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收棉花季节,花站里需要短工,在临洋镇供销社做棉检员的韩红旗介绍弟弟到花站去打临工,活不算太辛苦。
临洋镇在黄海镇东南30多里,属渔业镇,一条大海堤南北向将镇子分为堤内和堤外,堤外是滩涂,一直延伸到十几里外的海边;堤内是农田、住户;堤上堤下有店铺、冷库、码头,是临洋镇中心地带。穿过镇里的海堤虽只五、六里长,却有三条河流通过,宽各二、三百米,因而堤上建了三座以河的名字命名的闸,由南向北分別是玉棉河闸、临洋河闸、运棉河闸,闸外直接通向大海,形成三个港口,海船可在此吞吐货物、避躲风浪,临洋镇也因此而繁荣。
总以为黄海镇的水系最发达,等到了临洋镇才让韩红星见识了一条条比小洋河大得多的河,如果比喻黄海镇的小洋河和她分出的条条支流、纵横河沟像姑娘般的温情,那么这里的河流则更像汉子般的粗犷而浑厚,再看闸外港口那奔涌、翻腾的激流,再大的河流到了这里也只能俯首称臣!
不知道远处的大海会是怎样的宏伟气势?韩红星向往着有机会一定要去趟大海,去见识一下什么是真正的水的世界。
临洋镇供销社在大堤里侧约八百米处,正面门朝南,背靠运棉河,河边有码头,可吞吐由水路进出供销社的物资,花站就设在供销社后面封闭的广场上。卖花时,棉农在西边侧门外路边排队进站,经过棉检、司磅、结算、出纳几道程序,最后拿到卖花钱从正门出来。
韩红旗对海边人的印象特好,觉得这里人憨实、本分,连卖棉花也大气,极少碰到计较斤两的人,不像以前工作过的那些乡镇,经常会为等级评定、磅秤高低,甚至为没有分币找零只给二个糖块而争执。形成这种状况有两个原因,一是海边人天性憨直、遇事不计较吃亏;二是这里钱好挣,卖回棉花总共也就几百元钱,不值得为点小钱去争。
说这里钱好挣是因为现在鳗鱼苗价格暴涨,好多船上人一夜暴富挣了大钱,挣到钱就不在乎花钱,让岸上人钱也好赚,于是整个镇子里人就都赚到钱。在临洋镇,你不能小看任何人,随便一个灰头土脸、穿着破烂的人,弄不好他就是船老板,身价就是十几万、几十万。
以前和大哥谈得少,现在晚上同住一间宿舍,韩红星能从大哥口中听到许多新鲜事:现在农村分田到户,一个农村家庭几个劳力数亩地,一年能有2000元左右的纯收入;大哥25岁已工作6年,每月工资拿36元,年收入才四百多元,挣钱也就相当于一个农民;以前在农业乡当棉检员吃香,会有卖花人为了提高等级偷偷地将煮熟的鸡蛋往怀里塞,甚至抱一只老母鸡往宿舍里送,现在到了临洋镇不吃香倒无所谓,最失落的是听临洋镇人对话,动辄谈谁挣到几千、哪个挣了上万,那些大字不识几个的渔民就能挣这么多钱,让上班拿工资的人根本没法比。
供销社的赵主任是土生土长的临洋镇人,他更有感触,经常跟韩红旗谈临洋镇的情况:镇里分农社和渔业社,农社种田,是农村户口;渔业社搞海洋捕捞,是渔业定量户口,没田分,但有计划粮油供应,男丁可分配到船上从事海洋捕捞,女人在家补网、编席、持家。
过去农社和渔业社的收入都少,差别是农社的种田辛苦,渔业社的出海有危险。赵主任是渔业定量户口,年轻时本该上船做渔民,家里好不容易托关系让他参军,在部队里靠优秀的表现入党、提干,后转业到供销社当主任,每月工资60多元。这么多钱曾经是令人羡慕的高工资,可不知从哪天开始,以前无人问津的鳗鱼苗价格暴涨,很多渔民一夜暴富,脑子活的渔民发财后花几万元找木匠钉条船自己当老板,便能发更大的财,巨大的赚钱效应让更多的渔民效仿,于是船老板越来越多。
渔业社的渔民很多成了船老板,便雇佣附近农社的劳力做新一代渔民,平时在花站卖花时谈挣了几千、上万的都是这些人,真正的船老板这两年有挣十几万的、也有挣几十万的,靠拿工资得多少辈子!
听的多了韩红星也感慨:跑到30多里外的地方来干短工,每天一块钱的工资,对比挣几万、几十万的渔民,自己同样是多么渺小!读了十多年书,却发现并没有用处,无论是在工地上做工还是在家帮母亲剪布角,包括现在到这里打工,其实有小学文化就足够了,其他所学根本就用不上!特别是英语,从初一到高三拼死拼命将它背了六年,花了太多精力,可走上社会连26个字母都难用到,就是偶尔念出一句简单外语,工友们也会笑话你吃了羊屎蛋。
家庭、学校、社会拼命压学生读书,可对没考上大学的人来说,也就是对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学子来说,学那么多又有何用呢?
想不通归想不通,大哥却利用业余时间开始学习了,原因是赵主任前几天刚传达了县联社的最新精神:以前提拔干部看谁成份好、思想好、业务熟、肯吃苦耐劳、有奉献精神;现在改革了,提拔干部必须有文凭,但大家都没有文凭怎么办?市联社已筹办了供销干校,系统内招生,明年六月考试,学制二年,毕业后发系统内认可的中专文凭,大哥很想利用这次机会获取文凭、改变命运。
佩服大哥的进取精神,作为穷人家孩子,大哥有他的成长历程:六、七岁时就担负起看护两个弟弟的重任,八、九岁时父母已将寒、暑假期间的烧饭任务交给他,稍大以后又帮家里搞副业。等上了高中,大哥利用放假时间出去做临工,既能挣到学费钱,还能替兄弟们添件新衣服。高中毕业那年大哥随父亲做小工,被安排在看守所的工地上看管材料,每天早晚有机会看到军人训练,他也跟在后面练,竟学会了一整套军体拳,耍得像模像样,让镇上的同龄人都认为他是武林高手。
黄海镇上青年人的尚武之风始于电影《少林寺》放映后,受其影响,从儿童到青年人都能做出几个伸拳踢腿的动作,后来有人开始下功夫练,练单掌劈砖、鲤鱼打挺之类,有练得走火入魔的还要去投奔少林寺。尚武的青年人刚开始在一起比武时只比试谁会鲤鱼打挺、谁能耍出拳脚套路、谁有更大的力气,韩红旗常练那套军体拳,也有些力气,因而在黄海镇的武坛小有名次。
后来,电影、电视上黑道的镜头看多了,镇上的青年人也跟着模仿,三五成群在街上荡,慢慢地竟生成了城南帮、镇北派等,帮派之间为了争锋常发生摩擦,动辄就相约到体育场比武,正常情况下是各派个代表徒手练,练到有一个人占了上风,另外一个自愧不如为止。
在黄海镇,好耍弄拳脚的多是那些书读不下去、家里也管不了的问题青年,韩红旗虽喜欢练拳脚,但不愿跟这些人搅在一起,所以无帮无派,直到有了单位当上棉检员以后,才和三个要好的同事拜成把兄弟。四个把兄弟中老大叫钟宏业,韩红旗老二,老三叫胥有民,老四叫张以标,大家一起招工,学棉检时同住一个宿舍,也都喜欢摆弄拳脚,基于这个爱好,按年龄排序做了兄弟。
韩红星在花场的主要任务是将棉花打包、入仓,没有这些事干时就引导棉农进出、维持秩序、防火防盗,干得熟练了也觉得清闲。
这天中午轮到韩红星在花场值班,闲得无聊便躺在棉堆里打发时间。十月的天蓝蓝的、高高的,间或有几缕白云衬着天空的干净,太阳暖暖的,晒得人不想睁眼,阵阵微风拂过,抚得人如在梦中。
朦胧间,有脚步声过来,眯开眼,对面站着两位姑娘。
“请问韩红旗住哪?”
