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后科幻作家周敬之《星陨》系列：“怎能还未燃烧便老去熄灭？”

——贾帕渥克”

 

“是个男孩！男孩！”助产士的声音从屋里传来，紧接着是响亮的婴儿啼哭，“让我看看，快！”站在院里的男人忙往屋内跑。“出去！待会再进来！”助产士隔着门一句吼住了他。

床上的农妇此刻体力虚弱，在助产士和娘家姐妹的帮助下抱过那幼小的生灵，正午11点的阳光正浓，照射在他黄里透红的小脸上。一月的气温很冷。小平房里，火炉勉强地温暖着旁边这产妇，她接过助产士递来的、热水消毒过的剪刀，把自己与孩子分开来。

“进来吧！”给女人收拾好，助产士喊了一嗓子，早就急不可耐的男人推门而进。

“贾帕沃克，贾帕沃克，我的儿子！”

 

童 年的生活朴实而贫困，母亲是个勤劳人，总爱碎碎叨叨，拿田里的活没干完、父亲偶尔的懒惰说事，但母亲为这个家做的无疑最多。贾帕渥克的父亲的身体不是很 好，三代农民，却喜欢声乐，曾三次被国家音乐学院录取，都因为经济贫困和据说他祖上做过坏事而被大家轻视、排挤在外。或许是这种境遇让父亲变得不爱说话、 不苟言笑。扛起农夫的铁锹，一年又一年地在种地、驾车去很远的地方销售、为化肥和汽油发愁中度过。北半球的冬天寒风刺骨，一家人挤在破旧的小屋里瑟瑟发 抖，吃着储备的干菜、土豆、冻南瓜度过3个月。到了夏天，食物情况会好许多，而旧屋的漏雨又成了问题。

丰收的产物大都是不能自己享用的，而是要在市场上流动出去，换作货币，活命的货币。资本主义世界金钱就是一切，没钱的家庭自然不受人欢迎，因为无利可图。

母 亲的出身很好，因为阴差阳错嫁给了父亲，两人之间并无爱情可言，只是农村的民风比较淳朴、老实，不像纽约、北京、莫斯科与东京那样灯红酒绿，互相之间帮扶 着过日子而已。也因为没有爱情，而生活又太过艰难，两人之间总是吵架。在这吵闹和甚至的打斗之中，贾帕沃克从一个只有动物本能的婴儿渐渐开始对世界和人产 生意识。据说他记下的第一件事，就是在这堆中年夫妇的吵架之间，自己被吓得哭了。

母亲对孩子的教育要求很严格，还没上学就强迫他学习基础的算术和语言文法。在这个教育落后的国家里，特别还是在农村，有这种远见的人不多。这应该得益于母亲自小的辍学经历给自身带来的没有知识的痛苦吧。她12岁就因贫困而离开了学校，帮一大家十口人做饭，虽然那时她成绩是班级最优秀的，从此开始了她农村的艰苦生活。

如果没有母亲，我们不知道后来的世界会不会有那个科学家贾帕渥克，大抵是不会。

当贾帕沃克步入基础小学的时候，第一年的数学他已经不用学习了。考核与测验从未拿过满分以外，这给幼小的他带来了莫大的惊喜，成长的路上，第一块奠基石“自信”有了。母亲并不说什么，只是提醒他不要骄傲，小心将来。

轻 松度过第一年后，并未提前学习更高年级知识的贾帕渥克，从第二年起终于感到了麻烦，课业成绩从满圆产生缺口。看着家境的困难、长满势利眼的村民对自家的排 挤与白眼，加上学业中的困难，贾帕沃克幼小的心灵中长出敏感的痛苦和自卑，这一直伴随他很久。虽然那时他依旧是成绩的佼佼者，却无法容忍自己这样——这怕 是遗传了母亲的倔强和要强。当时的教育并不完备，存在竞争过度、成绩对学生考核的比重过高等问题，贾帕沃克于是对自己开始变得狠起来，把内心交给残酷的竞 争和无边无际的知识名次、考核测验，那时的他毫不后悔，他觉得为这个家庭付出这些是值得的，父母在田里辛苦，他便在课堂付出，这就是一家的分工。

