会在一起跟随着七仙女上天，得道升仙。”
“还要在天庭里给你找个如意郎君呢，”娟子回身，以手指点着钱小小红扑扑的脸蛋，说，“你等着到上天去做新娘子吧！”
“你呢？”钱小小打开娟子的手指，抹了一下娟子红红的面庞,认真地说，“难道你不择一个如意郎君吗？天上的星君多如牛毛，到时候不要挑花了眼啊！”
他们一行说说笑笑，向着陡峭的山梁子攀登。这时，在他们行走的山梁一侧，那片高大的栗树林里，有几株粗大的板栗树忽然摇动起来，传来“哗哗”的响声，树上的积雪纷纷摇落。
走在前面的长工停住脚步，注视那片栗树林。钱大驻足相望，听到那树林下“扑扑”的沉闷响，钱大问：“是什么动物在那里搏斗。”
长工轻声地说：“也许是老熊在摔膘。”
“摔跤？”钱大疑问。
长工说：“经过了一个秋冬的老熊，吃得膘肥体壮，油脂特多，到了春天里就走不动路了。老熊就找一些树木爬上去，摔下来。这就是老熊减少自己油脂的一个法子。”
娟子说：“你真会编故事，哪有动物自己摔死自己？是不是你遇到凶猛的老熊，被吓糊涂了？”
“不信，你们看嘛！”长工手指着那片栗树林，“老熊又自己爬到了树上，准备往下滚。”
他们一行人顺着长工手指的方向，看到一只肥硕的棕熊，尖嘴朝上，爬到板栗树的树冠上，细小的树枝被他压断，发出清脆的断裂声响。那只棕熊笨拙的身躯倚在树的主干一处枝桠处，忽然，身子一仰，翻身而下，震得板栗树剧烈摇晃起来。然后，“扑”的一声响，那只肥大的棕熊摔在地上。
钱大说：“那棵树有三、四米高，棕熊摔下去不死即伤。我们下去看看，捞一只老熊，收获不小。”
“你去找死哟！”长工说，“老熊没有招惹你，就算客气了。你还要去撩拨它。这个时候它正是没有地方发泄它的力气，找冤家对头，而是自己摔打自己。你一去，正好是它的活靶子。”
“我们走开吧！”娟子说，“要是让它发现了我们，撵了上来，大家难以抵挡。”
这时，那树又摇晃起来，那只棕熊又坐到了树杈上，发出了一声嚎叫。它是否发现了山梁上的他们，在向它的同伴们发出警告声。
长工赶忙示意大家不要出声，悄悄地隐藏在岩石之后，说：“不要发出响动，我们要快速撤离这里，向山梁上挺进。千万不要招惹这群畜牲，这个季节就算老虎也要让它们三分。”
“为什么？”钱小小问。
长工说：“它膘肥体壮，浑身是力气，没有地方发泄，谁撞上谁倒霉。”
娟子一听，浑身打了一个寒颤。她说：“在这原始森林里，步步惊心动魄，还是很好玩哩！”
山梁一侧又传来狼的嚎叫声。老熊带着两大三小棕熊，从那片栗树林子里向上爬上来，发出低沉的吼叫声，所有走过的树林被撞得晃动起来，树枝头的雪纷纷落下。
长工在前，加快攀爬的脚步，在山脊上快速向前攀登，有时回身过来，拉一把娟子和钱小小，在不言中鼓励她俩勇敢地向前登上去。钱大在后，时常观察身后的动静，看群狼和老熊是否在追赶他们。就在他们刚歇脚的地方，头狼和棕熊汇合了。两畜牲一见面，对峙了一会，就露出狰狞的面目，呲牙咧嘴，各自扑向对方，嘶咬声，吼叫声震动山谷。
钱大一行人站在高处，看到狼熊搏斗。钱大报告说：“头狼被老熊一掌打翻在地，被跟进的第二头老熊一屁股坐在地上；第二条狼又扑过来，被领头的老熊一掌打翻在地，滚向山梁的一侧。”狼群在山梁下，林坡里吼叫，不敢向前。几只老熊愤怒地长叫，用有力的熊掌劈打在山梁上几株杂树木上，顿时树干被劈裂，歪倒。