“找我哥?”见说是找大哥的,躺在棉堆上的韩红星斜眼打量问话的姑娘,二十三、四岁模样,细窕的身形红红的脸,典型的海边姑娘。顺势朝站在她侧后的另一位姑娘瞄去,只一眼,看得韩红星猛颤了一下,整个人突然间由懒散变得拘谨,下意识地从棉堆上站起来,不自觉地掸掉身上的棉絮。
映入眼帘的是一位二十岁左右的红衣少女,挽着齐肩秀发,亭亭的身姿透着何等的优雅!盈盈的笑脸是那样的迷人!这是怎样一位清纯的少女!偷眼瞄她,她却侧目含羞,像是摆着造型让人欣赏,看得韩红星发呆、发愣。
“你哥住哪?”问话的姑娘明显看出韩红星的失态,忍不住想笑。
不知道是如何将大哥宿舍指给她们的,只木木地站在那里,从背后看那姑娘翩翩的身姿,等发现自己失态,忙避到暗中,继续关注她们。
两位姑娘和大哥只说了几句话就走人,韩红星偷偷注视她从身边走过,直到从视线中消失。
送走背影,韩红星猛然间觉得自己好像失去了某种最重要的东西,想要找回来却又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如何去找,心中突然间生出股莫名的焦灼。忙到大哥那打听她们的来意,大哥说岁数大的姑娘是赵主任的侄女,她们在临洋镇螺丝厂上班,厂里安排她们到县机械厂学技术,想通过大哥帮忙在黄海镇租间房做宿舍。
只看了她那么一眼,竟然意乱神迷!韩红星明白,自己心中所焦灼的是能不能再见到她?能不能引得她的青睐?
真想不通,怎么会对一个素不相识的姑娘一见钟情?十九年的人生历程,记事起就有对异性的感觉,从儿童时喜欢和小女孩一起玩耍,到青春期对异性充满着好奇,再随着年龄的增长渐渐懂得要寻找一位中意的姑娘做终身伴侣。不过自己还小,一直认为谈恋爱是很遥远的事情,从没有认真地思考过这个问题,怎么今天只无意间看了那位姑娘一眼,竟从心底里生出难以自控的激情与欲望,恨不得立刻能再见到她?
还不知道她姓甚名谁就恋上她,特别是在自己身上竟能发生这种事,简直不可思议!但事实就是如此!韩红星不知道,这瞬间爆发的情感将对未来的生命之旅产生何等意义。
生命中曾经历过两次瞬间的爆发,一次是孩童时,不经意的一次绷腿,突然有一股元气由腿间通透全身,这瞬间的爆发开启了身体的发育之旅;另一次是少年睡梦中,突然有股排山倒海的激流从身体里喷薄而出,这瞬间的爆发让自己成了真正的男人;今天,又在不经意间经历了一次瞬间的爆发,所不同的是,以往的爆发源于自身的潜能,而今天的爆发是源于这位能让自己瞬间爆发出情感的美丽姑娘。
呵!这是怎样一种美!蓝天白云下,煦日和风中,一位红衣少女在洁白的棉海里带着甜美的微笑,款款地站在你眼前,那么自然、那么朴素,却又那么优雅、那么摄人心魄!还不可思议么?冥冥之中的这一眼就是爱的理由!爱一个人不需要理由!
只一眼就生出了单相思的痛苦:她姓什么?叫什么?如何才能接近她?满脑子的心思让人变得煎熬,等不得下班就溜出花站,想去找寻她,见到她。
螺丝厂很好找,在运棉河北岸与供销社隔河相望,满怀激情往那边去,走到半路却不得不停下来,因为自己实在找不到去见她的理由,只得停下来找借口。绞尽脑汁,突然想到自己家就能腾出房间租给她们,如果能让她们住到自家,不就有机会接触了吗?有了好主意心情也好,决定且不去冒昧地打扰她,就在运棉河北侧的大堤上徘徊,动脑筋怎样能将她们引到家里住,也期望碰到好运气,能遇见她下班路过。
金秋的夕阳中,站在大堤上东望,滩里的芦苇一望无垠,随风摇曳,像金色的波浪;成熟的芦花泛起絮儿在空中漫舞,和远处的飞鹤遥相呼应,映衬在碧蓝的天空;转头西望,血色残阳将天边的云海染成红霞,将整个大地照成金色,也将满怀心思的韩红星照出长长的身影,一直拖到堤下去。
家里两层楼房,下面是堂屋连着父母的房间,上面是两个单独的房间,门前阳台,阳台东边有楼梯上下。平常两个哥哥很少在家里住,现在韩红星又出去做临工,楼上的房间就空着。经韩红星提醒,大哥与母亲商量后将楼上西边的房间租给她们,时间两个月,租金30元,到期后去螺丝厂结账房租费。
自从她们搬到家里住,韩红星每天晚上回家,试图寻得与她接近的机会。可晚上六点才下班,摸着黑骑三十多里路到家时已七点多,她们早已关门休息,第二天早上,她们还没起床就得急急赶去上班,连续几天都是这种情形,不要说找机会接触,连个见面的机会都没有,怎么办?