他 成功了。拔尖的成绩，全校师生的赞美，这为小家庭带来了一点改善，至少在邻里的俯视中，父母的身板挺得直一些。这成功促使贾帕沃克进一步走向学习的极端之 路。然而命运多舛，菜粮市场的物价况随着经济危机的降临变得很差，一家辛苦一年只能保本，父亲又在遥远他乡替人劳动被钢筋砸断了脚踝，勉强接了骨，几个月 不能工作。母亲便不得不扛起这个家里的一切，用那弱小干瘦的身躯，还有无比倔强坚强的意志力，去做所有农男农女该做的劳动。

生活的苦难孕育出一颗对对抗命运的坚硬之心，以及对自身进步的急切渴望，对自身缺点的无法容忍，中学生涯的贾帕渥克每天强迫自己在功课上研习到深夜。自镇初级中学第二年起，“贾帕沃克总分班级第一”的口头禅就传遍了整个年级。

参与学生会组织活动，参加议会地方代表大会，数次国家级竞赛名列头筹。越来越多的光环笼罩着贾帕沃克幼小的身躯，越来越多的知识被塞入他的大脑，痛苦催生的早熟带给他只有自己知道的忧郁——这或许是他自己选择的吧，他没有后悔过，这个12岁的少年。如影随形的孤独感和压迫感弥漫着，他没有什么知心朋友，似乎只剩下了摞得越来越高的、读过的书本。这更多是由他对自己心灵的囚禁导致——只希望变成一块雷打不动、无坚不摧的钢铁，经得住来自学业、生活、工作上的一切，只求挺起胸膛开拓下去，没有退缩。

他见不得家里人辛苦的模样，会心酸。

曾有一次，他终至于把刀锋放在自己的右手腕上，静静的，只等待轻轻的一划，在那个没有人的下午，那个反锁自己的房间里。然而父母苍老的面庞显在眼前……他们还在别人的土地里给人打工吧？谁让自己家的土地被州政府非法征走了呢？……他终于还是放弃了。

在无数次的重复咀嚼中，在数不清的从深夜到黎明亮着灯中，贾帕沃克成功考入了国立最优秀的理工大学，以超乎人们想象的成绩。那一天，母亲背着他哭了，而父亲，也一下变得苍老很多，他们支撑着自己在逆境中活下去的目标达到了。

那一天，贾帕渥克感到自己真的长大了，心底抑郁和孤独的土壤中竟不知怎地生长出了一朵自信、沉着而达观的花，大概，是物极必反吧。回想起来，他忽然不明白自己当初为什么自卑了。

在 无数官僚与富商子弟的高等轿车环绕中，贾帕沃克拉着简陋的行李箱步入了并不属于自己的大学校园。高耸的楼层和宽阔优美的环境、路上一对对手拉手的男女没有 取悦到他，相反，大城市的遥远感油然而生。他突然想念家乡的破屋、土地，想念那个孕育他的平原小镇，想念父亲和民。第一个不眠之夜，人们单看床铺就知道这 是宿舍经济状况最差的男孩。青涩年华，简陋服装的贾帕沃克看不出一点光鲜亮丽，而周围的人则是相反的。其实，如果稍加打扮，人们会发现这是一个很帅气的小 伙子吧，只是被他简单的短发与旧衣服掩盖了那份英气和大眼睛。这个年龄的孩子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而贾帕沃克选择了封锁自己的一切情愫之心。无论有几个女 孩对他表现过好感，结果总是他故意滴疏远那个女孩。许多美好纯洁的感情就这样被他扼去，只留下一点点伴着他感觉不到的悲伤保存在内心深处。

在课业上投入所有精力，与来自整个国家的佼佼者们同台竞争。

能力需要与德行同步成长，庆幸的是，他有一颗田野一样宽容而朴素心——这来自于母亲的谆谆教诲和棍棒训斥。而闲暇之余的他还喜欢阅读那些被人类沉淀下来的文学作品，这个习惯是一位中学教师留给他的，如果没有这两个宝贵财富，就不会有未来的贾帕沃克吧。

