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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悄然划过的流星

一 1

2016年11月08日15:31  黄辉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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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我二十三岁,是一所乡村完小的教导主任。这是一所很小的完全小学,只有五个班,每个年级一个班(那时候只有五年制)。校舍有两层,教师的两个办公室在上层的右面。校舍比较陈旧,墙体虽然用白灰粉刷过多次,依然留下了仿佛烟熏过后的灰色痕迹。校舍前面是个近两百平方的操场,操场四周种了十来棵树。这些树是好多年前种下的,如今棵棵郁郁葱葱,枝干虬劲,那密密层层的叶子好像无数鸟儿的翅膀一样努力地向四周伸展着。它们宛如一把把高大的伞,为它们身下的土地遮风挡雨;又仿佛一个个忠诚的卫士,保护着校园周围的安全,让这里成为尽量少受外界侵扰的“净土”。由于缺少经费的投入,这个操场显得很不平整,沙子和泥土黏和在一起,分不清哪里是土,哪里是沙,有些地方还散落着一些零碎的小石头。经过一个暑假的闲置,操场上长出了好多的杂草,这儿一撮,那儿一撮,星星点点又杂乱无章。

操场的右边有个小礼堂,这个礼堂权当会议室使用,平时比较安静,当有上级领导来视察或学校出现重大事情要开大会时,这里才热闹起来。

因为学校里的老师大部分是外地人,包括我,离家都比较远,所以学校就在一楼的右侧盖了一间厨房。我们学校年纪最大的林子元老师让自己的爱人来学校煮午饭,这样就解决了我们的就餐难题。不久,学校又在厨房边另盖了一间办公室,稍微增加教师办公和活动的空间。

在此,请容我罗嗦几句,再介绍下与我曾经朝夕相处的学校。它坐东朝西,西面围墙的中间部分略向前倾出一些,形成一个小小的梯形。梯形的正中,是两扇大铁门,两米多高,宽近三米,只是平时一般会紧锁着。因为很少开动,铁门上锈迹斑斑,如果手在上面轻轻一擦,就会留下深深的有些刺鼻气味的黑印。门前有条大马路,这条路紧靠着学校的围墙,向南北两个方向延伸。马路边,是一条与之平行的河流。这条河,很巧妙地将整个村子平均分成了东西两半,东边的村民以姓曾的居多,西边的村民以姓林的多些。而我们的学校,又几乎处在了整个村子的正中央。

大铁门的左侧是一扇小铁门,可容两三个学生并排进出。为了安全,也为了便于管理,平时,学校大门都紧闭着,只开这扇小铁门供学生进出。

大铁门右上侧的墙上,镌刻着几个暗红色的大字——“云川小学”。这面墙好久没整理过了,墙面上爬满了绿色的爬山虎,有时它们调皮起来,会把校名都给遮住。墙上还长着成片成片的苔藓,有些是青绿色,有些已经变黑了,它们像数不尽的小蚁虫,在校名附近徘徊着。原本很大的“云川小学”几个字,在它们的映衬下,显得有些暗淡,如果不仔细辨认,一下子很难认出学校的名儿来。因为这所学校建在云川村里,所以取名为“云川小学”。校长张复成老师五十多岁,是个乐观开朗又和蔼可亲的人,与我们关系很好,经常和我们打成一片。从中师毕业到现在已经三年时间了,虽然工作很辛苦,但我觉得日子过得很充实。这里有经常照顾我们的老教师,也有与我仿佛年纪,常常在一起“疯”的年轻人,如总务主任经元,还有绍影、林坤、国敏等等。我们这些人,闲暇之余打打牌,喝点酒,或天上地下侃大山,日子过得既平静又自在。有时大家不想回家了,就把几张桌子支起来,当作临时用的“床”,将就着在学校里过夜。

这是九月份的第一天,大家都集中在乡中心校会议室开期初工作会议。在会上,中心校长照例讲些年度期望、注意事项,表扬了一些优秀教师,并对一些不良现象进行了批评;接着教务处、总务处、政教处的领导们就轮番布置任务。尽管吊扇在天花板下尽职地工作着,汗水还是不停地从我们的额头、背上冒出来。

中午时分,会议终于结束。我看了看表,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心里不禁一阵阵埋怨:“这些当领导的,怎么就不顾我们老百姓的死活呢?废话就不能少讲点吗?天这么热,我们怎么回家呀?说不定还没到家,整个人就被晒成木乃伊了呢!”