韩红星不好意思跟大哥说不想上班,便想出鬼主意,扛棉花包时故意在他面前摔倒,然后回家“养伤”。
终于能全天候寻求机会了,先是观察:每天早上七点多,两个姑娘会轻手轻脚从房间出来,下去到厨房里洗漱,再回到房间里收拾一阵,然后关门下楼,骑自行车上班;中午不回家,晚上回来时已经吃过晚饭,进了房间就关门,有时晚上也听到开门的声音,却没法捕捉规律。两个姑娘总是同进同出,让韩红星唯一能得的机会是每天寻着脚步声,看单相思的姑娘从门口走过。
真的是越看越好看,越看越喜欢!韩红星每次都假装不经意地看她,而她却从不往这边看一眼,根本就无视偷看她的人,让韩红星很是失落。
听大哥说过,临洋镇的有钱人家才舍得将闺女集资到厂里上班,如果她是有钱人们女儿,又长得这么漂亮,肯定看不上自己。韩红星在煎熬中又多了份自卑,但追求的欲望却越来越强烈,不甘心总默默躲旁边偷看,思来想去,最好的接近方法是趁她们早上到厨房去洗漱时,凑过去装作巧遇并搭讪。
是先到厨房等她们下来好,还是等她们到了厨房再跟进去好呢?权衡再三后认为,自己先进去的话,假如她们就在外面等你出来,你还是说不上话。所以,只有等她们先进去然后跟着进去才是最好的时机。
有了计划就付诸于实施,第二天早晨,韩红星不似往日那样开着门看她们从门前经过,而是从门缝里观察她们,等她们进了厨房后迅速跟进,拿着牙膏牙刷也往厨房里去。
赵主任的侄女在水池边低头刷牙,日思夜想的姑娘正站在门口,她穿着白色的毛衣,淡红色衬衣翻出领口,一头秀发披在肩上。看到有人进来,她扑闪那美丽的大眼睛朝向韩红星,只转瞬就移向別处,脸上仍挂着那熟悉的微笑。韩红星跨进门来,感觉她侧过身体好让自己进来,错身的当口能闻到她身上气息,一股淡淡的暖暖的体香,闻出酥骨的舒爽,可是却太过紧张,将早已准备的话一句都说不出口,只冷场站在厨房里,有种被人识破心机的狼狈,稍作停顿后仓忙走出厨房,溜回房里以背抵门,感觉身体仍在冒汗,心也咚咚狂跳。
怎么越是喜欢她,越是想接近她,反而还没开口就败下阵来?韩红星懊恼自已的无能。
每天看着单相思的人在眼面前来去,可就是挨不上边,韩红星急得抓心。有什么办法能达到目的呵?在家“养伤”的韩红星像是真的受了伤,一点提不起精神来。
功夫不负有心人,经仔细观察后发现,她们星期天放假,所以每星期六晚上不过来住,可能是上完班直接回家,然后星期天下午再先后赶过来,这段时间谁先到时只有一个人。发现漏洞就可以针对性地找机会,终于在一个星期天下午,韩红星等来了喜欢的人先到宿舍。
怎么办?说什么?已没有时间考虑,怕赵主任侄女也赶来就又没机会,只得鼓起勇气去敲门。
“有事吗?”站在门边的姑娘问。
“姓赵的那位在吗?”韩红星看着痴想的姑娘就在眼前,却只能装作找赵主任侄女,边问边走进门里。
“找赵海燕?”姑娘疑惑地望了韩红星一眼,像是问找她有什么事,却没肯开口。
只听她吐几个字,就让人觉出她嗓音的柔和,和她人一样让人喜欢。想继续找话说,却没了话题,只能尴尬冷场。韩红星暗暗暗自责:不是自诩能说会道的么?她们二个人在一起时你归咎于没机会表达,现在她就一个人站你面前,怎么同样哑巴了呢?怕她下逐客令,情急之下竟冒出句:
“我可以吻你吗?”
“你说什么?”姑娘闻此言又羞又急,下意识地将巴掌送过来。
挨了巴掌狼狈至极,韩红星夹着尾巴逃回房间,关起门躺倒床上,用被子紧紧地蒙起头。
巴掌打得不重,只轻轻地撸过,却撸掉了脸面。哪还有脸再见到她!韩红星不得不死掉对她的痴心。
母亲又买回边角料,叫儿子帮着裁剪,韩红星躲在房间里干活,每天早晚将门关紧,强迫自己不再关注她,可越是强迫越是控制不了自己的行为,每到她该从门口路过时,总扒在门缝里守她,就这样将单相思往下延续。
又一个无聊的晚上,韩红星吃过晚饭准备休息,外面有人敲门,无精打采地开门,是赵主任的侄女,笑眯眯的站在门口。
“有什么事吗?”韩红星问话的同时,突然看到后面还跟着那个打他一巴掌的她,当即感到无地自容,失失慌慌往房里躲,可分明没地方可藏,只得红起脸站到一边。
“晚上闲得慌,王书玲叫我陪她过来找本书看。”赵主任的侄女不用请就跨进房间,她也不声不响地跟了进来。
“那边有,自己找。”韩红星不好意思正面她们,将手往书橱一指,只偷眼瞄了她一眼。唉!这是怎样一位优雅、美丽的姑娘!嘴角总挂着那迷人的微笑,看了就让人舒服,可自己却挨了巴掌。
“书还蛮多,我拿一本去看,想看哪本你自己选。”赵主任的侄女随意拿了本书,边说边走出房间。
她站在书橱边,随意翻看着书,屋里只有两个人,感觉她不是很放松的心绪。
“你叫王书玲?”韩红星鼓起勇气问。
“嗯!书本的书,王字旁一个令。”
“那天——”韩红星语气停顿,想为那天的事道歉。
“那天不该打你脸!”王书玲突然抢过话题,仓促说出这句话,拿起本书一溜烟跑掉。
目送她匆匆离去,韩红星仔细体味“那天我不该打你脸!”这句话。那语气,那神态,何偿不似自已面对她时的语塞!一直以为自己的愚蠢行为会被她不齿,并为此而羞愧,没想到她竟过来打招呼,真是位善解人意的姑娘!韩红星如久旱之后逢了甘露,绝望的心底再次涌出期望。是呵,就是再羞愧又怎能将她从心里忘掉——已走进灵魂的美丽少女!
又等来星期天下午,韩红星在房间里加工边角料,同时密切关注隔壁情况,没有让人失望,终于等来了王书玲。如何找个体面借口接近她?韩红星的大脑快速转动起来。
不用去想那么多!根据以往经历,每次想好的话,到了情急时一句也用不上,见机行事最好。打定主意就开始行动!
门是虚掩着的,韩红星壮起胆推开门。
王书玲正坐在床头那张桌子旁,手拿着梭子编网,见是熟人并未问话,只微微一笑算是招呼。
韩红星边跨进门,边问上次的书看好没有,说话间己到桌边,不由得惊叹:“这么大一张网得编多长时间!”
