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们爬上了一面坡地,上到一架山岭时,只见几只棕色的老熊攀上一棵粗大的橡子树,摇动着树枝。那树枝头还有大拇指粗的橡子,经过残冬,在初春里,还悬着。粗苯的棕熊,它后腿蹬着树枝,前肢扳着树枝,有力地摇晃着,残存在树枝头的橡子纷纷坠落在地上。树下还有一只大熊领着两只小熊捡拾着摇落的橡子啃食。这是一个四口之家的棕熊群体,在林中觅食。
树上的棕熊忽然发出一声长叫,它也许是嗅觉灵敏,闻到了下面林子里有外来的气味;或许是登高远望,已经看到了钱大一行人的到来。它发觉了这群不速之客,向它的同伙发布警示信息。
走在前面的长工突然止步,一把将娟子扒到身后,并慢慢地向后退去。钱大父女俩听到了树上棕熊的叫声,看到了长工的小心翼翼的行为,知道遇上了危险。他们退回到山岭下,从岭子的一头绕过去。长工说:“在林子里遭遇到野生动物,尤其是大牲口,不要发生正面冲突。所有的动物怕人,害怕人类的袭击,只要不威胁它们的生命安全,它们不会主动进攻人类。当然,有一种情形除外,那就是野兽处于饥饿状态,它饥不择食,是要吃人肉喝人血。遇上这种情况,只能鱼死网破,看谁打斗得过谁!”
娟子说:“你怎么知道野兽是饥,还是饱呢?”
“凭感觉吧,”长工笑道,“就拿树上树下的熊来说,它们一家四口在秋冬天里,也吃得肠肥脑满。它们在经过了漫长的寒冷冬天,在初春的天气里,集体出窝寻找春天的气息,强健体能,顺便找点野果,当做零食,好玩哩!”
“还好玩呢?”钱小小抢白他说,“你以为它们出来春游么?有你想得那么好!”
钱大拽了拽钱小小:“别说话,老熊开始行动了。”
“是否追来了呢?”娟子有点紧张地扯了扯长工的胳膊。
这时,只听得山岭上的棕熊一呼一叫,扳得树枝“咔嚓”之声,不绝于耳。钱大紧张起来,他端起了土铳,往里面上火药。
长工摇手示意:“别走火。要吸取在山谷里对野猪的教训,走火开枪,只能惹麻烦。”
“那怎办?”钱大说,“我们不能就地等死!”
长工说:“这土铳的火药和铁子对棕熊的厚皮,没有任何的攻击力,只是给它抓痒痒。要是激怒了它们,我们都会成了它掌下鬼魂。”
“等等看。”娟子说,“天不会灭我们。”
“灭就灭吧!”钱小小苦笑了一下,说,“葬身在这原始森林里,总比在官府里强,受尽那帮畜牲的欺凌。”她在襄阳府里的日子,过得异常阴暗。
山岭上的棕熊又放声长叫几声,向一座山头走去。原来,在丛林里,出现了无数的豺狗,只要棕熊攻击钱大一行人,它们就要群起而攻之。再凶猛的老熊,也要惧怕三分。
这群忠实的豺狗始终在暗地里,护送他们。
钱大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说:“这群野狗如同家犬一样,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它们不是野狗。”长工说,“它们是豺狗,也叫巴狗子,性情如同豺狼一样凶狠,无情。”
“那么,它们为什么对我们这些流浪者这么好呢?”钱大问道。
长工说:“只因为我们理顺了它们的毛,它们才忠实我们,以无情变为友情。”
“什么顺了毛,不顺了毛!”娟子说,“就是你救了它们同伙的命,它们才感恩戴德。这是动物的本性。”
“是啊,它们比官府的人强。老百姓供着官府,而当官的人还要追杀我们。”钱大一提官府,就伤心欲绝,“如今的官府,尤其是当官的人,真不如这山中的巴狗子!”
“我们走吧。”长工说,“趁巴狗子的热情劲,还在一路护送我们。将官府抛在后面吧,离那些‘畜牲’越远越好。”
他们相互搀扶着,拉拉扯扯地在森林里穿行。长工在前劈荆斩棘,有时从荆棘里钻出,有时从藤蔓缠绕的密林中钻进钻出,绕过一座又一座山头,上到一个垭子口。只见参天的大树排列在垭子的山头,黑压压地连到天际。
午时后的太阳,已经没有多少威力。呼啸的北风从垭子口穿过,刮得高大的松树在不停地摆动着。垭口的一端传来几声老虎的叫声,震荡山间,山摇地动。
长工在前停住了脚步,一只手搀在一株松树上,一只手向后摆动,示意后面的人不要前进。长工小声地说:“老虎已闻到了人肉的气味,在这正月天里,出来打食。我们是送到虎口的上等佳肴,它们能不欢天喜地嚎叫吗?”
