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
初秋,傍晚,天空一片湛蓝。湛蓝的天空下,斜阳远山,苍松翠柏,如诗如画。
一阵初秋的凉风徐徐吹来,吹乱了剑安市北郊文烈河上的半江红醉,吹起了河两岸垂柳的条条柔丝;吹拂着建贞桥外北新街东侧辅路边那挂大车车辕上三米大鞭的鞭彩儿, 鲜红鲜红的跃动在绿柳蓝天里,也吹动了过街天桥上一个白衣女孩儿鬓边的一缕长发。
女孩儿伸手理顺了头发,低头之际,看见了下面那挂三匹马拉的大车:前面长套上并排两匹白马洁白如雪,没有一根杂毛儿,后面的辕马通体红如重枣,俱是异常神骏。大车车辕、车身连同那把大鞭的红木鞭座俱都打过蜡,便是在树荫里也反射出淡淡的光亮,甚显华贵,自然也很漂亮。
女孩儿看了一会儿,目光最终还是停在了那把大鞭红艳艳的鞭彩儿上,美丽的脸上流露出一丝淡淡的笑……
‘二零零四年八月十六日 农历七月初一 星期一 晴’
立秋后的第八天,剑安市的天空终于一扫往日的云雾蒙蒙,变成一片湛蓝;蓝天下山青水秀,斜阳泛红,好一片初秋美景!
天桥上,女孩儿的心里却一点儿都不轻松:‘来剑安整一个月,工作还是没着落,钱所剩无几。过了今晚,明天要么回老家,要么就得露宿街头了,唉!’想到这一天、甚至有可能是这一次来剑安在日记上的总结,女孩儿脸上的一点点笑意便即消逝,两道美丽的弯眉再次锁紧。
天桥下,韩骏山仰卧在大车车座儿上,眼里尽是女孩儿的沉鱼落雁,白衣翩翩。看见女孩儿那淡淡的一笑,他不由自主的想起几句诗:‘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正如痴如醉,却见佳人转瞬间再度愁容满面,韩骏山心念一转,便大声唱道:“蝴蝶儿多愉快,飞入花从之中双双对对儿,蝴蝶多愉快,刀光剑影之中来来回回儿。我在你回头儿时飞走,只留下残缺的海誓山盟。飞去飞来,恩恩爱爱,只留眼神儿,谁的眼神儿,望着天儿外。”
女孩儿低头一看,唱歌儿的却是天桥下辅路上那挂大车的主人: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浓眉俊目,留着三寸来长的胡子;小伙子唱的正是刚播出不久的电视剧《萍踪侠影》的片尾曲,女孩儿也会唱,不过这种加了儿化音的唱法还是头回听到,尽管心情极是不好,女孩儿却还是被逗笑了。
韩骏山见女孩儿笑了,自己也笑了,刚扬起手要打招呼,辅路上却又过来挂大车。大车上,车把式四十来岁,留着连鬓胡子,光着膀子,胸口手臂都是又黑又冲的汗毛,双脚斜岔开站在车座儿前的踏板上,双手端着大鞭,老远的便招呼他,“小子,干啥呢?”靠边儿把大车吁住,大鞭往车厢里一撂,跳下踏板过来上了韩骏山的大车,“来根儿好烟抽。”韩骏山掏出烟盒儿抽出一支递给他,“叔,给。”掏出打火机给点上。那人吸了一口,“还得说这好烟,抽着就不一样,过瘾!”一边脱了鞋半躺在车座儿上,“真他妈舒服。”看见天桥上的女孩儿,“你对象儿啊?真靓啊!”
韩骏山看看女孩儿,赶紧解释:“不是,我不认识她。”那人一乐,“还不承认,不是你对象儿那么瞅你干啥?她咋不瞅我呢?我净瞅见她买你东西,她咋不买我的呢?还得说人家城里的大闺女。这脸蛋儿,这气质,跟农村出来的就他妈不一样,没法儿比!你小子有两下子啊。”
韩骏山笑了笑,没再辩解。那人抽完一只烟,“哎,再来一根儿,
要不叔就不走了。”韩骏山掏出烟盒儿,“叔,都给你抽吧,反正我也不抽。”那人大喜,“得嘞,还是小子好!待会儿回家叔让你婶儿炒俩菜,咱爷俩好好儿喝两盅儿。”伸手要接,却听有人大声叫他,“陆江!”