王书玲手里穿动着梭子,微微笑出点声算是回应,一连串的肢体动作平和淡定,让韩红星紧张的心情平缓了许多,甚至觉出如果没被打那一巴掌,可能她根本不认识自己,被打得那么羞愧,反而成就了在她面前说话的机会,男女间的事就这么微妙。
“我可以坐下来?”韩红星不想站着说话,问她的同时坐到床边,拿目光看她编网,然后慢慢地转向她的手、她的脸、她的眼睛。
“有什么好看的?”王书玲被看得红了脸,停了手。
“哪儿都好看,你真漂亮!”韩红星由衷赞美。
“哪有你说的那么好!“王书玲被夸得神情羞涩,妩媚动人。
“你长得漂亮、水灵,没个地方不顺眼,本来就好看嘛!要不是上次被你一巴掌,你还温柔呢!”韩红星继续盯着她,想和她目光交流。
“还好意思说!谁给你胆说出那种话来?王书玲转过脸来白了一眼,依然面带微笑。
“我——,”韩红星想倒苦水,却说不出。心里想:我对你朝思暮想,都想疯了,好不容易找到机会,实在没办法表达自己,才鬼使神差说了那句话。
“你人小胆大!”王书玲做出评价,仍是微笑的表情,让韩红星敢继续盯她。
“你有男朋友吗?”韩红星突然转换话题。
王书玲再次转过已经被看得羞的脸,对着韩红星嗔道:“要你替我找才有!”说完又转过头去。
“行,就我替你找,可不许反悔呵!”韩红星听到这样的答复满意,跟着和她各处闲扯,从个人前六项开始将话题往下扯,边扯边傻傻地看她。
王书玲只当没看见,优雅的动作编网,迷人的微笑相伴,由着旁边的人傻看。不知道过了多久,王书玲提醒说时间不早,赵海燕该要到了,开始撵他走。
同样被撵出来,这次的感觉特爽,混身的毛孔都舒服。终于有机会和她并肩而坐,跟她聊天,过瘾地看她,这种感觉真好!特別是她恳求自己离开时,那神情紧张而无助,让韩红星坚信,她不仅长得美,心地也温柔善良。
加工好的围裙已无需往贩子那送,牛刚会上门来拿,还加价一毛钱一条。母亲没想到会与牛刚做起生意,还沾了光。
因为有前科,牛刚被邻居们视为反面典型,他自已也甚是自卑,不过自从做起生意,他的劲头越来越足,看他那神气像是换了个人。牛奶奶以前总唉叹儿子不争气,现在也不见她愁了,每天中午送饭给忙生意的牛刚。
牛奶奶今年五十多岁,大闺女三十出头,女儿已上学,二儿子也已成家生子,三儿子正处着对象,家里就剩大儿子牛刚没说上媳妇。牛爹爹是第二饮食服务公司职工,天冷时在浴室里跑堂,暑天时公司会安排他们上街卖棒冰。儿时的韩红星最羡慕牛爹爹干卖棒冰的活,骑着自行车满大街跑,用个惊堂木敲车后的木箱喊:棒冰!棒冰!五分钱一支!将那木箱盖一打开,就能拿出想吃而吃不到的棒冰。
为搞活市场经济,县里将健康路两边规划成商品市场,免费提供给原本散在各处摆摊的商贩,将商户集中起来经营。牛刚原本用板车拖着皮鞋在朝阳街上做生意,这次在健康路市场可分到一间门市。所有人都认为卖同样东西聚在一起肯定没生意,因此没一个做生意的肯搬到健康路来经营,直到大街上不允许摆摊了,大家才不情愿地将生意移过来。条件的确是大有改善:无需再守在路边风吹日晒了,皮鞋放货架上可摆更多的品种让顾客挑选,墙上也能挂围巾、围裙、帽子等商品,经营的品种增加了,只不知能否将生意做起来。
原本在街上摆摊不需要办任何手续,现在到门市里做生意要有营业执照和税务登记证,刘向阳被调到建康路市场替个体户们办理营业执照。
刘向阳本被照顾在街道的菜场里做管理员,恰逢上面有文件,黄海镇所有的菜市场统一划归工商局管理,各市场的管理员也统一转成工商局的协管员,刘向阳因此成了工商局编外人员,工资改由工商局发。由于建康路的商户集中,办照工作量大,刘向阳在协管员当中文化层次高,能胜任这项工作,便被抽调到建康路市场来。
收了毛毯的张局长通过张阿姨告来母亲好消息:黄海县开办第一届高考复习班了,韩红星符合复读条件,可以再次有高考的机会!母亲第一时间筹出50元报名费,决定让儿子复读。
韩红星不认为得来的是好消息:才经历了高三冲刺,深知大学不好考,那种紧张与压力真的难以承受,学到最后连睡觉都得拿着书本才能安心;已有过从失望到希望,又从希望到失望的经历,对上大学并无信心,加上心里恋着王书玲,真的不想去复读,可母亲决计如此,韩红星不得不再背书包上学。
复习班招分数线下20分以内学生,课程是先做试卷,做完试卷讲解答案。韩红星做起试卷来会的还会,不会的老师讲解时能听懂,再做仍不会,人在课堂,心已到了王书玲那边。
有了上次和王书玲的接触,韩红星总想再找机会。能看到她和赵海燕一起进出,可那神情比以前更陌生,连微笑都少了,能感觉到她的冷淡是碍于赵海燕在。离两个月的时间已不多,怎样在她们离开前再寻得接触的机会?韩红星想出办法,在她们路过门口时,趁赵海燕在前边走,硬塞张纸条给跟在后面的她,上面写:星期天下午早点来,等你!
好不容易盼到星期天,韩红星中午就开始等,可越是急越等不来她,直等到赵海燕来了还不见她身影,韩红星满是失望:没写纸条时还正常来,写了纸条反而不来,无非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天出奇的冷,西北风呼呼地吼在窗外,让人一夜难眠。清早醒来,发现去上班的只有赵海燕一个人。就算躲也不至于连班也不来上?或许她是有什么事才没来?
晚上才看到她跟在赵海燕后面回来,韩红星气她爽约,恨不得堵住她问个究竟,却只敢气呼呼地用眼光盯着她。王书玲走过身旁时,竟特意转过脸来微微一笑,算是打个招呼。就这小小的动作,让韩红星聚在心头的所有失望瞬间消散,心情也由阴转晴。
找什么借口去接近她?韩红星急动脑筋,很快就想出办法。
“借的书看完了?”敲开门后,韩红星问出准备好的话题,也不顾已对王书玲用过同样的借口。
开门的是赵海燕,她已将借书的事忘干净,回过头去问王书玲书在哪里。
“那两本书是从别处借,该还给人家了。”韩红星证明自己是不得已才过来讨要那两本书。
“等下找给你。”王书玲正坐床边编网,可能要等梭子走到位置才能停下手来,因此让韩红星等。
“我去提开水。”赵海燕已站起身,索性到下面厨房去取暖水瓶,母亲每天给她们准备开水。
“你为什么爽约?”听到赵海燕下楼的脚步声,韩红星抓紧时间责问,用出的口气像是对特亲近的人。
“谁答应你赴约了,就说我爽约?”王书玲抬起头回应,脸上仍是微笑的表情。
“所以你星期天就躲我?”韩红星追问。
“星期天家里有点事。”王书玲回答问题时,已反身到床头找书,楼梯口传来赵海燕上楼的脚步声。
“那下星期天早点来?”韩红星赶时间问最后一句,没等王书玲表态,赵海燕已一脚跨进门。王书玲只当没听见,一声不吭地将找出的书递给韩红星,顺势看了韩红星一眼。
韩红星能看懂她的眼神,是让不要再说话,以免被赵海燕觉出点什么来,只得按她意思,识趣地退出来。回到房间慢慢回味刚才的每一个细节每一句话,得出的结论是她对自己不是想象的那么冷,但也不热情。
接下来是每天在煎熬中等待,终于等来了又一个星期天。这次没让人失望,先等来的是王书玲,韩红星也不用找借口,直接进屋到她身旁。
“今天怎不编网了?”韩红星发现桌子少了网。
“昨天带回家了,你没看到房间的东西少了吗?”
