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亨利·卢梭:没去过的丛林和永恒之梦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08月12日15:33 来源:中国作家网 远 人
睡着的吉普赛女人睡着的吉普赛女人
梦 幻梦 幻

  或许可以说,建立城市,是人类进入文明的标志之一。从古希腊城邦到今天的现代都市,城市的功能在不断给人提供生活的改变。改变难说是好是坏。但至少说明一点,在城市生活的人能感觉生活变得稳定,不再像原始人那样,不断被风雨和野兽侵袭,生活的基本条件都在城市中得以具备。只是在城市生活的人往往又会发现,城市架开了人与自然的融合。从根本上说,人和所有的其他生命一样,都需要自然的陪伴和抚慰。不新鲜的说法是,城市让人迷失,自然使人回归。所谓回归,也就是人在自然中才发现自我的真实究竟是什么。

  因此能够肯定地说,人的生活离不开自己创造的城市,但人的心灵又离不开永远召唤人回归的自然。

  但人不可能既在城市,又在自然。从城市得以创造的那天开始,自然就和它形成了最强烈的悖论。因此也总是有人想解决悖论、破除悖论。法国现代画家亨利·卢梭便是全力以赴进行这一悖论的消解之人。

  画坛公认,卢梭的秉性极为天真。哪怕在其晚年,因为伪造文书及侵占公款而被提起公诉之后,其辩护律师的法庭行为便是展示卢梭的画作以证明当事人“天真”而被陪审团宽恕。这个看起来有点不可思议的结果其实也就证明了卢梭作品所蕴涵的“天真”力量,竟然可以在犯罪后免于起诉。就此来看,卢梭的作品的确具有非同凡响的感染力。

  打开卢梭的画册,扑面而来的的确便是天真。所有的色彩运用,几乎像一个孩子在摆弄画笔。作为生活在当时全球最现代化城市之一巴黎的画家,卢梭的画笔涉及到非常多的巴黎景点。甚至,在工业文明刚刚涌向城市之时,卢梭比所有同时代画家都率先画下了工业的种种象征如埃菲尔铁塔和双翼飞机。但同时又很明显,画家画下那些,倒不是想让自己成为一个工业机械画家,而是那些工业物品唤起了一个孩子才会有的惊奇,于是在画布上顺手画了下来。即便从这些富于工业元素的画面来看,画家观察的集中之处,始终是巴黎所种植的树丛和流经城市的河流。画家渴望表现的生活,也始终将人物设置在带有自然气息的场景。譬如人在树林中散步,在河边垂钓。似乎不论巴黎多么具有现代城市感,画家还是渴望将那些现代元素降格为具有原始生机的自然陪衬。

  从常理来看,一个艺术家的作品应该和他的经历有关,但在卢梭身上却很难得到印证。卢梭生于拉瓦,普法战争后谋生于巴黎,从此再也没有离开过巴黎,连工作也是充满城市气息的税卡收税员。因此可以说,卢梭和所有的城市人没什么两样。惟一不同的是,渴望绘画的梦想在他脑中萌芽,于是这个从未受过正规绘画训练的收税员在40岁时辞去工作,全身心拿起了画笔。卢梭的性格不具有反抗性,或许他从来就没想过要反抗什么,能投入绘画就感到满足。而且,巴黎近郊到处可给他提供写生场所,卢浮宫也可以让他临摹前辈大师的杰作。我们可以说,从卢梭的行事来看,不论他对绘画多么热爱,也太有可能成为一个碌碌无为的平庸画家。

  但卢梭没让自己变得平庸。或许对他来说,也不太明白自己缘何就取得了成功,即使成功姗姗来迟,但毕竟将其推上了朴素艺术的巅峰位置。

  朴素来自天真。卢梭的天真不仅体现在画面,还体现在匪夷所思的行为之上。1898年7月10日,年已54岁的卢梭竟然提笔给拉瓦市市长写信,希望对方能以一千八到两千法郎的价格买下他的《睡着的吉普赛女人》一画。当然没有成功。在今天,这幅堪称卢梭代表作的名画已价值连城。从画面来看,着实朴素,但却朴素得十分怪异。在入夜的沙漠之中,一个黑皮肤吉普赛女人在幕天席地地酣眠。侧卧使她的脸部直接面对观众。右手握根木杖。在她身边,还搁置一把曼陀铃,一只咖啡色水罐竖在乐器旁边。令人诧异的是,在女人身边,居然站立一头鬃毛发亮、尾巴甩直的雄狮。谁也不知道女人从哪里来,更不知道狮子从哪里来,但二者在同一画面出现。狮子虽眼睛圆睁,却无凶恶之感,似乎只是路过,没有看见睡去的吉普赛女人。天空深蓝,圆月在其中闪闪发亮。

  很难想象这幅画出自一个巴黎画家之手。因为巴黎是城市,城市里不可能有沙漠。当然也可以说,对任何画家而言,谁都可以进行异国情调的想象。但在卢梭这里,不仅是异国情调,更重要的是大自然无处不在他的画面出现。没有人会否认,一个艺术家的作品具有感染力,那么其作品一定表达了创作者的真实内心。卢梭的内心就在他的画作中体现。这也是他毕生的努力追求,希望在画布上留下难以被城市人看见的自然。