说话的是个中年妇女,三十几岁年纪,容貌甚美,也赶着挂大车。陆江看妻子来了,便没敢接烟盒儿,“我跟小子闹着玩儿呢。”韩骏山忙道:“婶儿,我不抽烟,我叔爱抽你就让他抽呗,咱们又不是外人儿。”陆江妻子没说话,却依然沉脸儿不放,陆江从烟盒抽出两支烟,“我再拿两根儿,这一盒也好几十呢。他妈的,剑安就那么一位财神爷,还让你认了干爹了,你小子,脑瓜儿转得倒快。小子,这闺女真好,赶紧追呀,六哥我们还等着喝你的喜酒呢。我不妨碍你们,走了。”起身跳下大车对妻子道:“凤玲,你赶我这挂车先回去做点儿饭,晚上让小子跟咱们一块儿吃口得了,六哥不定多前儿回来呢,你剩这点儿货我上绿水桥儿市场卖卖得了。” 许凤玲一边答应一边过去上了丈夫那挂大车,嘱咐丈夫道:“你也早点儿回去啊。”陆江笑道:“知道啦。”过去上了妻子那挂大车扬鞭催马,夫妻俩一先一后赶车走了。
天桥上,女孩儿目不转睛的看着许凤玲掌鞭赶大车,直到她走远。低头一看下面大车上韩骏山正笑着看她,她也报以一个微笑,迈步下了天桥。
“小姐,您好。”
“大哥,您好啊。”
大车上下两人一块儿打招呼,之后又一起笑了。女孩儿依然浅笑问候,“大哥,您又来这儿卖啦,买卖不赖吧?”韩骏山道:“还行。您呢,找着合适的工作了么?”女孩儿一愣,“您怎么知道我——”韩骏山伸手指了下她手里的招聘报纸,女孩儿会意,淡淡笑了一下,随即又是一脸愁容,羞愧的低下了头。
韩骏山赶紧安慰她,“没事儿,别着急,慢慢儿找。”指指车座儿,“跑了一天,累坏了吧,不介意的话上来坐这儿歇会儿吧。”“好啊。”女孩儿很高兴的上大车,一看车座儿毛毯上还铺着凉席儿,放着几本长城的画册,封面非常漂亮,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坐吧,”韩骏山笑着道,“这是我们老家的金山岭长城,我叔自个儿照的相片儿找出版社印的,你瞅瞅,漂亮不?”“哎。”女孩儿挨着他坐下,便觉得竹席凉丝丝的,也不硬,“真好!谢谢大哥。”伸手拿起一本画册,打开一看便忍不住一惊,“这儿是哪儿呀?!”
韩骏山道:“望京楼,你看看里边儿。”岳莹莹翻开画册,里面“薄雾金山” 、“水墨金山” 、“蒙蒙细雨 巍巍金山” 、“金山虹韵” 、“金山旭日” 、“金山红叶” 、“风起云涌” 、“冬雪斜阳” 每一张都那么漂亮,每一张都那么壮观。女孩儿忍不住小声儿道:“敢情金山岭还有这么好看的地方儿哪!我都不知道。”
“那是!”韩骏山拿起水果刀挑了个最大的西瓜切了一大块儿,“渴了吧,快吃。”女孩儿道:“别别,我不渴,谢谢大哥。”韩骏山便换了称呼,“你甭跟我这么客气,我也找过工作,知道是啥滋味儿。这玩艺儿稀烂贱的,几分钱一斤,快吃吧。怎么,还等着我往你手里塞呀,拿着。”女孩儿才放下画册接过西瓜,“谢谢啊!”
女孩儿真是渴了,张口咬了一口瓜,觉得真是甜,一阵清凉直透心扉。韩骏山递过一个食品袋儿,“瓜子儿瓜皮别乱扔,搁这里。”“哎。”女孩儿不一会儿吃完了,韩骏山又切了更大一块儿,女孩儿急道:“大哥,够了,别再切了。”韩骏山道:“你跑了一天了,一块儿哪够呀,快吃吧,千万别客气。”女孩儿也的确口渴得厉害,又接过瓜吃了起来。堪堪吃完,韩骏山早把餐巾纸递到她面前,“给,擦
擦手。”女孩儿接了,“谢谢。大哥,你这儿服务可真周到。”
“没啥,都是应该做的。”
“瓜也好,又甜又沙。”
“是吗?那这半儿砬你一会儿拿上回家吃。”
“那可不行,”女孩儿看看车上,“你还是给我来一块钱的西红柿吧。”“行,”韩骏山挑个儿大的给捡了满满一大食品袋,放秤盘儿上看也不看便道:“六斤,一块钱。”女孩儿吓了一跳,“大哥,这是多少呀?”
