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儿,二梗刚吃过饭。他先给黄犍牛喂上草,然后坐在屋山头干草堆子上,时不时伸着脑袋往村东头张望。几个六七岁的小孩子在赵老贵家门口你追我打,抢着捡刚才没有炸响的哑巴鞭炮,还有两个大人端着饭碗伸着脖子往院子里看。二梗从早上出门去后湾看女人就处于一种亢奋状态,心神一直定不下来。秀娥那张白皙的俏脸、粗黑的大辫子、火红的小棉袄总在眼前晃悠。今天中午,黄犍牛吃口也不是很好,刚换的淘草水,草淘得很干净,二梗又拌了整整一瓢大豆面子,可是它只是伸缩着舌头在槽里从左舔到右、从右舔到左,挑挑拣拣,八不成知道自己要被卖了么?
刚才正要吃饭的时候,二梗兄弟俩还在拉呱,他们从在后湾三个待卖的女人说到卖牛,从卖牛说到喜酒该怎么办,从喜酒又说到这女人将来怎么看得住……忽然听见东边大路上传来汽车沉闷的轰鸣和“吱——”的刹车声,大梗二梗忙从堂屋里出来到路边看,原来是去县城的班车回来了,正好停在大梗家锅屋后面。先是队长赵万山,接着是赵老贵家闺女燕子,再后面跟着下来一个穿着干净的陌生男人。二梗一下子并没有认出来燕子,她已经跟几年前从村口走的时候大不一样:上身穿一件雪白的羽绒服,下身是一条黑色紧身裤,这是当下城里刚开始时兴的式样;脸上皮肤白皙了很多,嘴唇粉嫩中透着润亮的光泽,原来在身后甩来甩去的辫子不见了,后脑整齐地盘着一只高高的发髻。她本来跟电影《红牡丹》里的红牡丹很像,这么一打扮,真像个大明星哩!
人刚一下完,车门砰地一声关上,车尾突突出两股黑烟,鸣着喇叭继续向前湾奔走。跟着汽车屁股浩浩荡荡的扬尘像一条巨大的灰龙,把路边几个人吞没后就毫不迟疑地一路向前滚滚而去,好像要把遇到的一切统统装进肚子里。
“你……你……你回来啦!”二梗眯着眼跟燕子打招呼,不知怎地竟有点结巴。
“呦——二梗啊!”“大明星”一脸的春风,“娶媳妇了没?”燕子边说边腾出一只手拍打着头发上、身上的灰尘。身后的男人一下车就立即捂住口鼻、把身子侧向路边的二梗。
“啊没……还没……”二梗继续结巴,臊得真想抽自己一个耳刮子,心里暗骂:怎么恁么没出息呢?
跟二梗打完招呼,“大明星”转头对赵万山说:“叔,到家放下东西就过来啊!俺们先走喽!”
“好哩!说好哩!”赵万山弯腰放下肩上扛着的化肥袋子,嘴上爽快地答应着、笑呵呵地目送两个人
越过马路、往村里走。二梗也看着两个人的背影, 准确地说,他在看那个男人的背影。乖乖哩,她对象真的是个瘸子啊!二梗心里泛起一阵异样的情绪。燕子是河湾里有名的美人胚子,明里托人上门求亲、暗里房前屋后偷偷转悠的小伙子不在少数。二梗也曾动过心思,可是看看自己这条件,心底的火苗儿还未烧起来就无可奈何的熄灭了。说起这事儿,二梗打心底佩服赵卫国——这小子除了个子比自己高一点,剩下哪一点也比不过自己,人家却跟燕子好过一阵子,燕子对他也是真的上心。有几次在麦场上看露天电影的时候,二梗都发现两个人偷偷从人堆里溜出来,绕到麦垛后面黑影里叽叽咕咕地说着什么。有一次,他们竟然顺着麦垛西边的红芋趟子往北走到地头小路,然后折向西往湾里走、消失在黑漆漆的秫秫地里……看得二梗心如猫抓鼠挠,那晚电影里放得是什么也不知道。他心里也有些忿忿不平:赵卫国有啥呢?我还有头牛犊子呢!
“二梗,二梗!看啥呢?!”见兄弟发呆,大梗用胳膊肘子捅了他一下,“你那事,快给队长说说。”
赵万山从耳朵上摸出一支香烟,用膝盖顶了顶腿边堪堪要倒下的化肥袋子说:“你弟兄俩干啥哩!”二梗回过神来,忙对赵万山说:“叔,俺想把牛卖了,你能不能跟牛行人说一声?”
“卖牛?!”赵万山一下子瞪大了眼睛,“这牛不是你的心尖子吗?怎么这个时候要卖了?”
二梗挠了挠头皮,嘿嘿了两声,有点不好意思说。
“哪个啥,后湾来了几个女人,二梗相中了一个,着急用钱!”大梗忙帮兄弟把话接上去。赵万山哦了一声没有马上答话,他把香烟放在鼻孔下、撅起上嘴唇,边转动着白色的烟卷边深深地吸气。好烟呐!这是刚才在车上燕子对象给他的,今年新出的——黄皮子渡江,还带一截过滤嘴儿,市面上要卖四毛五一包,跟团结烟差不多价,味道却好很多。平日里,他只抽丰收、双猫、大铁桥这样的烟,一毛钱左右一包,团结烟要到乡政府办事时才能抽到。即使这样,在村子里他抽的烟还是最上档次的,大多数抽烟的还是抽烟袋或者自己用烟叶子手卷的。村里有间炕烟房,分地之前,生产队每年都种十几亩烟叶子,秋天收回来晒干烤成一大堆金黄色的熟烟叶子,卖到市里的卷烟厂,剩下一些挨家挨户分上一捆,一年下来抽烟的需要就解决了。现在生产队散了,很多人家存的烟叶子也够抽几年的,只有像牛行人赵福全、木匠赵东海这样在外面人来人往有些头脸的,还有几个像赵卫国这样讲究架势的小混混开始抽起了成品烟。二梗这时还不会抽,只是会接别人递的烟耍着吸两口。
“买卖妇女——是犯法的。”赵万山忽然收起陶醉的表情,脸色变得严肃起来。
二梗心里一紧,忙说:“不是买,是木匠媳妇老乡介绍来的,那边山里太穷吃不上饭,来这里找婆家的。”
“哈哈!你小子啥时候会说话了?”赵万山大笑着,把香烟重新夹到耳朵上,又扛起化肥袋子,转身就往村里走,“放心吧!俺马上去说!晌午喝完酒,给你回音——”身后甩过来一句话……
看了半天,也不见赵万山从赵老贵家出来,二梗有点坐不住了。他站起来、走到牛槽边,一只手把着栓牛的木头柱子向路东眺望。白杨树上的大喇叭播放完了晌午的所有节目,已经停歇了。刚才喇叭里播放的新闻、还有刘兰芳播讲的评书《岳飞传》他一句也没听进去。黄犍牛虽然吃草挑挑拣拣,这会儿也吃了半槽下去。
别不是喝趴窝了吧?正胡思乱想着,二梗忽然看见赵福全从赵老贵门口柴火垛子后面冒出来,摆着四方步子往村西头走来,身后跟着赵卫国,好像哥哥家的那头骡子,屁股后面拖着条大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