我小跑着来到车篷,抓起自行车就往家里赶。中午的太阳像个灼热的火球,刺得我眼睛都不想睁开。校外那条狭长的柏油路上,此时冷冷清清,空无一人,只留下我独骑的身影。路边的庄稼地里,刚种下不久的秧苗都耷拉着脑袋,仿佛因为热浪的的侵袭而精神萎靡着。田旁的几户人家,门窗微闭,帘子低垂,只有开棉花的机器还在不停地劳动着,发出刺耳的“乓乓”声。一户人家的屋檐下,一只浑身黄毛的小狗趴在地上,正无精打采地闭目养神,听到我车子骑过的声音,懒洋洋地稍微睁眼看了下,又闭上了眼睛垂下了头。

刚骑了一会儿,我就汗流浃背,只觉浑身发烫,口干舌燥,头也有点发晕。摸摸自己的头,哇,头发仿佛是即将燃烧的干草,烫得要命!我忙用手擦了下脸上淌下来的汗水,加快了脚踏踏板的频率。

十来分钟后,绕过一条河,前面就是“云川小学”了。我想:“算了,先在学校里休息下吧,洗把脸也好!”

我使劲踩了几脚,自行车飞一般地掠过马路,钻进了校门,停在了操场边的一棵树下。

我一放好车,就往厨房里跑。看着厨房水缸里满满的清水,顿时觉得它们是那样的亲切。我立即拿起一个脸盆,往水缸里舀了一整盆的水,又抓来一条毛巾,蘸满水就往头上身上甩去——好清爽的感觉啊!我把毛巾拧干,揩去脸上的水珠,长长吁了一口气。

忽然,我听到隔壁办公室里有人聊天的声音,紧接着那里传来一个中年妇女爽朗的笑声。

这么热的天,又是开学以前,学校里应该没人的呀,谁会在学校里呢?

我对着架子上的镜子,稍微整了整头发,又用毛巾擦了下衣服上的水渍,就往那间办公室走去。

办公室里有三个人,坐在左首的是我们学校最年长的林子元老师,右侧的两个人应该是对母女,不过我不认识。

看到我进来了,子元老师马上站起来,说:“阿辉老师,你开完会了呀?”

“是呀,刚开完。”我很快地看了那母女一眼,然后转头对子元老师说,“子元老师,今天我在中心校好像没看到你,你没去开会吗?”

子元老师“嗯”了一声,说:“我有事,早上请假了。对了,我给大家介绍下。”他指了指我,说,“他是我们学校的教导主任——阿辉老师。”

子元老师虽然快六十岁了,但他很有礼貌,不管学校里的老师多年轻,他都会叫“某某老师”。刚开始时我们很难为情,后来时间久了,也就习惯了。

那个中年妇女也站了起来:“哇,这么年轻,就当上教导主任了,真了不起。”

我刚想说话,子元老师又开口了:“是啊,阿辉老师可厉害了,来我们乡不久,就连续两年获得了年终优职奖励。获得这种奖励的人很少,而连续两年获得的只有他一个人,非常了不起。去年,他班级的平均分提高了十几分,这个分数可成了我们乡小学的一个纪录了!”