仔细看时,发现房间的东西已被收拾起来打包,床上两条被子还有一条,王书玲说机械厂的学习昨天结束,厂里安排回家休息,元旦后上班,赵海燕已将东西运走,她昨天将编的网先带走,今天过来取剩下的东西。
“上次为什么不肯赴约?看到这个场景,韩红星知道这是最后一次机会,急忙提出疑问。
“有什么事吗?”王书玲以问作答。
“我看你第一眼就喜欢上你,想求你做我女朋友!”韩红星满是紧迫感,再不顾脸面,直接将心里话吐出来。
“尽说傻话!怎会有这种想法?”王书玲凝望着韩红星,没有微笑。
“那你是拒绝我了?”韩红星急出紧张。
“我根本就想不到你会说这种话。”王书玲眼望门外,平静地说:“你还上学,应该将精力集中在考大学上。”
“你这是找借口拒绝我!那我不去上学、不去考大学还不行吗?”
“你考不考大学哪能由我来决定!”王书玲的态度很明确。
知道对方在回绝自己,韩红星绝望得无语,赌气似地站到她跟前狠狠地盯着她看,恨不得将她看到眼里去。
“你人小火气倒大!”不知被盯着看了多久,王书玲又开口了,这次是微笑着和韩红星说话,像是哄他。
“上星期天家里给我相亲,所以才没来。”王书玲的声音很柔。
“那你相亲成功了?”韩红星不再盯她,赶忙问。
“谁像你,看一眼就能看上一个人!”王书玲听得发笑:“只知道他是临洋镇学校的老师,我还没想谈恋爱,可父母要我谈。”
“那你打算怎么办?”韩红星急切地问。
“我也没主意,不知道该怎么办,所以不想提这个话题,听到这个话题就烦。”王书玲表露心迹。
“现在都八十年代了,就应该自由恋爱,如果连谈对象都由父母包办,那还有什么意思!”韩红星说出道理来做她工作。
“才见个面到你口里就变成父母包办了?”王书玲听得笑出声来。
韩红星知道自己是单相思,想离开又不甘心,不离开却无话可说,只得垂着头站那,盯她的眼神也不敢那么狠了。
“再不回去天就晚了。”王书玲要走,韩红星急而无奈,只能可怜巴巴地看她整好被褥,打成包裹往门外去,连她的道别都不理会。
星期一上学,班上进行排名,韩红星的成绩由报名时的第六名排到十几名,老师叫进步的同学总结经验,退步的同学总结原因。韩红星没心思找原因,满脑子想的是昨天的失败,一遍遍回忆她在自己面前走掉的情形,先是满腔遗憾,后来将遗憾变成了恨意,但想想又觉得人家有权利拒绝自己,便将满腔的恨意变成对她更强烈的思念,反而更想再见到她。
有了见她的欲望,韩红星决定下午二级课后出发,到王书玲家去找她。
上次各处扯时,听她说家住临洋镇北边新东村,沿人民路往东顺着公路走,三十里到尽头,会看见一座小石桥,过了石桥再往东就是新东村;到了村里会看到一座水塔,到边上会看到它在路南,这时看路北有一排面朝南人家,往东边数第五家,门前用竹竿竖着电视天线的三间瓦房就是。
按王书玲说法,韩红星一脚就找到她家,到了门前路口又开始犹豫,一是不知道王书玲肯不肯理会自己,二也不想被她父母看见,心里没底就在她家门前的路上徘徊,考虑用什么借口与她见面。
还没想好方法就被她看到,从家中迎出来。见她走过来,韩红星满心激动,却不知她会是怎样的态度,只得低头站那,紧张得脊背渗汗。
“有什么事吗?”王书玲很客气地问。
“没事!”韩红星谨慎作答。
“没事来干什么?”
“我也不知道!”韩红星是赌气的口气。
“到家里去坐会儿?”
“不了,能见你一眼就满足了,我走了。”韩红星给自行车调头,真的准备走人。
王书玲不再吱声,只将身体趋到自行车前,肢体语言表达的是挽留,却无法说出口。四目相对,韩红星幽情而期盼!
“你傻不傻,小小年纪不去考大学却到这边来?”王书玲再次发问。
“我也不知道自己傻不傻,不过我真的想看到你,所以就来,下次还想你还来,不想你就不来了!”韩红星没脸再追求她,说完心里话又准备走人。
“路那么远,不要再往这边跑,好吗?”王书玲继续劝他,不过听声音像是征求意见。
“其实我是羞于见你的,可我真的控制不住自己,所以才过来打扰你,不好意思!”韩红星说完话蹬上自行车,留下沉思的王书玲,头也不回地走了。
像着了魔一般,为两分钟的见面骑六十多里的路,关键是还没到家,就已决定明天还来,韩红星的心里已舍不开她。
夜里的一场大雪将整个世界染成白色,明天是元旦,下午二节课后开始放假,虽昨天王书玲劝别再去找她,可韩红星已着了魔,忍不住要去见她。
骑车往新东村去,路上满是积雪,被来往的车轮碾出一道道冰封的轨迹,自行车只能顺着这些印记走,稍有违背就可能滑倒。雪后的天是最冷的时候,西北风刀一样刮脸,带着手套的手已被冻得麻木,却还得轮换着离开车把,去暖和那双被冻掉的耳朵,身子却在不停的蹬踏中渗出汗来,透湿了内衣,停下来脱去大衣,那粘着身体的内衣会离开皮肤,紧接着又贴上去,那种冰凉的感觉比刀刮更难受。
一个多小时到目的地,在路口才转几圈,王书玲就迎了出来:
“你来了!”
韩红星看着她从家里出来,一直盯她到站在面前,眼神幽然而执着,想说千言万语,但不是求人的性格,只指望看她一眼。
“不会说话了?”王书玲又开口:“让你别来怎又来?”
“我也不想来,可不来看你一眼我会全天难受,看了一眼回家后才难受。”韩红星额上还有汗记,身上却开始泛凉,将挂在车龙头的黄大衣穿上身,然后又开腔:“谢谢你肯出来,我走了。”
“走,到家里去说话!”听得出,王书玲是经过深思熟虑才说出这句话。
“走啊!”见韩红星站着不动,她用手拉了一下他的胳膊,转身在前面带路。
得到邀请,韩红星乖乖地跟在身后。
家里是三间新砌的房,中间堂屋,条台上摆着台17吋彩电,东边是主房间,西边房间被隔成前后两个小房间,就王书玲一个人在家。
被唤到家里,韩红星生出点希望,可来时并没料到会跟她有交流的机会,所以想不出话来说,只痴痴地看她。
王书玲也不开口,坐那任由他看,让时间慢慢走掉。
“谢谢你让我看了这么久,我走了!”韩红星的感觉是受了冷落。
“你来只为了看一眼?那就不要再来了,没有人是专门给你看的!”王书玲用的是婉约的口气。
“追求你又没机会,看看你还不能够么?等我哪天想你不难受了就不来看你!”
