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芦花似雪

第一章

2016年11月17日16:08  闲叟

眼看着过年了,天照旧没有一丝寒意,淝河边暖和得简直不像冬天,从霜降起就没下过一场雨,地里的小麦叶子颜色泛黄软软地耷拉着。河湾里枯黄的芦苇稀稀落落,斑驳的倒影落在浅浅的水面上,偶尔一阵风吹过,还有残留的芦花轻轻扬起。

老梗头正坐在门前打谷场边的青石磙子上,吸啜着一支黑溜溜的旱烟袋,牛行人1赵福全蹲在他面前不远的地方,手里夹着一只过滤嘴香烟,盯着水沟边老柳树下卧着的老黄牛好半天。

“笋子小对象过年可来?多买点年货,别一粒酱豆吃两顿,给人家吓跑了!”赵福全把目光收回来问。

“来,怎么不来?啥都买好了,年初六就办喜酒!”显然,老梗头心情不错。

“啥?——这么快!”赵福全吃了一惊,“这小子!——打小我就知道,看上去闷不吭声,心里面有弯弯道,才打两年工就哄了个女人回来!那几个一天到晚能得叽叽叫的,在外面多少年了,也没见谁带一个来。”

“还是本地女人好——”老梗头眉头皱了一下,紧连着吸了几口烟。“自己谈的,没事儿!”赵福全感觉他情绪忽然低落下来,赶紧安慰一句。

老梗头不喜欢聊女人,不是上门提亲的媒人,他连笋子找对象的事都闭口不提。他知道提也没用,像他这样一个病怏怏的老光棍条子带着个没娘的儿子,穷得叮当响,别人都盖起了三层小楼,他家还住着三十几年前盖的房子,谁瞎了眼才会把闺女嫁给笋子。去年,村东头木匠赵东海媳妇小四川来提过,可是没说几句话,老梗头把她给轰走了。这女人是赵东海当年花了两千元从人贩子手上买来的,四川绵阳人,比笋子娘早来两年,笋子娘是贵州的。因为都是被人贩子拐卖来的,两个人走得很近,一有空就凑到一起嘀嘀咕咕聊个不停,说的话村里没人听得懂。老梗头认为笋子娘逃走跟她有关系,至少应该提前知道些消息,却什么也没跟他说。这么多年了,他暗暗地恨这个女人。

木匠媳妇说:“笋子多大了?——八五年秀娥走的时候是两岁,今年满打满算该——二十九了,不能再耽误了哎!”

“急也没屌用!俺家这样,谁看得起?”老梗头不耐烦地回了一句,站在淘草缸前,用草捞子2把刚倒进去的半筐干草摁进水里又挑出水面、仔细地淘弄着。

“世道不一样了,以前还能买个四川、贵州的媳妇,现在都出去打工了,人贩子也不来了”听到这里,老梗头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四川女人没有注意到老梗头的异样,继续说:“听说有人带回来越南国的女人,只要五万块……”

“谁愿买谁买,俺没钱丢水里!”老梗头猛地把草捞子往缸里一摔,溅了女人半身水,“打光棍又死不了人,狗日的!”女人吃了一吓,不自觉地往后退了半步,连连掸衣服上的水,胸前两坨肉忽闪起来,“你这个死老半吊子,吃错药啦?”老梗头不理,兀自从牛槽里捧出剩下的草料底子往女人脚下撒过去。女人连连退却、躲避飞蝗般袭来的酸臭烂草,扭着屁股逃也似的去了……

赵福全看老梗头走了神,知道他可能又寻思起笋子娘了,换了个话题说:“ 你一把年纪了,浑身毛病,这牛还喂着干啥?‘拔牙虎’3不值钱,地里活也用不到大牲口了。”老牛行人三句不离本行。