“怎么办?”钱小小问。
娟子声音发抖地说:“等死呗!”
“在正月里,尽说些不吉利的话。”长工有些怒气地说,“吉人自有天照。”
“我们被官府追得这么惨,还自以为是。”娟子有些激动。她的一双小脚在跋涉这崎岖的山林,早已磨破了皮,钻心地痛。
老虎一声接一声长啸。
钱大强忍着腿脚的疼痛,将土铳上满火药和铁子,警惕地巡视着垭口的山头。他说:“只有拼死一搏,大家行动起来,执刀在手。以我枪声为令,各自占据有利地形,只要老虎来了,就用刀劈。”
他们一行人回过神来了。长工、娟子、钱小小各持一把大刀,每个人闪在一棵大松树后面。钱大爬在一个大岩石的后面,将土铳架在石头上,以石头为依托,对准老虎的方向。
山风猎猎,虎啸声声。
钱大一行四人严陈以待,各自占据有利的地形。长工离钱大不远,在钱大的左侧,躲在一棵高大的松树后面,双手紧握大刀,注视着垭口一侧的山头。娟子和钱小小在长工身后的数棵大树后面,一人守一棵粗壮的松树,持刀防身。
就在这时,只见得垭口处,跳来一只老虎,硕大的虎头呈现一个大大的“王”字,可见是虎中之王。老虎一身黑黄相间的皮毛,色彩斑斓,长长的虎尾在风中抖动。它伸出前腿在地上趴着,好像已闻到了人肉香味,也感到面前人类的威胁;它身后的山头又传来一声长呼啸,那是虎王的同类,在催促它捕食猎物。
虎王长啸一声,震得高大的松树抖动。它忽然伸张前腿,纵身而起。就在这时,钱大的土铳响了。他对准老虎颈脖下一撮白色的皮毛,那里是老虎的心脏,铁子伴随着火药,灌进了老虎的胸腔。
虎已借着后劲,带着火药,腾空而起,直扑过来,一掌打在岩石边的一棵碗大的杂木树上,只听得“咔嚓”一声,树木折断了;又一掌打来,拍在岩石上。钱大抱着土铳,就地一滚,躲过了一劫。
虎王鼻口里流出了血,它发出一声悲鸣,那是一声撕心裂肺的长啸。它作最后一拼,腾挪庞大的身躯,向左侧的松树扑来,目标直指长工。
这时的长工快速地闪出树身,左腿跪地,右腿蹲地,双手将大刀的刀刃向上举过头顶。虎王飞腾而来,在寒冷的刀锋上,虎王的肚皮被刀片划开,扑地一声撞击娟子藏身的那棵松树干上,血和肠肚流了一地。
娟子尖叫一声,吓昏过去。钱小小在另一棵树后,叫喊,挥刀在空中乱砍。
垭子口的山头上,另一只老虎下山了。钱大站起身来,大声喊道:“又来一只。”
长工跳起身来,对钱大说:“放下火药枪,拿起刀来,两边夹击。”
“狭路相逢,勇者胜。”钱大丢下土铳,抄起大刀。
“嘘,嘘。”从垭口的一侧,涌上黑压压的豺狗,围向那只老虎。
跳在垭口上的老虎看到一群豺狗围了上来,见势不妙,调头向刚来的山头跑去,一路疯狂地咆哮而去,只见得山林一路晃动,凄厉的呼啸声,震荡山林。
一群豺狗紧随其后。
那座山头的森林深处,传来老虎的啸叫声,豺狗的嚎叫声,还有打斗的嘶鸣声,互相搅和在一起。又见得山顶上的树林子在山风的伴奏声中,摇晃着;还有树枝的折断声,在空寂的山林中,分外刺耳。
长工出了一口气,浑身瘫痪,依靠在身后的高大松树干上,冷汗直冒。
钱大就地躺在松树底下,四肢摊开,浑身无力,在高度的紧张中松弛下来,耳听虎啸狼嚎。
钱小小看到娟子被吓昏过去,歪在一棵松树底下。她急忙奔过来,将娟子搂在怀中,伸出食指掐她的人中,并轻轻地呼喊:
“娟子,娟子。醒醒,老虎已经逃去了。”
娟子在钱小小的怀抱中,苏醒过来。当她睁开眼睛,看到眼前的虎王还在张着大口,一张一合,核桃大的眼珠子里滴下泪水。娟子又惊叫一声:“虎,虎!”她又昏厥过去,再度被老虎惊吓了。
钱大听到娟子的惊叫声,一骨碌翻身坐起。他持大刀,来到死亡的虎跟前,挥刀斩下虎头,一腔虎血喷洒而出,在夕阳的照耀下,更显得血红,血红。
长工又渴又饿,他爬了过来,就着老虎流淌的血管,喝起老虎血来。他喝了一气,抬起血淋淋的嘴巴,对钱大说:
“你也来一气,补充一下体能。”
钱大在石岩边,砍下一截野竹,拿着竹管插入老虎的血管里,虎血带着一股股腥味,不断地流进他的胃里。顿时,他感到浑身热血沸腾,精神倍增。
长工带着满嘴的血,在附近找到一棵红桦树,撕下薄薄的宽大的桦树皮,卷成筒装,就着老虎的血管,接下一卷筒的虎血。他来到钱小小的身旁,示意钱小小将娟子的嘴巴掰开,将卷筒的末端塞进娟子的嘴巴里,然后,他伸手轻轻地拍打着娟子的脸颊,说:
“醒醒,娟子!”