这样一夸,我觉得非常的害臊——虽然我有点小成绩,但在外人前面夸耀,总觉有“王婆卖瓜”之嫌。我急忙说:“子元老师,别夸了,我都有点无地自容了。”

子元老师呵呵一笑:“我是实事求是地评价啊。”然后指着那个年轻的女孩子,说:“她是我们学校今年刚分配来的新老师——周春莹老师。”

这时,我才猛然想起,开会时,中心校长好像有提到每所学校新教师的分配名额和名字,只是刚才没认真听,根本没理会谁会是我们的新同事。

子元老师示意大家都坐下。

“春莹老师可是我的远房亲戚,球山镇人。你们要照顾好她,千万不要欺负她哦!”子元老师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我笑了笑,马上向这个新同事打量了起来:她二十来岁,身材不是很高,上身穿件粉色的短袖,下身穿浅蓝色的牛仔裤,脚上穿白色的高跟凉鞋;圆圆的脸蛋上,一双大眼睛灵活地扑闪着;头发不是很长,由一条棕色的发绳系着,好像一条短短的马尾巴,显得十分的精神。说实话,这样的小女孩,谁见了都觉得可爱,漂亮。

“欢迎欢迎。我们将有新同事了,真好!”我也不知道这个“真好”表示哪层意思。

春莹妈妈说:“主任啊,我这个女儿就拜托你们了,她中师刚毕业不久,什么都不懂,你们可要多教教她呀!”

我听到“主任”二字,更感惶恐。说实在的,这个破“主任”,还是官吗?我忙说:“你们别叫我主任好不好?听得我心慌!我们这所学校,大家都是同事,没有什么主任不主任的。其实,在小学校里,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是最好的,彼此间犹如兄弟姐妹,大家平日里会互相关心,互相照应的。这些,等以后时间长了,她就会慢慢感受到了。”我又指了下这个叫春莹的女孩子,说,“她呀,刚从学校毕业出来,头脑里储备的知识非常丰富的,对付这些小孩子们,那可绰绰有余。教书其实很简单的,好多的东西我们在师范里已经训练过了,平时只要勤奋些,再注意下一些小细节,就可以了。”

“可听旁边的一些人说,现在教书挺辛苦的,尤其教小学,他们说,现在的小孩子都不是很懂事,也不是很听话,有时声音喊哑了,学生也学不去多少知识呢!”

“呵呵,这些人说得有些夸张了!”我笑笑,“教师这碗饭,说难吃也行,说好吃也行,主要还是靠自己的努力程度。一个老师,如果在学生的纪律、作业和学习习惯等方面抓紧、抓好了,那书教起来就轻松多了。”我再朝春莹那里看去,“她以前在学校里学到了好多的理论知识了,在接下来的教学过程中,她只要把这些理论好好地运用出去,再勤劳些,用心点,就绝对能把学生教好的。我们都是这样走过来的。当然,刚进来的时候,每个人都会感到有些不习惯,毕竟是第一次当老师,一切都要从头开始摸索。等适应了,她说不定就会觉得,教书还是挺有意思的,有时甚至还挺快乐的,挺有趣的。”

“哦,听主任这么一说,我那悬着的心呀,倒有点放下来了。”春莹妈妈说,“我真怕春莹教书不大内行,到时给大家带来麻烦,希望大家多帮忙下,照看点。——子元表兄,我家住球山镇榆塘街五十六号,以后有空你带大家来玩啊!——一定要来呀!”

“好,好的!”子元老师应道。

春莹妈妈握着春莹的手臂,左手轻轻抚摸着。“我这个女儿啊,平时还挺听话的,就是有时脾气有点倔。以前她去学校实习的时间不是很多,没什么教书方面的经验和技巧,我就怕会拖学校的后腿,给大家带来负担。”

“怎么会呀!”子元老师笑道,“这么灵巧的小姑娘,能来到我们学校,那是我们的荣光呢。我们学校虽小,可会教书的,能教书的老师却不少,春莹这么聪明的,在他们旁边看个几天,就什么都会了。”

“对,对,强将手下无弱兵么!里面能人多了,新手也不会差到哪里去的。”她妈妈笑了下,接着说,“我家春莹啊,这几年在武汉读书。今年毕业了,说要在外面找工作,是我强让她回来的。你说一个女孩子,在外面闯什么呀,二十二岁了,再过几年就结婚了,还想赖在外面不回家。现在多好,回来安安心心教书,过几年找个好人家嫁了……”

春莹还没等她妈妈说完就插嘴了:“妈妈,你说这些干什么啊?这里有这么多人呢!”她的嘴角稍稍一撅,给人一种似做鬼脸似撒娇的感觉。

她妈妈马上不说话了。我们都笑了。

我问春莹:“你准备教哪门学科?”

