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梗到的时候,已经有了半屋子人,赵卫国竟然也在,正靠在门框上抽烟。一看见二梗,赵卫国连忙冲他招手。
“你怎么也来了?小四川能干?”二梗说。
“她能咋样?又不是我家的,我就是看看——人在里屋呢,漂亮!”赵卫国冲着二梗竖起大拇指,夸张地咧着嘴、拧着眉,连连点头。
二梗跨进门槛,看见人们三两成群正交头接耳聊着,青白的烟从人们头顶上一缕一缕飘出。二梗忽然感觉到一种很熟悉的气氛,就好像在牛市上看赵福全“讲行”时感觉到的一样。一个穿着崭新军大衣的男人从椅子里站起来,目光上下左右扫视二梗一遍,问:“你是哪庄的?” 口音像是附近县的。“赵湾,”二梗应了一声,接着问,“人呢?”军大衣没有说话,向堂屋东间里屋努了努嘴,又坐下了。
看着东间过门上挂着的半截红布帘子,二梗没来由地一阵心慌,连忙咽两口唾沫压了压。他走过去,挑开帘子、探进半个身子往里屋张望:三个年轻的女人并排坐在床沿上正窃窃地说话,坐两边的看上去年龄大一点、有二十出头,中间的最多也就十七八岁。三个女人都皮肤白皙、小脸儿俊俏,虽然都穿着棉衣棉裤,凸凹有致的身材却遮掩不住,尤其是中间那个一脸稚嫩的小女人,后脑勺垂下一根乌黑油亮的粗大辫子,贴着辣椒红的棉袄直到腰间,看得二梗心旌摇荡。见有人进来,女人们不再说话,正了正身子,打量着面前看着她们愣神的汉子。
“你叫啥?”二梗回过神来,指着长辫子小女人问。
“秀娥。”小女人声如蚊蚋。声调有点怪,二梗还是听懂了,哦了一声,秀娥——秀娥——心里默念着,又仔细瞅了瞅小女人的眉眼,放下门帘、向外撤回身子。
堂屋里,有几个人已经走了,军大衣还坐在原处,抽着一只雪白的香烟,外面不远处还有人往这边走。赵卫国凑了过来,挤眉弄眼地问:“咋样?有相中的没?”二梗没理他,心里还在盘算着。他想不明白为什么要来看这几个拐来卖的女人。本来,他一直都拼着劲儿想娶一个附近村子的,可是每次干完活儿像一滩烂泥躺在床上的时候,他心里就慌得厉害,眼前总晃着村东头老光棍汉赵福山佝偻的影子。老福山打了一辈子光棍,平时跟村里人少有来往,人们在教训不听话的儿子时才会提起他:不好好干活,天天吊儿郎当,以后娶不上媳妇,就跟赵福山一样,一辈子连面条都吃不上!去年过年的时候,老光棍汉死了,具体哪一天说不清楚。他家西院女人发现老光棍汉大过年的几天没动火,就让儿子端碗饺子送过去看看,这才发现人死了,躺在堂屋地上,两只胳膊还张着像要去抱什么东西,已经硬了……一想到这,二梗就觉得浑身发冷,好像自己也快要被这世界给遗忘了,他三十二岁了啊!还可能娶到媳妇过踏实日子吗?这种慌张与日俱增,只有像他那头黄犍牛在拼命干活,力气一点点流失的时候,他才会平静下来,可是一到夜深人静,又禁不住反刍藏在心底的恐慌。
就在几分钟之前,他突然感觉好像看见一条岔路,从这恐惧的循环里蜿蜒出去,伸向河湾水肥草美照耀着温暖阳光的地方,辣椒红的棉袄上搭着的那条长辫子,也在他眼前影影绰绰。二梗暗暗打定主意:秀娥,是我的了!脑子仍然清醒的,他明白将要面临的风险:这些年,散落在河湾各处的十几个村子里来了不少外地媳妇,大多数没住多久就逃了,买家落个人财两空。像木匠媳妇还有她老乡这样,能够安心住下来过日子的,也不少。他实在想不出还能有什么别的选择……
自二梗进屋,军大衣一直注意着这个健壮魁梧的汉子,见二梗从里间退出来后就靠在过门旁边发呆,他站起来、走上前、递过来一只烟,二梗忙双手接了。
“这几个都是从贵州山里来的,家里吃不饱饭,只要能给她吃饱穿暖,会老实过日子的。”军大衣说。“嗯嗯!这个——要多少钱?”