娟子的嘴巴吧唧了一下,已经苏醒过来。她吸允着温热的虎血,当她睁开眼睛一看,蹲在面前的长工一脸血迹。她凄惨地笑了一下:
“你一个鬼脸!你到底是人,还是鬼啊?!”
“你终于醒了。”钱小小说,“老虎被杀了,他喝的是虎血,你也喝的是虎血。”
娟子一把打过桦树皮做的卷筒,一抹嘴巴,满嘴满脸的虎血。
钱小小推开娟子,说:“你也弄成了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她站起身子,“我也喝一点虎血,是什么味道。”
长工立马转身,将卷筒对着老虎的血管,接了满满一卷筒虎血,递给钱小小,说:“还是热的虎血,好喝。”
钱小小接了过去,皱着眉头,捧着卷筒,低头喝了起来,一气喝了下去,她说:“就是有点血腥味。但是,很长精神,浑身有了力气。”
娟子站起身来,手扶着松树干。她说:“我们喝了虎血,会不会变成老虎啊?”
钱小小点着她的额头,用食指蘸着虎血,在娟子的眉额间比照着老虎头上的“王”字花纹,划上一个王字:“你成了一个虎王,现在就变成了一只母老虎了。”
“是山中之王。”长工取笑道。
娟子伸手打开钱小小的手,她笑道:“你一个死小小,尽拿我开心取笑。你说我是一个母老虎,我吃了你。”她一把抱过钱小小,啃了一下她的脸。她两眼流出了泪水,在这深山野林里,经历了惊心动魄的人和虎的追杀。这一行四人亲如一家,谁也离不开谁了。
夕阳西下,山林染成了红色。山风刮过,似乎也成了红色。
他们淹没在夕阳下,一片胭红。
钱大说:“太阳落山了。黑夜来临了。我们要趁早找一处避风的地方,度过寒冷的春夜。”
长工说:“我们割点虎肉吧,就在垭子口,选一处避风的岩石,搭一个窝棚,烧烤老虎肉,看一看这一个垭口的夜景吧!”
娟子抱怨地说:“真有你的雅兴,还看夜景哩!”
“你没有看过吧?”长工神秘地笑道,“我在山中过了许多的夜晚,就是没有像今天这样惨烈,今夜一定有好风光。”
钱小小揶揄道:“你别浪漫吧!真是苦中作乐,我们已适应了这种流亡的生活。有你们在,我们不怕山中的夜晚,这比我在襄阳府中,日日夜夜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更好!”
长工动手剥老虎的皮。钱大也在一边帮忙,他将长工划开的虎皮,用双手牵扯着,好让长工用大刀划皮,只听得长工撕开的虎皮,滋滋响。钱大说:
“这张虎皮,好宽大,可以做一床被褥子,抵御寒风。”
长工说:“就留下吧,这是天赐之物!”
他们边说边剥下了虎皮。钱大和长工已将虎皮摊在一块大石头上,晾干。”
“人,也有这么残忍的时候,”娟子说,“一个活生生的猛虎,转眼间,就剥去了虎皮,剖开了肚,还喝了它的血,又要吃它肉。”
长工挥刀砍下一只虎腿,足足有百十斤。钱大用大刀一片一片地削下腿肉,然后,用一根竹枝,将老虎的腿子肉一片一片地穿起来,交给娟子:“拿好,等一会,生火,烤虎肉吃。”
夕阳过后,夜幕来临了。山林渐渐笼罩着阴影,变幻为墨绿色,风吹过,凛冽。娟子打了一个寒颤,她说:“冷哩!”也许是夜晚降临,心里有一种恐惧感,敬畏山林的神秘!