春莹用手捋了捋头发,说:“我平时对语文比较感兴趣,我可以教语文吗?”

“可以呀。我们农村学校师资缺乏,以前公办老师少,就临时叫了一些代课老师来帮忙。既然你来了,我想让你带一年级,再给你配一个好的数学老师。从今年开始,在你们的带领下,我们的学生从一年级开始就接受尽量好的教育。只有基础打扎实了,学生的成绩、能力、素质各方面才能稳步提高了。从另外一个方面来说,如果低段的学生基础打扎实了,高段的老师教起来就轻松了。不过,你们的压力就大了。”

她想了想,说:“可以。我尽量努力吧。”

我又看了她一下,有点顾作老成地说:“你们这些刚毕业的老师,各个朝气蓬勃,精力充沛,一定能把工作做好的。一句话,只要你平时有责任心,就没什么完不成的事情!”

“我女儿平时责任心是很强的,有时事情没做完,饭都不吃,觉都不睡哩。以后她要是哪些地方不懂,你们多教教她。”春莹妈妈说着,侧着头,十分慈爱地看着自己的女儿,“春莹,以后要是有什么不懂的,多问,知道吗?”

“知道的啦!”春莹答道。

她妈妈继续说道:“我们家春莹,平时挺活泼的,也很听话,嘴巴也很甜,就是个子长不高。十五六岁时就已经这么高了,现在还是这么高。哎,这几年楞是不长个……”

我们听了又都忍不住笑了,春莹更是皱起了眉头:“妈——!”

妈妈似乎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了:“好,不说这个了,呵呵!”

我看了下春莹,她脸颊上有点红,不知道是因为害羞还是天气热的原因。我转过头问子元老师:“今年我们学校分配了几个新教师过来?”

他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早上我有点事,期初会议就没去开了。也幸亏没去,春莹妈妈打电话来时我正好接到了,不然,她们可能就白跑一趟了。”子元老师头发不多,前额已经谢顶,虽然年纪比较大了,但依然能看到他年轻时的英俊潇洒的模样。

我看了春莹母女一眼,说:“这里年轻人很多,平时一起说说笑笑,也挺有意思的。不过,这个云川村的村民比较霸道,有时甚至有点野蛮,不是很讲道理,以后与他们沟通交流时要稍微注意下。还有,这里的条件也不大好,教学任务有点重,工作也会辛苦些。”

听我这么一说,春莹的眼神微微一闪,脸色慢慢凝重了起来。她妈妈也愣了一下,不过马上笑着说:“没事,年轻人嘛,应该多历练历练,你们说对不?”

“对,对,其实,稍微复杂的生活经历对自己的发展有很大的帮助。”子元老师立即接过了春莹妈妈的话尾,“再说了,我也是云川村的,相信有我在这里,这些村民们也不敢怎么样的。”

我怕刚才的话对她的心理产生影响,连忙说:“是的,有子元老师坐镇,我们的工作肯定会顺风顺水、一马平川的。还有,要是有什么困难,明天校长来了就向他开口诉求。我们的校长可好了,对我们就像亲生子女一样。有他和子元老师在,我们的工作肯定会少很多困难,多很多欢乐的。”

子元老师哈哈一笑:“阿辉老师就是能说!”

我看了看表,虽然还想再聊下,但想想要是再迟点回去,可能天会更热,就说:“你们慢聊!我有点事,得先回去了!”

春莹妈妈也看了下表,说:“哇,打扰了你们这么多时间,真是不好意思啊。我们也该走了。春莹,要不我们也回家吧!”

春莹站了起来,柔声说道:“两位老师,那我们先走了,以后还需要你们多多照顾呀!”

我连忙说了句谦让的话,再向子元老师他们点了下头,就走出了办公室。到厨房里,我又用毛巾擦了下脸,觉得凉快了些,就疾步走向那棵大树,拉起自行车,往校门奔去。

身后依稀听到了他们道别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