当然，还有一个拯救他的好朋友——理想。

从小学第一天，贾帕沃克就纯真地立志做一名科学家，为国家做出贡献。这份纯真没有随着年龄的增大而淡化消散，相反，他保留着这份在别人看来似乎“幼稚”的“童心”。他只是感觉这很宝贵，不愿意丢弃，谁让他继承了母亲的固执呢？

心智渐渐地成熟着，也就渐渐开始接触到社会、人类、甚至政治、文明。

他 渐渐形成了自己的社会观、政治立场。由此而不自觉进入到产生着的政治斗争之中。当大多数那些曾经优秀的同学选择混日子、吃喝玩乐的时候——当然，他们富裕 的父母是这种奢靡活法的坚强后盾。贾帕沃克开始质疑自己的人生之路，质疑将科学服务于帝国联邦的意义，甚至质疑人类的存在意义。政权的腐败和丑陋之事并不 是第一次见到，而在大学为他打开广阔的信息来路的时候，这些事情汹涌而入，让他一下子看不清社会到底是什么样子。

“同时间下，应该做更有意义的事情，那什么才更有意义呢？”

看似幼稚实则深刻的问题不断萦绕着他20岁 的心头。从此，贾帕沃克的身影就渐渐出现在图书馆的各个阅览室。政治、经济、哲学、历史、文化……物理、化学、生物、信息技术、力学、天文……只要能想到 的门类，他都去想办法了解。庆幸这学校的图书馆还是很齐全的，充分满足了他痛苦的求索之心。而因此带来的，是课业上的略微放松——他的成绩下滑了。而这一 次，贾帕沃克没有像以前一样，对自己的倒退与不足感到愤怒、以至于自我否定，这个男孩。

假期之余，贾帕沃克放弃了回家的列车，选择留在那陌生的城市里，找一份工作，挣一点钱——他不愿从满脸皱纹的父母手中接过那渗透着血汗的心，这对他太沉重，因为他自认为自己已经是个长大的、应该自立的青年。20岁，周围同学乐此不疲地谈论的“上流社会”。

在乞讨者与流浪汉的长椅旁卖小商品，沿街兜售香烟和报纸，为工厂工人打下手，在富人区推销一种在那些成功人士最便宜、而对他已经是价高难进货的小礼品。

生活总是那样的不公平，它从一个人的身边夺走了许许多多。

也带给了这个人另外的许许多多。

为 贫民区的孩子义务授课的间隙，他常在椅子上遥望那破木板搭建起来的屋顶，天空是灰蒙蒙的，大工业进步很快，科技的发展日新月异，这些孩子们却每天过着食不 果腹的日子——倘肯吃别人扔的东西话，倒是可以管饱肚子。男孩女孩都是脏兮兮、营养不良的样子，文化知识残缺。然而更可怕的是，毒品、赌博和地下性交易在 这里层出不穷。看着那些孩子还天真纯洁的眼睛与周边肮脏的环境，贾帕沃克的心就像被撕裂一样无法再承受下去。每次当他准备放弃、离开的时候，孩子们的哭声 总是让他心软地留下来，于是，一切照旧。

一 幅幅大张的露肉广告牌风靡在城市繁华地段，到了夜晚，能见到涂脂抹粉的女人们在角落里一边抽烟，一边不断朝外面抛媚眼地等着什么。西服革履的人们身后进行 着不知名的交易，一张张看不见的手把血液从世界的大片地区注入到几个人的口袋里。从贫民窟与血汗工厂回来的路上，贾帕沃克一身脏旧地行走在城市的街道，路 人投来的鄙视和防备眼光他已经习惯了，这种相貌，是很容易被警察们提放发生偷窃、抢劫的。他只是低下头，把脸埋在阴影之中，继续走自己的路。

 

*    *   *

 