群狼惨烈的叫声回荡在山谷中。棕熊带着一家老小向着山梁一侧林中的群狼压去。
只见那片树林在晃动起来，群狼一路嚎叫，一路向山坡下退去，惊得林中的鸟直窜天空，数只苍鹰在林子上空盘桓，看不尽林中的好戏还在上演。
长工看到眼前的状况，说：“我在山中狩猎多年，还没见到过这种狼熊相斗的场面。”
娟子说：“从这一点上，你以前在甲长家里，是一个偷懒的家伙，没有深入到原始森林来，当然看不到兽与兽之间的真实面目。也充分说明，你一直在欺骗甲长。”
“你说得很对。”长工说，“低山处的林子里，就有捕不完的山羊、麂子、獐子、狐狸，还有狗熊、野猪、果子狸。我还跑到原始森林里干嘛呢？”
“有一年，甲长不是吩咐你捉几只华南虎吗？”娟子说，“你说，你没有见到豹子、老虎的踪迹。我知道那是甲长在招待县太爷时，县太爷要几张虎皮，或麂子皮孝敬襄阳府尹大人。”
“嘿嘿。”长工狡黠地一笑，“我真那么听甲长的话吗？在深山老林里，不与野生动物交朋友，如若同他们为敌，能活命吗？这些畜牲很有灵性，你伤了它，它一定会记住你，日夜不停地盯住你，只要你已进入林子，在它们的控制范围内，一有机会就要你的命。野生动物，只要你不去招惹它，它不会伤害你。要不然，我们行走在这偌大的原始森林里，早已被它们撕咬成碎片。许多野生动物还很懂感情，你搭救了它们的性命，它们还知恩图报。那几天，要不是数百只豺狗守护我们，不是被野猪咬死了，就是被官兵追杀；还有我们救助的那只华南虎也在暗中跟随我们，昨天夜里又是送山羊，又是送麂子，这就证明它们有良心。娟子啊，我要是听了甲长的话，捕杀了它们的父母、兄弟、子孙，它们早就把我分尸吃了，还不吐骨头哩！为什么有许多进山打猎的人，最后连音信也没有呢？这个道理，我很明白。尽管当时甲长责备我，惩罚我，我就忍下来了，为自己留下一条后路。娟子，你说，我说的有道理吗？”
“你这时，才说的是实话。”娟子说。
长工又说：“当时我能跟甲长那种人说实话吗？他同官府的人勾结在一起，无恶不作，欺压百姓，能不防着他吗？”
钱大插嘴道：“我把他一家十几口人都杀了，应该是为老百姓报仇雪恨，没有冤杀他吧？”
“该杀！”娟子咬了咬牙说，“要把县衙里的一干人杀了更好，更大快人心！”
钱小小附和说：“把襄阳府尹这个老狗杀了更好。当初，我为什么不在床上的时候，藏一把剪刀，剪开他的喉咙呢？”
娟子说：“还不是因为有吃有穿，还能看戏，听戏呢！这就是你有情他无义，在事关他自己的前程利益的时候，就不顾及情谊，将你抛出来邀功请赏，为他铺设锦绣的前程。你不信，他现在仍然在襄阳府里每天怀里搂着娇美的小妾，过着花天酒地的生活！”
“别说了。”钱小小跺跺脚，溅的雪水四面开花。她说，“我不是心甘情愿。而是被他们强抢过去，惨遭蹂躏。这是什么世道啊？”她仰首问苍天。
天空中，太阳在薄薄的云层里行走，明明暗暗。一阵风吹过，寒冷刺骨。树上的雪压在枝头，刚刚融化成水滴，结成冰棱，倒挂在树枝上。天地更加寒冷。
苍鹰在天空中游弋，鸟儿从这片树林飞向那片树林，不断地高声鸣叫。棕熊带着它的家族成员在山梁的一侧坡地来回冲撞。不一会就传来狼的惨叫声，棕熊高昂的嚎叫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