“你倒有理了,哪个姑娘是一句话就得答应做女朋友的?”王书玲只一个问号,便将韩红星问得低下了头。
“天要黑了路不好走,明天回去?”王书玲用征询的目光看韩红星,见他肯留下来,便侧过头去继续由着他看。
该烧晚饭了,王书玲到屋前东侧门朝西的锅屋淘米煮饭,韩红星跟在后面。
“会杀鸡吗?”王书玲问。
“会”。
听到这种回答,王书玲从淘箩里抓一小把淘好的米,走到锅屋南墙外的鸡舍边,将米洒到正准备进窝的鸡群中。雪地里的鸡很难觅食,见主人来喂,都刨着爪子争,王书玲选只大的母鸡抓到手上,递给韩红星去杀。韩红星左手鸡右手刀,三下两下杀好鸡,王书玲那边已烧好开水,将鸡毛烫熟了拨掉,然后到屋后码头开膛洗净,最后将鸡在砧板上剁成块。
锅灶上有两口锅,王书玲将里锅的水烧开后舀几瓢到外锅,剩下的开水将淘好的米倒入,盖上锅盖,到锅膛口添几根秸秆,待烧旺后,取两根出来到外锅膛,上面再添几根,将外锅膛的火也烧旺,起身先将里锅煮沸的米用饭铲翻搅一遍,外锅将剁好的鸡块倒入,加葱、姜、油、盐。
韩红星帮不上忙,只好趁王书玲从锅门口起身时补坐过去,王书玲叫将里锅的锅膛里没烧尽的秸秆往里推一推,再拨拨火,正好可以将饭锅巴炕得香脆,外锅堂再加几根秸秆将鸡汤烧开。说话间,不知她在什么地方拿出几条腌好的海鳗,切成段,放在盘中,加调料后炖到饭锅头上。很快晚饭就好,掀开锅盖,饭香、鱼香、酱香、还有鸡汤的鲜香,样样馋人。
吃饭的还有王书玲的弟弟和妹妹。弟弟在村里小学上五年级,才放学;妹妹是临洋镇的幼儿园老师,平时住学校,元旦了放假才回家。妹妹长得甜,开口先露酒窝,看到鸡汤就知道家里来了贵客,在油灯下对韩红星看了又看,瞄了又瞄,吃完饭领着弟弟离开锅屋。
饭要吃完时,王书玲到锅里铲了块锅巴放在盘中,乘热浇上蒸咸鱼蒸出的汤汁,递给韩红星。
赶忙接过来,嚼到嘴里香脆爽口,咽下肚去鱼香生津,让人胃口大开,比没吃晚饭时还有食欲。吃着美味看着美人,韩红星突然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吃过饭收拾停当,韩红星邀王书玲出去走走。门前的路往东几百米就是大堤,这里的堤上没有人家,两边是树和灌木,中间有条3、4米宽的路,王书玲说大堤向南一直通到临洋镇。
冰天雪地的夜晚寒风凛冽,韩红星此时却暖意融融,和王书玲一起漫步在堤上,欣赏雪中的美景。
从堤上往外看,静卧的滩涂裹起白雪,忖得天也灰白,只有那些沟河,像是一根根线条在着意勾勒;堤内同样是一片洁白,除此之外,能找到的只有农家窗口的点点灯火;堤上,连光秃秃的树丫上都满是白雪,映得脚下的路、路上的人、人的心情都清晰可见。韩红星没指望能进到今晚这梦境般的世界,心情格外舒爽。
“可以再求你一次吗?”韩红星很自然地提到核心话题,希望能有好的答复。
“你和那位老师发展得很好吗?”见她沉默,韩红星酸溜溜地提第二个关切。
“你才跟他发展得好!”王书玲第一个问题不好回答,听第二个问题分明是冤枉人。
得到这种回答,韩红星快走一步堵到她对面,双手抚她肩膀,凝视着雪地里的她:“做我女朋友,好吗?”
王书玲既不排斥对方的行为,也不回答对方的问题,只静静地站那,侧过头去避开对方的注视,许久才转过目光:
“你还是个学生,应该去考大学,我们真的不能在一起。”
“你这是找借口来拒绝我!”韩红星以为对方又要拒绝,赶紧表态:“只要你答应我,我肯定不去考什么大学。”
“哪能因为我影响了你的前途!”王书玲说出自己的想法。
“什么前途不前途,对我来说,你已经成了我生命的全部意义!”韩红星真情吐露。
“你才对我有多大的了解,就将我看这么重?”王书玲明知对方是真心话也不认可:“承认你的话发自肺腑,不过你现在还小,等将来你走上社会再找到工作,肯定会为找个乡下女人而后悔。”
“我相信缘分,更相信自己的眼睛,所以才将你看这么重,要不我活了二十年,怎就只对你一个人生出这种感觉呢!”韩红星在单相思的煎熬中多有感触:“我现在追你还追不到手,将来有什么资格反悔?承认我以后会有工作,但一个人如果连感情也随着条件的变化而变化,那这个人还算人吗!你看我像是那样的人吗?”
“我没水平说不过你,但我知道你真的没必要这么傻,外面的好姑娘多得是。”王书玲继续往下劝。
“又开始找借口!”韩红星不想让她往下说:“除非你明确说根本就看不起我,要不我就不放弃!”