贾帕渥克的大学生活艰苦而充实。他放弃了支教的工资，将这做成了一份义工，另寻门路解决自己的生活问题。贫民区的住户们提起他的名字，无不感慨赞叹这个瘦高的年轻人，纷纷向他伸出援助之手，而贾帕渥克也对这些纷纷拒绝。

偶尔，有家里寄来的烤玉米粒包和母亲自制的腌菜、特产，带着故乡简单而朴实的味道。这时候，班级和寝室里总有人暗暗地对这“乡下来的土包子”报以不屑和轻蔑，故意在贾帕渥克眼皮底下走过，做出一副好像不经意、实则夸张地神态来突出他们手里的那些高贵货。

贾帕渥克依旧固执地不理会这些，让他们也没有办法。不仅如此，每当他遇到和他有同样境况的人的时候，都热情地鼓励他们不要羡慕那些贵族子弟的事物，那并非他们劳动所得，而沾染着他们的父母对劳工剥削的肮脏，其次，要比精神、学识和人格。这些因为大家耳熟能详、耳朵磨出了茧子而被被丢在一旁的大道理，却没什么人听。这让他很黯然。

然而贾帕渥克依旧按着自己的意志走着。

那 一年，地震袭击了南部第七郡的城市，死伤巨大。学校拒绝了一些人提议的救灾工作队的申请，只保留捐款一向。由此，来自全国各地的同学们有的慷慨捐赠，有的 不情愿地掏出腰包，有的看大家捐多少，自己就跟着捐多少——谁让这是学校“建议”，实则“强制”的呢？这事过去后，学院在公告栏上贴出了一张“荣誉榜”， 把捐款最多的前一百人的名字写在了上面。

“比尔100，巴菲80，乔60……”大家一边围观，一边说着这些或熟悉或陌生的名字，学校对这些同学进行了公开的广播表扬，大家很高兴，这一百个人也很高兴。贾帕渥克没有参与这项“荣誉购买活动”。

“看，那个穷鬼。”

“真是个狠心的人，至少你不缺少那几块钱吧。”

“你们别这么说，他的情况……你们要多理解……”

这些话仿佛风吹耳边，并没有进贾帕渥克的心里。实际上，他早就偷偷把辛苦积攒下的三个月生活费1000块放到食堂角落的一个捐款箱里，然后继续忙自己的课业和打工求生。

 每次当他拖着疲惫的身子乘市内晚间巴士回到校门的时候，总能看到一些年龄或大或小的女生打扮得花枝招展，被不知名的、可能来自社会、可能来自校内的男人一边搂着腰一边共步出去。有时能看到一些涂脂抹粉、提着小包、穿着高跟鞋和短衣的女同学在深夜呼叫的士，不知去向哪里……

贾帕渥克或许心知肚明，这种情况几乎在本市的所有高校中都有存在。他只是继续低着头走自己的路，把脸埋在阴影里，仿佛不愿去看这个世界最丑陋的一面。

在 第三年的时候，帝国联邦公然破坏某中立国驻贾帕渥克所在国家的大使馆，死伤数人，当地机关遮遮掩掩，编造谎言解释这件事情。这种对主权国家的公然挑衅和侵 犯行为激怒了包括贾帕渥克在内的许多人。然而政府的疲软和不作为，逼得贾帕渥克参与了一次对政府施压的静坐和游行活动。

他的国家是帝国联邦的盟国，疲软的盟国，随时可以被帝国联邦拿来使用。

在那次斗争中，贾帕渥克被防暴警察扭脱臼了右手臂，然后被学校“请”去谈话，威胁要开除他的学籍，并把他的信息都出卖给了警察——这可以很好地逃避他们的“教育不当的责任”。他只得默默忍下来，在警察的审问完毕决定将他放回去后，冷眼旁观这一切的走向。

第四年的学术活动进展得很顺利，贾帕渥克的研究成果超越了学院的所有同龄人，不止受到嘉奖，还赢得奖金。母亲拿到那笔钱的时候哭成了泪人儿，父亲则默默地坐在旧木椅上抽烟，只有邻居来贺喜的时候，方露出笑容。