“多就多点儿,你也不容易,拿着吧。”
女孩儿心里一阵热乎乎的,“大哥,谢谢,您这买卖可真好,哪天都不少挣吧?”韩骏山道:“还行吧。”女孩儿却接着问:“那您能教教我吗?我也想试试。”韩骏山一下乐了,“你?你一个女孩儿哪能干这个呀,这是我们老爷们儿的活儿。”女孩儿不乐意了,“你许婶儿不也是女的吗?她能干我就能干。”韩骏山看看她漂亮的小脸儿,“你别开玩笑了,许婶儿都多大岁数儿了,你才多大点儿小岁数儿呀?再说你长的这么漂亮,气质又好,干这个多白瞎呀。你肯定能找着好工作,千万别着急,别灰心。”
女孩儿有些失望,韩骏山忙道:“我给你讲个笑话吧,有个城里的学生上农村住姥姥家,晌午没事儿去稻池地漏水沟抓青蛙,走着走着就听脚下有个东西粗着嗓子道:‘嘿,小子(Zēi),你踩着我腰了。’城里学生没见过癞蛤蟆,一看这么大个儿的可乐了,嗲声嗲气的道:‘谁让你上班儿不穿迷彩服?’”女孩儿忍不住笑出了声儿,低下头看见插在车辕上的那把大鞭,“大哥,您这把大鞭可真叫好,我看看行不?”等不及主人答应便伸手拔了起来。
这把大鞭鞭杆将近三米长,上半段是三根竹篾子拧在一起的鞭梃,下半段是红木的鞭座,也有四五尺长。鞭梃淡黄莹润,和鞭座俱都打过蜡,通体光亮如镜,握上去说不出的舒适合手儿。女孩儿越看越爱,当下左手握紧后把,右手前滑,微微抖动,鞭梃抖动,熟牛皮拧的鞭绳上大半尺长的鞭彩儿迎风飞舞,红艳艳的极是好看!
韩骏山捻髯笑观,“你也喜欢大鞭呀,会使不?”女孩儿道:“会一点儿,我家也养马车,就是没有您这么好的大鞭。”韩骏山问:“那你父亲也让你赶大车呀?”
“不让,我自个儿拿我二叔的大鞭偷着练的。”女孩儿挺得意的笑着抬起了头。韩骏山笑问:“我看你买东西是假,来看我这把大鞭才是真的,是不?”女孩儿小脸儿微微泛红,“是。大哥,您能教教我吗?”韩骏山一时颇有难色,“这— 你告诉我你叫啥,我就教你。”女孩儿稍一犹豫,“我— 我叫欧阳踏雪。”韩骏山一愣,随即笑道:“你拉倒吧,你要是欧阳踏雪我就是骆胡子。我跟杨胡子是最好的哥们儿,你想拿这名儿蒙我,没门儿,说实话。”
“那你先告诉我,大哥,您贵姓啊?”
“免贵,姓韩,我叫韩骏山。你呢?”
女孩儿却再次犹豫了,韩骏山便没再追问,“你也是大学毕业的吧,怎么没考研呀?”女孩脸又红了,一低头儿,“我一个专科儿生,考研还不够格儿呢。”
“是么,我也是专科儿。你学的啥专业呀?”
“行政管理,你呢?”
“法律,你是哪个学校毕业的呀?”
“某某市某某大学,你呢?”
“我也是呀,你是哪届的呀?”
“九九届。”
“我九八届,我还是你师兄呢。你还没吃饭呢吧,晚上我请客。”
“那怎么行,还是我请您。”
韩骏山还要再说时,却听有人叫他,“小韩,”转回头一看却是老主顾上门,赶紧打招呼,“薛姨,您好,下班儿啦,路上又堵车了吧?”
“可不是,天天堵,烦死了!老爷子的影集出版啦?我可得好好儿瞅瞅!小韩,你还给我称那几样儿,另外再称几斤苹果,要这种青的;再来三斤葡萄,一斤草莓,一个黄金瓜儿。我侄女儿来了,她爱吃酸的。”
“是吧,年轻人儿都爱吃这口儿,您侄女儿今年有十几岁了吧?”韩骏山一边跟客人说话一边给称了那几样水果。还没称完,旁边又有人等上了,“骏山哪,给小薛老师要完给我挑个瓜。”
“好嘞,大爷,您稍等。”
“行嘞。骏山哪,你叔又干蛋去啦,还想干不?你回去跟他说,就说我想他了,明儿个让他跟我说会儿话儿来。这是金山岭的书吧?我瞅瞅。”老人拿起本画册看了看,“真叫好!回家让我闺女女婿都瞅瞅,过几天领他们一家子去一趟。”
“瞅瞅我干闺女,真叫好看!”
“骏山,这闺女是谁呀?”
“雅馨,赵雅馨,小颖儿的表妹。”
“真漂亮!跟我干闺女一模一样儿。”
几本画册很快被客人们拿完了,女孩儿不禁流露出一丝焦急惋惜之情,韩骏山忙里偷闲凑到女孩儿耳边道:“没事儿,其实我叔那儿还不少呢,明儿我再给你拿一本儿。”
大车旁客人越来越多,韩骏山可就忙不过来了。女孩儿把大鞭插回车辕起身跨进车厢,“大哥,我给你帮忙儿吧,都怎么卖的呀?”韩骏山喜出望外,“那敢情好!”赶紧给她介绍各种水果干果的价钱。女孩儿一听可吓了一跳:‘怎么都这么贵呀!’脸上却没动声色,跟着一块儿卖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