“哪一个?”
“带辫子的。”
“诚心的话,两千五你带走!”军大衣又往二梗脸色扫视了两遍,干脆地说。
二梗把烟点着,狠狠地吸了一口,又撩起门帘探头往屋里看了看,回过头来说:“成!能不能宽限几天?我回去准备钱。”
“现在有多少?得先押一点,要是后面有人看中了,我给你留两天。”军大衣爽快地说。
二梗在腰间摸了一会,摸出一沓皱皱巴巴的大团结递过去,军大衣往手指呸了一口唾沫,仔细数了两遍,三百元。军大衣把钱往怀里一揣,冲二梗竖了一下大拇指,转身回椅子上坐下了。这些钱,二梗昨天晚上不知数了多少遍。在床上翻腾了半宿,他实在睡不着,就爬起来、打开床头的木箱子,把里面的衣服都抖落出来,翻出压箱底的钱,一张一张地数,数到眼皮打架,随手丢到衣服上就睡去了。早上起床的时候,感觉头晕脑胀,不知怎地就把这些钱都揣进了腰里。
事情一说好,二梗转身出门急忙往家里走,他得回去跟哥哥大梗和荷花嫂子说一下,黄犍牛也得赶紧卖掉,要不,上哪凑齐两千多块钱去?赵卫国前后脚跟着二梗也出了门,一脸的兴奋,在二梗屁股后面不停地说:“真买了哎!真买了哎!”好像是他自己买了个媳妇似的。二梗没工夫理他,紧赶着脚走路。
来的时候,二梗走的是大路,从赵湾村往东北走三里路绕过马桥村,再折向西北走五里才能到后湾村。回程他选择抄近路,直接沿着淝河边芦苇荡子边缘的小道,走四里路就到家了。这条道近是近,只是河边地势起起伏伏,有些洼地处,小路经常被水淹没,需要蹚水过去。二梗管不了那么多了,他得快点回家。走到一片水洼处,二梗把鞋子脱了,光脚踩碎一层薄冰径直走过水洼,到对面,甩了甩脚又把鞋子穿上。赵卫国不干了,嘟囔起来:“急着投胎啊!你走吧,俺往上面走走。”说完转头沿着沟汊子往青绿的麦田深处走去,没走多远,就见他走下坡岸到水边,拔起一根苇子杆、篦子齿和棉线做的钓钩,一条黄斑泥鳅跃出水面在线尾拼命挣扎,赵卫国大喜,沿着沟汊子一路拔了过去。二梗不再看他,继续沿着河沿走,一路惊起几只野鸭,从枯黄的芦苇丛中斜斜飞出,扑楞起一片芦花,沾得浑身都是……
一到家,脚也没洗,二梗就跟哥嫂说了买女人的事。大梗沉默了半晌才说话:“买吧!得把牛卖了,俺屋里还有两百,你拿去用!”
“得找人给赵福全传个话,直接找他不行,搞不好会压俺价。”二梗说。
“种地暂时不用愁,先用俺家骡子对付着。等手头宽松了,买个小牛犊子,养个两三年,牙齐口了,就能干活了。”大梗继续跟兄弟交代。
嫂子荷花插了一句:“等人来了,就让红梅天天给你看着,生了小孩,就收心了。”
二梗觉得心里热乎乎的,连连点头应着。荷花说:快晌午了,该做饭了,你就别回去弄了,晌午在这吃,跟你哥再合计合计。二梗说:好!荷花起身到里间舀了一瓢面,去锅屋1做饭去了。
注:1,锅屋,皖北方言 厨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