“唉!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对你说才行!”王书玲一声叹息。
“你就不能干干脆脆地说声答应我?”韩红星又提要求。
“是卖青菜萝卜么?让答应就答应?”王书玲低声回斥。
“那我还可以天天来看你吗?”韩红星听出点味道,巧妙地换种问法。
“腿长在你身上,我不让你来就有用么?”听得出,王书玲的语气里已多出份柔情:“外面太冷,有什么话到家里去说。”
一夜未归母亲并没查问,只叫赶早和回家休假的大哥一起,用板车到五叔家将奶奶接回家住,奶奶七十多岁,年龄大了半身不遂,生活不能自理。
三年前爷爷过世,儿女们商定奶奶由各家轮流服侍,二个月一转。奶奶和母亲有过节,所以最不情愿住大媳妇家,但却最喜欢大哥,因为大哥是长头孙。
听大哥说奶奶有个随身的盒子,里面有玉器、金银饰品等宝贝,特别是腰间系有一块碧玉,里面还有会动的云,传说这种活玉能替主人死,换回主人的命。这块玉奶奶从不示人,只解下给大哥看过,并说它是韩家的祖传宝贝,等过世后不传长子传长孙。一大家子其他人,包括做长子的父亲,都只知道奶奶有这块玉,却难得一见。
母亲将自己的房间让给奶奶,和父亲搬到楼上住,母亲总用她那大嗓门说奶奶年纪大了,应该住最好的房间颐养天年。
安顿好奶奶已是中午,今天是元旦,大哥、二哥全回家过节,母亲特意烧了拿手的红烧肉,伺候好卧床的奶奶后,全家人围一起吃团圆饭。母亲期望新的一年大儿子早结婚早生子,二儿子带个女朋友回家过年,三儿子考上大学。
一夜未睡,韩红星一点不困,吃过饭躺上床仍亢奋,回想与王书玲的一夜交流:她新年22岁,比自己大2岁,父母在滩里养鱼,逢年过节或者遇事才回家,家里有兄妹五个,两个哥哥已成家,妹妹放假才回家,正常家里就住她和弟弟两个人,王书玲白天上班,晚上回家照应弟弟。她大哥在镇里冷冻厂当会计,住单位宿舍,二哥家也住新东村,这两年挣了不少钱,现在自己钉船当老板。王书玲初中毕业,先在家编网织席,后来上面大力发展乡镇企业,半年前,家里集资三千元让她进新办的螺丝厂,每个月工资二十多元,上班不为钱,有个单位才被人瞧得起。
大哥带回在花站做工的10多元工资,加上在工地挣的那三十元,韩红星能支配四十多元现金,想买个礼物送给王书玲,考虑再三后决定到牛刚门市买双皮鞋,不合脚可以换。
健康路市场宽不到二十米,两边被圈成六、七米见方的门市,一路排下去有两、三百个,中间还剩几米宽的通道,上面封成圆弧顶,形成封闭的市场。里面经营户才几十家,经营品种有服装、鞋帽、百货等等商品。外面正在化雪,天冷路烂,但市场里显得人多热闹,晓得有这个市场的人越来越多,来这里买商品不仅款式多、品种全,还能还价,摊主的态度也好,指哪样拿哪样,不像国营商店,售货品种单调,营业员两句话没到底就不耐烦,而且是一口价。
到了牛刚门市,里面的顾客挺多。以前没太注意,今天想买鞋才认真地看,发现鞋的式样的确多,墙上还挂着帽子、围巾卖,包括母亲缝的围裙也有出样。门市里还有一个年轻的女服务员在招呼顾客,牛刚说从棉花开秤至春节这段时间是做生意的旺季,店里生意忙不过来,所以雇了个帮手。
走到货架边,女式鞋标价最高的68元,最低的18元,一分价钱一分货,贵的鞋的确上档次,可身上只有40多元。牛刚一眼看出韩红星想买鞋,问给谁买,韩红星搪塞说是女同学请自已买,想买40元左右的价位,问尺码也不知道,只知道买鞋人的身高1米65,体重100斤出头,身材跟路上的哪个人差不多。牛刚建议先不谈价钱,选最满意的拿,尺码只能大致估,不合脚可退换,确定买了再结帐。
母亲叫大哥明天上班时顺便到螺丝厂结房租费,韩红星说明天还有假,想锻炼办事能力,主动揽这件事做,正好大哥也懒得做,母亲便答应让韩红星去。
第二天下午二点多出发,临行前将书包里书腾出来,塞进新买的鞋,像平时一样挎在自行车龙头上,和母亲说路上正化雪不好走,赶不回来就住到大哥那里,明天赶早直接上学。
一切尽在计划之中,到临洋镇多是石子路,积雪开化路面不滑,心情好车也骑得欢,30多里路一个小时就到。
兴办乡镇企业是当下潮流,螺丝厂由临洋镇响应政策创办起来,厂里派两个人到县城学铣床技术,手艺学好了,可买铣床的钱还没有着落,两个人就先到质检室上班,任务是将生产好的螺丝一个个过眼,发现次品挑出来。
找到质检室,王书玲和赵海燕正上班,得知韩红星来意,赵海燕主动将他带到会计那儿,打了代办条后,会计付30元现金给韩红星,整个过程只一刻钟。办完事赵海燕跟韩红星客套,叫再到她班上坐坐,没想到韩红星真的跟了来,还坐到王书玲边上,二个人也不搭话。
赵海燕先是以为他来跟王书玲打个招呼再走,后来以为他对王书玲有意思才赖着不走。她和王书玲成天在一起,不止一次遇到有人缠着王书玲想交朋友,一般情况下王书玲见到这种人会躲开,可今天男的不吱声女的也不躲,赵海燕终于从二个人的眼神里看出名堂,忍不住问王书玲:“你们两个是什么情况?”问得王书玲转过脸假意赶韩红星走。见此情景,赵海燕也避了出去,王书玲才对韩红星嗔道:“谁允许你到这里来!”
韩红星任由她假意责怪,欣赏她假装生气的俏样。质检室前面就是运棉河,能看见对岸供销社码头,自己曾多次站在对面码头朝这边张望,期盼能看到心爱的人,今天终于可以坐到曾经向往的地方,去回味曾经的期盼,对王书玲的感激之情油然而生。
下班时天已近黑,化雪天堤上路烂不好走,自行车循着路边枯草才勉强能骑。出了临洋镇往北的堤上两边是枯树野草,中间小路显得荒凉。到家时天已黑透,韩红星难免担心,这么荒凉的野路一个姑娘家怎么能走?听王书玲说平时都有厂里姐妹结伴同行,才放下心来。
乡下的特点是天一黑就停电,王书玲家的彩电平时只是个摆设,逢年过节或者到了深夜才看得到。吃过晚饭安顿弟弟到东房间睡,王书玲端着油灯到西屋前边房间,韩红星也跟进来。
“谁让你往厂里跑?让我明天如何解释?”王书玲仍怪罪韩红星。
“就说是你男朋友呗!”
“说得轻巧,谁答应你了!”王书玲不认账,幽幽道:“昨天下午那个教师又来了。”
“你接待他了?”韩红星听此消息顿觉紧张。
“我躲到邻居家里,他见没人理又走了,不知道还会不会来。”王书玲告诉昨天的情况。
“那你就不能不许他来?”韩红星怪她没快刀斩乱麻。
“不许他来就有用么?那我还不许你来,你不照样往这边跑?”
“我跟他同么?”韩红星觉得自己才最重要,不应该与那位教师同日而语。
“你比他有什么不同吗?”王书玲比较两个人的差别:“他有工作,是经媒人介绍过来的,母亲看到他就满意;你还是个学生,来路又不正,在家里人眼中你比得了他?”
“那你还是想跟他好?”韩红星听得胀红起脸。
“再瞎说!”王书玲赶忙澄清:“我只在那天相亲时跟他在一张桌上吃过回饭,其他再没有过接触,怎么说我想跟他好?”
“不是说我哪方面都不如他么?”韩红星解释自己这样认为的理由。
“他本来就样样条件比你好!不过,他条件再好也跟我无关,就是没有你出现,我也不会跟他相处。”王书玲吐露心声:“我真的还没考虑到恋爱问题,可你偏不肯放过我,天天往这边跑,不是看你那样儿舍不得,才不理你!现在反叫我为难。”
“有什么好为难?只要你答应我,我一辈子对你好!”韩红星又有希望,再一次表白。
“唉!这几天总为这个问题头疼!”王书玲纠结之中突然下逐客令:“你还是走吧!”
“刚刚还说舍不得我,怎么又赶我走?”韩红星又生出紧张。
“唉!昨天你走他来,就有人说我三角恋爱,今天你又来,明天全村人都会知道这件事,如果将来你再反悔,那我就惨了!”
“我求之还不得,哪来的反悔,难道你还怀疑我不是诚心吗?”韩红星彻底明白了对方的心意,是怕选择自己后,万一将来被抛弃,将会身败名裂,于是赶忙发誓:“只要我韩某人将来敢做对不起你的事,就——”
“住口!不想听你说那些没用话!你现在当然是真心诚意,可谁知道你将来会不会变心?”