贾帕渥克明白，这里的人不像城里那些酸知识分子，动辄轻易添油加醋地表露自己的情感。他们是坚忍、不会说什么漂亮的文采话的老牛。

有 公司提出购买他的专利，这让贾帕渥克为难起来，母亲当即就劝他同意以挣得那笔专利费。犹豫的男孩最后执拗不过，在协议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正当他满心欢 喜地等待市面上出现自己的产品、改善人们的生活和能源消耗情况的时候，一切却变得静悄悄的。他打去电话询问，遮遮掩掩不给答案。后来他才明白原由——制造 新产品要改装整个生产线，这是短期不见效的劳什子，虽可为社会带来不少经济和环境效益，却不如买来专利，锁在保险柜里，让整个加工市场都因此无法生产这产 品来得简单，这样他们就可依旧卖自己以前那些东西。资本主义到末期已开始走向对科技进步进行压制。

自那以后，那开始自己摸索着靠自己把研究成果付诸实践。阻力重重。国内的赞助商少之甚少，倒是别国向他提出了优厚待遇，甚至可以办移民，前提是成为他们的一份子。

“他们掌握了我的技术，一定会卖我的产品给我的祖国，剥削我的同胞。”几次三番这种境遇，贾帕渥克似乎变得心灰意冷。他索性把那些研究成果锁起来，一边继续研究，一边连发都不发表，更别提转化为实际产品了。

在 机械、电子、微纳米技术、人体科学、神经学、理论物理等许多方面，至于他晚年的时候，朋友们发现已洋洋洒洒积攒有一千多篇。贾帕渥克的这惊世骇俗之举传到 了一些知名学术杂志的编委会耳朵里，他们先是邀请，进而是逼迫贾帕渥克在那里发布，最后撕破了脸，扬言绝不再发表有他署名的任何东西。

“他 们并不是为了科学，这一点我很清楚。杂志有发行量就有收益，娱乐期刊如此，学术期刊一样如此……何况，知名杂志意味着知名编辑和发表者，这知名带来的是学 术地位，那些高位的人很容易就会成为压制新人思想的霸者。而科学的思想在产生到成熟总需要一个过程，那些新人的闪光点总要一个艰辛的求索过程才能绽放，在 这条路上，盲目的压制打击是对他们的不负责，也是对人类的不负责。”

真 诚的贾帕渥克在抵抗住许多年的打击后，身边多了许多一样真诚的人，他们共同探讨、交流、辩论，无论是科学还是在社会、历史、人生上。他那狭小的工作室内常 常充满了爽朗的笑声和激烈的论辩，以至于偶尔有人趴在他的门背后偷听，偷听那些巨大火花一样的思想接连不断涌现，巧妙的语言和思维转来转去，让门外的趴耳 者稍不慎就无法跟上。他有时不得不让学生看着门口以保密安全。

时间这样平静地过着，固执、倔强的他，虽然生活依旧清贫，却渐渐赢得了来自全社会的巨大赞美。

 

*    *   *

 

贾 帕渥克因为参与过游行示威和反抗腐败的地方参议院、争夺主权的活动而被在档案里盖了“黑戳”，他丝毫不在乎，即使学校的领导私下把他骗到办公楼一个僻静的 小屋里实行了秘密审问，扬言扣掉他即将被评上的奖学金与学术新星称号。贾帕渥克根本没有心情和他们理论，刚要转身拉门离开，被一个学院办公室的工作者拦 住。

“事情不交代清楚甭想走。”

“你们是非法拘禁。”

“非法？你犯法在先！敢冲击政府！”

“我犯法？不合理的事物还要维护它的存在？如果法是这样，那我看这个法趁早革除。”

“口出狂言！死不悔改！小心我开除了你！”校领导要气急败坏了。

“那随你的便好了。”