“不喂牛——我还能干啥?”老梗头慢吞吞地说,好像想了很久才想起这么一句话,他的目光越过老黄牛的背脊向西望去,顺着地头小路一直延伸到河湾里。

“是咧,就你家还有牛了,前后庄子走八遍,牛屎味儿都闻不到,集上牛行也没有了……”老牛行人心底一阵伤感,也不再说话,陪着老梗头往河湾里看。

赵福全做了一辈子牛行人,在十里八乡,他一人兼了赵集、马桥集、高庙集等周边五六个集镇牲口市场的行头,不用自己亲自“讲行”4,光吃红就比下面的牛行人赚得多,当年也算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这身份地位不是白给的,要凭真本事。他只要从头到尾巴根子转一圈,一头牛的牙口、架子、膘情、脾性等就了然在胸,好不好上膘、能出多少肉、干活是否麻利,都在几分钟内分辨清楚,从未失过手。村里谁家买卖牲口都找他,他经手的牲口,买得满意、卖得舒心,不仅仅因为牛相得准,主要是因为大家相信他不吃本村人的“大佣”。这是牛行人之间行话,一般来说,促成一笔买卖,牛行人可以拿到二三十块的“讲行费”,而相熟的牛行人之间往往会彼此暗地里配合让买家多出两三百或者卖家少得两三百,两个人从中赚一笔不菲的差价。要不要吃“大佣”,彼此一个眼神就可以达成共识,藏在大袖筒子里的手指做几个不起眼的动作,就可以把报给买家和卖家的价格敲定。

老梗头却不相信赵福全,一直认为一九八三年他卖黄犍牛买贵州女人的时候,被吃了“大佣”。他觉得买家应该是出了两千七百块,而赵福全少给了他两百。也难怪有这个想法:平日里,他把这牛心肝宝贝似的伺候着,一天三顿好草好饲料没断过,草也铡得精细,齐整的火柴杆儿长,淘草水天天换……黄犍牛也争气,长得膘肥体壮、毛色鲜亮,干活独犁独耙还能虎虎生风、毫不惜力。赵福全看中这牛很久了,见到他就问:“二梗,你牛卖不?卖巧了,能卖个三千块,最差也得两千七八哩! ”

“给五千也不卖!”每次,他都拒绝得很干脆。那时,他才三十出头,虽然还是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光棍汉,但是身强力壮,水里田里都是一把好手。他相信,自己长得也不差,只要好好干,一定能盖起大瓦房、娶一个女人回来!卖了牛,他还指望啥?爹娘指望不上,一九六零年都饿死了;哥哥大梗也指望不上,要不是跟姑表姐荷花做亲,现在也跟他一样打光棍。像二梗这样年龄的光棍汉子,村子里还有几个,像赵卫国他们整天地不是喝酒、赌钱就是调戏勾搭女人,早就冷了娶个老婆过日子的心思。二梗不想那样,他要好好找个女人,生个儿子,传宗接代哩!要不,百年之后他跟哥哥地下见到爹娘,怎么交代呢?

一天,他从湾里拉回一车苇子,打算趁河面封冰不能打鱼的时候劈了篾子、编成席子,卖点油盐钱。经过赵卫国家门口时,看见木匠女人正从他屋里出来,头发乱蓬蓬的,手里还拿着一块草绳扎着的五花肉。

之前,赵福全跟他聊牛的时候,曾经怂恿过他:东海媳妇嘴巴馋、裤腰带松,木匠不在家时,总往卫国屋里跑,你试试,别憋坏了。这回亲自撞见了,他才真的相信有这么一回事,心里不由得对这个女人有些厌恶,忙埋下头伸开膀子,加快脚步。

“二梗——”木匠媳妇喊了一声,竟然跟了过来。二梗只好停下步子站住,回头看着这个土豆一样的女人。“后湾村有人带来三个贵州妹子,长得花儿似的,昨天我在老乡那里看到的,不骗你。”说完,也不管二梗说不说话,转身摇摇摆摆地走了,空气里留下一种异样的气味。这气味好像印在脑子里一样,弄得他心慌意乱,在床上翻来覆去摊了一晚上大饼,裤头也弄得狼藉不堪。第二天一早,草草吃过早饭,他匆匆去了后湾。在木匠媳妇老乡家里,二梗见到了秀娥——十七八岁,果然是花儿一样的小女人。

注:

1,牛行人,农村牲口集市上的中间人,帮忙相看牲口、谈价格促成买卖双方达成交易,从中间获取佣金。

2,草捞子,皖北农村喂牲口的工具,“Y”形状,绷上绳子,用来淘洗铡碎的草料。

3,拔牙虎,皖北方言,八岁口以上的牛。

4,讲行,牲口市场上买卖双方的牛行人之间为促成交易而进行的交流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