“那你要让我怎么办才肯做我的女朋友?”韩红星越发地急。
王书玲抬起头,认真地、凝重地望着韩红星:“我不要你怎么办,就认这个命!自己做的选择,就是毁了一生也只怪自己!”
“你是答应了?”听到这样的话韩红星欣喜若狂,想上前去拥她,却见她仍是严肃的表情,只敢在她坐的床边从左转到右,又从右边转到左,最后才敢抓她手放自己胸前:“摸到这颗心么!请相信我,只要这颗心还在跳,我一定会像对待自己生命一样待你!”说完这些仍觉得亏负于她,手足无措间猛想起新买的那双皮鞋,赶忙从书包里拿出来,摆到王书玲面前。
“你哪来钱买这么漂亮的鞋?”王书玲看到礼物很满意。
韩红星不想提钱的来源,只矮下身去替王书玲试穿,见王书玲坐在床边伸过脚来,便双膝着地,将她垂着的两条腿紧紧搂到怀里。
又是一夜长谈,连续两夜没合眼,王书玲吃不消再熬夜,因此要休息一个晚上,让韩红星后天再来,正好是星期天。
不想考大学了,上学纯粹是为了应付母亲。早上头两节课考语文试卷,韩红星一夜没睡还赶了30多里路,累得趴在教室的课桌上呼噜,引得全班同学哄笑。好在复习班的老师不处理学生,只跟他协商睡觉可以,但不能影响同学们考试。
得跟牛刚结皮鞋帐,可身上只有四十多元,估计六十八元的价格让利后至少得卖六十元,还有二十元的缺口怎么办?韩红星动起了脑筋。牛刚这头好办,可以先将母亲加工的围裙拿去抵帐,不过抵完帐后没钱拿回来给母亲怎么交差?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先结了皮鞋的账再说。
是先送围裙顺便结帐,还是先结帐顺便送围裙?假如先结帐人家说你该多少钱,然后钱不够拿围裙抵明显难看,所以应该先送围裙,三十条围裙十八元加身上四十多块,顺便结帐正好。这样做唯一被动的是:围裙一直是牛刚主动来家里取的,现在你却主动送去,好在这个并不影响脸面。
提着装围裙的包,刚跨进皮鞋店牛刚就问:
“买的鞋尺码准吗?”
“嗯!正好!到底是老师傅!”韩红星夸赞。
“那是!要不对不起我吃这行饭!”牛刚很是自信。
“我来——”韩红星动手解包,准备说我来送围裙。
“嘘!不吱声!”牛刚一边阻止韩红星再说话,一边偷偷指了指旁边的顾客,然后套着耳朵说:“要过年了,其他人买鞋最多刮掉零头,你是我兄弟,只按进价收,三十块,不过不能将这个价钱告诉任何人。”
韩红星听得松了口气,可以不用将包里围裙拿出来!于是掏口袋取钱,没想到一下子掏出十几张大团结。
结完账回家,奶奶说外面的阳光好,叫韩红星扶她出来晒太阳。奶孙二个在一起,奶奶的话也多,她老人家感慨现在的日子好过,有吃有穿还有楼房住,不像以前。奶奶回忆起过去也老泪纵横:全家七口人,就靠爷爷一条破船一张网,住的是一间丁头房,中间用一堵墙隔开,全部财产是前后各一个铺,还有一张吃饭的桌子和一口盛水的缸。小姑小时兄妹五个睡前面大通铺,大了没法睡一起就跟爷爷奶奶睡,特别是闹灾荒的那几年,每天连一口粥汤都难喝到,没油吃脚肿得穿不上鞋、走不了路,大便解不下来只能用手抠,好不容易熬过难关,家里没饿死一个人。
奶奶的话和母亲的话相互验证,七十多岁的奶奶与四十多岁的母亲是黄海镇的第一代和第二代人,一提起往事都痛哭涕流,她们都说,没经历过那种苦日子的人永远无法体会那种艰辛。母亲不恨奶奶,伤心的是经历了太多的磨难,过了太多不堪回首的苦日子,以至于到了现在,母亲坚决将最好的房间给奶奶住,经常大着嗓门问奶奶想吃什么,无非想证明自已哪怕一无所有被赶出家门,也能通过努力过上好日子。奶奶最不愿过来住,也不接母亲端的饭菜,只有儿子和孙子端去奶奶才肯接,奶奶虽已上了年纪,却仍想在媳妇面前维护做婆婆的尊威,上代人的恩怨都因穷而起,许多事让韩红星无法理解。
昨夜和王书玲在一起,不知她什么时候塞一百块钱到口袋里?韩红星在感动的同时也觉得不爽:虽然自己没钱,但毕竟是第一次给她买礼物,结果花了三十她却给一百,这叫什么事呢?
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来星期天,韩红星按约定,趁着早就往新东村赶,兴冲冲到她家门口,刚想将自行车架起来,就见屋里走出个五十多岁的女人,看样子是她妈。
“你找哪个?”对方脸色很冷,很难看,像是刚吵过架的样。
“阿姨,我找王书玲。”韩红星答。
“你就是那个野种?我们家没人要你找!你给我滚!”对方突然凶起来。说话间,王书玲也从屋里跑了出来,示意韩红星快离开,同时自已朝前面路上走,将韩红星向这个方向引。
韩红星还未反应过情况来,就又听对方吼道:“哪来的二流子,尽祸害人,玷辱人家门风,赶紧滚!”韩红星听出点意思来,赶忙拖着自行车朝王书玲那边靠,两个人一起站到路口,看她沮丧的表情就知道刚和她妈发生争执。
“再不滚就打断你狗腿!”对方看韩红星仍站那不走,更是恼火。
韩红星有点蒙,站在路边朝王书玲看,征求她意见,王书玲低头无语,也没主意。
对方见喝斥不动,暴怒之下顺手抄起锅屋边那把叉草的三刃钢叉,急急撵了过来。王书玲忙跑过来,护着不肯避开的韩红星,她妈看此情景,只将钢叉朝这个方向猛扔,吓得王书玲赶紧推着韩红星一起往石桥跑。
听到这么大动静,周围早有看热闹的邻居,只听她妈在后面追着喊:“三丫头,让他滚,你回来,不准跑。”
到了桥头停下来,才知道事情的原委:前两次到王书玲家,早有邻居看到并告诉她父母,昨晚王书玲到家时,她母亲气乎乎地等在家,说小小年纪就带人回家,坏了名声会毁了一辈子,所以逼着王书玲断绝与韩红星的来往,和家里介绍的对象谈。正为此事争执到早上,韩红星就到了,所以发生刚才的事。
站在桥头碍眼,也怕她母亲追来,韩红星叫王书玲先跟自已到黄海镇再想办法。一路上,韩红星怕王书玲扛不住家里的压力反悔,不停为她鼓气壮胆,骑到街已十二点,先得解决吃饭问题,也不敢带王书玲回家,正好走到朝阳饭店这边,决定就在这里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