“哎，你就少说两句吧……大家都是为你好。”贾帕渥克所在年级生活辅导员赶紧打圆场，这种一个黑脸一个红脸似乎比较好说动一个人。然而他们低估了贾帕渥克的复杂性。

“少 说？你们是为我好？我看第一你这是在和稀泥，让问题继续发酵下去，最后受害的虽然不一定有你们，但一定是整个州的绝大多数人，特别是那些没有依靠、没有后 台、没有积蓄、没有工作的底层穷苦人，哦对了，自然你们也不关心这些，你们只关心自己能不能混得好、自己家里衣食无忧。第二，你们根本不是为我好，你以为 我不知道你们把我的个人信息都出卖给了警局？你们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从我嘴里撬出更多的信息来打击那些热爱祖国的平民百姓。抱歉，未能如您所愿，教导 主任。”

他强壮的臂膀一把推开那瘦高的工作人员，拉开门，走了，留下一帮穿着西装的、学校老牌的成年人在那里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一肚子怒火生生没处发。

“你给我站住！”

教导主任冲了出来，站在楼道里朝贾帕渥克喊。

他仍自顾自地、穿着那身旧校服往前走，渐渐消失在尽头的阴影里。

走廊两侧的一些办公室的门打开，有脑袋探出来好奇地观察发生了什么。教务助理赶紧把主任劝进那小屋里去，避免更多人发现这件事。

此后辅导员去过贾帕渥克的寝室找他谈话，弄得贾帕渥克越来越不耐烦。

“把时间花在这事上对我来就说是一种浪费，时间就是生命，请你不要剥夺我的生命，尊重我这个人。如果你再这样骚扰我，我就对你不客气。哦对了，还有那些校领导，再找我麻烦的话，我想有那么多媒体可以把这件事宣传一下。”

此 事就这样在贾帕渥克的倔强下不了了之，校领导让他写道歉信和检讨，他也没写，仍旧每天读书、思考、打工、时而去贫民区支教。他听从朋友们的建议也没再参与 那些活动，然而奖学金和荣誉称号终究还是被扒了下来，给了另一个在学校看来“很乖”的学生——那种每天只在教室里看书、一坐就是一整天、两耳不闻国事的 人。大家看在眼里，记在心上，有的人为贾帕渥克遗憾，有的人为帝国理工遗憾。

曾经毕业后的他想过留在帝国理工任教，无果，教导处怂恿人事处把名额给了自己亲属家的孩子。讽刺的是那之后不久，国立科学院的老教授们来帝国理工开座谈会，一席交流后，几个老头子决定把25岁的贾帕渥克收纳进自己的实验室，以优厚的待遇鼓励他继续钻研。于是，“帝国理工有眼无珠”成了底下学生和一些年轻不羁的老师们的口头禅，该校的招生工作也因社会声誉被损而受了影响，教导处和人事处分别被校长处分了一些人。他们再次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几十年的光阴弹指一挥，贾帕渥克已不是当年那个青年，身形不再矫健，也需要柱上拐杖。由于医学科技的进步，这个年龄正处那时人类的壮年晚期，还要再10到15年才能从岗位上退下来——星陨之后人均寿命究竟下降到什么程度，已无从得知，也没有谁有心再去统计。

几 十年，帝国理工的领导换了十几批，从黄种人到白种人，又到黑种人，从男到女，从女到男，都越来越倾向于把贾帕渥克从国立科学院返聘回教授神经动力学与空间 结构理论。起初他拒绝，后来抹不开朋友们亲自上门邀请，就勉强允诺了。曾经传颂过那句口头禅的学生和老师们都已不再年轻，在生活的道路上各奔东西，但都记 得当初贾帕渥克被扫地出门的景象。此刻学校的做法让他们无不感觉五味陈杂，但都为他感到高兴。苍蝇终究是苍蝇，速朽，伟人终究是伟人，时间在证明一切。

任 教后第九年前的那个夏天，就在人们还计划着明天生活的时候，一场严重的金融危机席卷了整个世界，在不到一周的时间里，坐拥十几万亿的东亚两大、北美三大世 界级投资银行相继宣布破产，架构在它们之上的庞大的金融和虚拟经济体系的资金链一下子断的粉碎。地产市场和科技市场急剧萎缩，穷人们从租住的和贷款购买的 组合式房屋中被警察赶出来，70%的企业进行了裁人，亿万工人失业，偷盗和抢劫的概率猛增，游行示威等自发群体性事件爆炸性增长。军警出动维护秩序，大批量使用麻醉瓦斯和催眠针头弹，一些国家的法律体系在动荡中点点崩溃，有人甚至组建了简陋的武装要攻打当地的市政府……