  因此看卢梭的全部画作,除了寥寥无几的七八幅静物,其画笔都集中在对自然的精心刻画之上。更让读者感到惊异的是,卢梭笔下的自然不是简单的风景,更不是城市所见的人工风景,更多的居然是美洲丛林。卢梭从未去过美洲,他对美洲的所有感受仅仅来自于听到曾经在墨西哥战争服役士兵的谈论。对卢梭来说,那些充满原始意味的美洲丛林唤起了他强烈的激情和创作冲动,于是以平均每年4张的大幅尺寸画作来表达内心最深切的渴望。也正是这些表现美洲丛林的画作,成就了卢梭的毕生艺术。

  在今天能看到的20多幅卢梭丛林画中,足以傲视其他作品的便是那幅画家辞世之年完成的《梦幻》。

  画面表现的是热带森林。布满奇花异卉的密林深处,一个裸体女人坐靠在一张深褐色长条沙发上。沙发是家居之物,不可能出现在森林。但卢梭的画笔将其安排在密林深处。据说,画中裸女是卢梭爱慕的一个波兰女人。在沙发旁边的树叶之下,潜伏一头公狮和一头母狮。一个系着五色围裙的鬈发黑人站在两头狮子间吹奏长笛。他左边身后,隐约从密林中走过一头大象。仔细看的话,森林中还有鸟、蛇、猴子等动物。像所有的丛林画一样,卢梭将每一片树叶、每一枚花瓣和每一根植物都细心到极致地进行描绘。整体来看,便是那个坐靠在沙发上的女人被密林包围、被动物包围,更重要的是,她还被音乐包围。因此画面体现出一股迷人的热带情调。一个城市画家不可能画出这样的画,一个风景画家也不可能画出这样的画,一个人物画家更不可能画出这样的画。惟独卢梭,将所有的感性元素集中一起,使画面产生出奇特的魅力,令人向往。但一个原始森林中怎么会有沙发和裸女?卢梭在给友人的信中披露了谜底,“躺在沙发上的女人,正梦见自己被送入森林,并且听见令人着迷的乐声。”这些话告诉读者,画中裸女并非真的身在森林,不过是在家中做梦而已。

  但仅仅如此吗?

  从卢梭的文字和画名来看,卢梭表现的确实是一个梦。但这个梦被他用从未变过的写实手法描绘出来。我们就能够体会,画面绝非是躺在沙发上的女人在做梦,而是卢梭自己在描绘个人的梦境。事实上,卢梭的所有丛林画无不是梦境的体现。譬如《有猴子的热带森林》《被花豹袭击的马》《赤道下的丛林》《战胜水牛的老虎》等等,全部可以说是卢梭的自然之梦。令人神往的是,这些自然之梦被他画得如此惟妙惟肖,似乎大自然的美全部集中在卢梭天真得近乎梦幻般的画笔之下。当他的梦幻需要有一个真实的表现之时,卢梭根本就不像同时代画家那样进行变形乃至晦涩地处理,而是几乎像孩子一样将他的梦幻仔细画出来,甚至,他害怕别人看不清他的梦幻,便将梦幻的每一个细枝末节都画得异常清晰,以便告诉每一个来参观他梦幻的人,他梦见的究竟是一些什么。

  巴黎不会有丛林,但不妨碍一个巴黎人有内心的丛林。在卢梭画笔下,丛林就是大自然的展现。甚至,卢梭其实不用生活在巴黎才会去画丛林,只要生活在城市,对卢梭这样的人来说,都会在画布上画下同样的自然景象。喜爱和向往大自然的人当然不计其数,但未必有谁能够像卢梭这样,从未离开城市,却从未有哪天熄灭过内心的向往,而且把向往真切地投入在数十年如一日的工作之上。对卢梭来说,朴素和天真不过是其性格构成,如果将其性格深入展开,会发现他朴素与天真的根源就建立在对大自然不顾一切的向往和拥抱之上,因而他选择的自然遥远得难以亲临。而越是远,就越见出卢梭内心的广阔,乃至到了地球的另外一边。

  对我们生活的今天来说,城市早已愈加密集地成为人类的生活之地。城市越多,就意味着大自然的领地越少,人也就越和大自然拉开了距离。失去大自然的生活其实是失去了生活的重要部分,甚至是比城市本身更重要的部分。但可怕的是,城市已经让人愈来愈迷恋和无法离开,钢筋水泥就成为现代人身处的丛林。那些从城市出发、渴望走遍世界的人,不一定是想去往另外一个都市,恰恰是渴望去向原生态的自然。城市不会呼唤心灵,但大自然会,甚至一直就在呼唤。在现代派画家群体中,或许卢梭是听见这呼唤最深切的一个。因此不难理解,纯真的卢梭居然会说出“我不属于这个世纪”的预言。

  当1918年欧赞凡和金纳瑞不肯将卢梭列入现代派绘画先驱,当达达主义者认为卢梭不过是与绘画发展无关的一个异类,当索帕特无意将卢梭在艺术史上定位之时,他们或许并未对卢梭有真正的了解。因为卢梭的预言就已事先排除了同代人的眼光。尽管毕加索倾慕卢梭而给其举办过称为“卢梭之夜”的晚宴,当时巴黎的首席诗人阿波利奈尔也为其写下过激情献诗,但卢梭的特立独行始终在同侪中难于得到理解。或许只有卢梭自己知道,他画下的并非就是简单的异域丛林,而是画下了属于人类对自然向往的永恒之梦。在今天,当现代人被都市困扰得无法透气之时,当现代人因无法在身边再看见广阔的自然而只能望梅止渴之时,卢梭的绘画便更令人感到里面所蕴涵的超越时间的神奇力量。而这力量,恰恰是大自然借助卢梭之手展开在我们面前。只是那个大自然却是人类再也回不去的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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