是啊,山林深处传来野狼的嚎叫声;还有山头上,老虎发出凄凌的啸叫,一声接着一声,回荡在山山岭岭。
钱大在垭口的一侧,选择一处岩凹之处,顺手砍下几株杂木,搭在石岩上,将树枝盖在树干上,就是一个简易的窝棚。长工在窝棚前,堆放一些干树枝叶。他从钱大身背的火药袋里掏出一撮火药,放在枯树叶上,然后,捡起两个白色的石子,相互摩擦。不一会,就擦出火花来。火药遇上火花,“扑”地一声燃烧起来,枯树叶子也燃起来了。
钱大搬来几个石块,做一个火垅,将枯枝败叶点燃。他对娟子和钱小小说:“你们两个女人,就着火,将虎肉烤烤。不要忘记了,在火堆上加柴。”
娟子和钱小小一人蹲在火堆一边,把穿好的虎肉片,向着熊熊的大火烧烤。只听得虎肉被烧得“滋滋”的响,并滴着油,一股股肉油香味在晚风的吹送下,飘散开来。
钱大忘记将虎皮揭回来,他要返到百米开外的那个石岩上,取回虎皮。长工深知林子里的险恶,不放心他一人过去,持刀在后,作一个照应。
夜幕苍苍。远处的山林模糊起来。
钱大身背大刀,大步流星地向那只死老虎走过来。当他走到一半之时,穿过一片树林子,只听得一群野兽的打斗之声,发出“呜呜”的撕咬。它们是一群豺狼,在争食着虎肉。钱大戛然止步,闪身在一棵大松树后面。长工从后赶上前来,说:“这是一群饿狼,我们不要去招惹它吧!”他将钱大往回拉扯。
钱大说:“可惜了,一张多好的虎皮毛。”
长工说:“狼,不会吃虎皮。明早天亮之后,再来收拾。”
他们的说话声也许惊动了那群畜牲,或者它们的灵性,嗅出了人肉的味道。领头的豺狼发出“唬唬”声,点点绿莹莹的眼睛向他俩围堵过来。
长工声音发抖地说:“钱老大,豺狼发现了我们。”
钱大问:“怎么办?”他从背后抽过大刀,握在手里,慢慢向后退去。”
“娟子,钱小小。”长工大声喊叫,“将燃烧的柴头子传过来。”
两个女人正在烧烤着老虎肉,滴下的油将火堆燃得更加旺盛。忽然,听到长工的叫喊声,知道遇上了麻烦。她俩丢下烧焦的虎肉,一手抽出一根正在燃烧的柴火,举起,快速地向垭口下走来。
狼群已对钱大、长工展开了攻击,领头的是一只凶残的公狼。它咧嘴张牙,扑了过来。钱大,长工背靠背,挥刀砍杀。
凶狠的头狼扑上前,一掌打在长工的肩上,将长工的身子打得向一侧歪去,幸好有一棵树挡着,不然,他倒在地下。钱大眼疾手快,一刀砍在狼身上,头狼的脊背裂开一条刀口,肉往外翻,狼血直流。头狼负痛,一声嚎叫,丢开长工,退过去了。其他群狼也停止了攻击,围着他俩,引颈长嚎。
就在这时,钱小小一路小跑,举着火把到来了。娟子也举着柴火紧随其后。群狼看到了火光,一哄而散。
钱大从钱小小的手中接过一支柴火,在空中晃动。娟子也将手中的一根柴火递给长工,说:
“是遇到狼群了吧,这些畜牲怕火!”
长工接过了柴火有气无力地说:“走吧。”
他们退回到窝棚跟前,再在火堆上添加柴火,将火烧得更加旺盛。一则取暖,二则防止野兽的偷袭。
他们将烤好的虎肉分吃着,钱大说:“好险啦!”
“刚脱离了虎口,又引来了群狼。”娟子说,“我们的命运为什么有这么多的凶险呢?”
长工受到了惊吓,半天说不出话来。他的右臂隐隐作痛,要不是钱大的一刀劈在狼身上,他的颈脖会被那只公狼咬断,所以,他心有余悸。
钱小小看到长工闷闷不乐的样子,递给他一串烤好了的虎肉,问道:“你怎么不说话呢?”
“唉!”长工叹息了一声,“差一点命就送给狼群了。感谢你爹那一刀,将狼群震住了。”
钱大说:“那只领头的狼实在太凶狠。一刀只伤它皮毛,给它一个教训,不要太猖狂了。”
就在这时,山头的森林里,一对对绿莹莹的眼睛,窥视着他们,那是狼群在林中游荡。它们不甘心到口的猎物,要守着钱大一行四人,只要他们一离开火堆,就成为它们的口中之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