拉 美和非洲等落后地区也发生了巨大变化，沿海超过一半的玩具、日用品、服装生产公司倒闭，那些背负着被戳掉手指的风险而在小作坊内辛苦工作的人们，他们的外 国老板一夜之间不知去向，保险柜里的钱和重要文件一无所剩，只有当初的用工合同散落在地上，满踩着急忙逃走的鞋印。中刚共和国的个别腐败地方政府避着中央 严查，曾购买大量北美企业债券，随着大洋彼岸那些企业的倒闭、破产、紧缩、兼并，这些资金一去不复返，民脂民膏因此被他们挥霍一空。人民愤怒了，自发组织 起来冲击政府大楼，警局，法院，打杂警车，抓捕官员，放火焚烧政府机关，敌对国家的手也伸入着这些事件……国际警察出动，对峙升级，冲击从几个小地方逐渐 扩展到十几个、几十个地方。有的村民被打死、打残，有的警察被重击躺在ICU病房里未脱离抢救。武装斗争被镇压后，跪在地上拿着契约哭诉的工人又拥在政府大楼门前诉苦……

这场世界性动荡，直接促成了帝国联邦发动新一轮战争来转嫁经济危机造成的矛盾。以伊朗推进核武器研究为借口，世界的灾难又一次开始了。

宁谧的帝国理工校园远离风暴的中心，只有从各种显示屏上的影像新闻中得知世界的情况。贾帕渥克没有亲历。那个夏天，除了一片空白的大脑、圆睁得几夜几夜睡不着觉的血红的眼、紧咬得流血的双唇，颤抖、猛砸着桌面的拳头，他不知道该用什么来形容自己的心情……

“他们都是无辜的人……民众们，派去镇压的军人们……他们都是无辜的人！不应该这样互相残害下去！”

“凶手不在那里！”

出 乎意料的是，一帮帝国理工的学生打着社会实习的名义，在假期暗地组织起来，乘着小型穿梭机直奔前线，带着一堆资料和一群决心，帮助当地民众组织斗争。这件 事给帝国理工造成了很麻烦的影响，那些“闹事”的学生们被联合国总署“劫机”并遣返后，不同程度收到了学业警告，比较严重、死不悔改的分子——这是学校官 方和帝国教育总管机构的说法——直接予以开除。庆幸的是，没有人被关进监狱或者判刑。然而当局清楚，这只是治标不治本，造成这场风波的根源依旧存在，根源 不除，他们的麻烦就还有可能产生。

然 而，除掉根源，就等于是除掉整个社会组织和运行模式，这其中就包括他们自己——除掉他们自己脑海中的贪婪、剥削、兽欲，把他们的不义之财没收起来，返归大 众和公共事业。刀口指向了自己，作为没有觉悟的当局，注定不会狠狠给自己一下，而至多做做样子、演演戏，给被统治的人们看一看，借以缓和紧张的社会气氛。

三个月后，那些被处分的学生们聚集在教室里，一边高声唱着战歌，欢呼他们的胜利，一边通过互联网密切关注着仍在持续的各国紧张局势，一边等着上贾帕渥克的课。

当贾帕渥克出现在教室门口的时候，300人规模的阶梯教室里，响起了震耳欲聋的掌声。他明白，孩子们的激动和自己年轻时的所作所为有关，然而那时候他想说的绝非鼓励，而是更复杂的情感和思考。

贾帕渥克铁青着脸坐在讲台后的椅子上，轻轻放好拐杖，对着扬声器，发出那抑扬顿挫的声音：

“同 学们，首先，我赞美你们。然而，对不起，你们想听的，恰恰不是我想说的。我知道你们在等待我给你们予以鼓舞和斗争经验的教导，然而我却为此深深担忧。这并 非我否定了我的年轻时代，否定了你们的所作所为，恰恰相反，正是因为看重、认为它正确，才需要更沉着、更冷静、更理智、更深沉地思考它。我要说一些可能是 你们不爱听的。”

激烈的教室一下子安静了。

“遇 到丑恶，一颗充满崇高理想和激情的心，加上初生牛犊不怕虎而对困难与敌人的无知，你们就感觉自己充满了力量和战胜困难的希望。再遇到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 忽而就发觉了战友的存在。在胜过亲情友情爱情的战友情鼓舞下，你们高歌着前进，规划未来的蓝图，无私地忘我地奉献、工作、斗争。特别是又产生了一些战果， 让你们更加欣喜前行。”

贾帕渥克铁青的面色突然凝重起来，他从教师的椅子上杵着拐杖站起来，

“然 而你们最后还是失败了。中非和东北亚、美洲大陆的情况依然没有好转，战争的阴云密布在伊朗上空。敌对者的陷阱和诡计，人心复杂多变，群众的愚昧反咬你们一 口，集体的分化，思想路线斗争，领袖们的倒下，斗争的失败，工作的疲惫，生活的压力，思想理论的欠缺，浇着你们轻易起来的激情。你们可以看看，身边剩下了 多少人，当初坐飞机去了多少人。”

大家面面相觑地开始数起来，结果都是摇头。

“这 结果是必然的。即使是你们在座的这些留下的人，也难免将来不会有人心冷、颓唐，站起来的身姿坐下去，质疑、迷茫产生和扩散，想要隐退，甚至抱怨和后悔当初 的决定，恨恨地离开自己曾经的追求、走向反面了。这种反应和那轻易起来的激情从本质上何尝不是一样的呢？只建立在激情上的追求，缺乏深刻理解的信仰，不仅 不牢固的，还容易好心办坏事，是不成熟的表现。”

有些人的头低了下去。

“同 学们，这样的不稳定的激情和力量从哪里来？听了几场报告、讲座、批判社会的课程，看了几部激动人心的影视作品，或读了几本书，几篇振聋发聩又有号召力的文 章，甚至只是几句名言警句，又参加过几次有理想有激情的社会活动，遇到几个好像和自己有一样有正义感、有追求的人、得了知音。如果把对苦难与罪恶进行斗争 的战场划分等级的话，这样的年轻人应该留在较低等级的战场磨练。突然掉进高等级的战场，他们怕一定是要变的。怎么办？你们想没想过，怎么办？”

“你 们在沉默……我不想说太多。首先请你们珍惜你们的生命！你们这份心太过宝贵，即使它还未臻成熟。人类世界的进步从来就不是一帆风顺，自两百多年前有伟人发 现了文化和观念对整个人类文明的巨大影响胜过科技后，你们应该明白推动这个种族进步的最重要方向就是改造人心！人心不改，即使斗争胜利了，还将只能在重蹈 覆辙的崩溃中让整个星球的文明缓慢、走弯路地进步，一次又一次地遭罪。”

“不要甘于做仰望者，你们每个人都是独立的，路就在那里，要学的东西和要做的事情都在那里堆成了山，不要仰望偶像，否则可能会变成等他人给你安排你才活动。”

“收 起你们的情绪化，不要再讲那些没有意义的空话，努力去咀嚼那些浮躁的人从不摸的东西。在这个一切浮华的年代，苦练内功，拥有一颗强大的内心，无论何种情况 下，无论什么在冲击你们的情感和信仰，都以极大的冷静去分析处理问题。同学们，记得一点：发自内心去立志解决人对人剥削这种悲剧，不再依靠文艺作品、偶 像、战友情和有共同追求的集体、几次让你激昂的社会活动做自己的精神支柱。彻底抛弃那些赞赏、奖励、名头、证书、鼓励对自己的激励作用，把自我表现撕个粉 碎，面对最黑暗的地方面不改色地往前走，一个人即使手无寸铁也丝毫不减弱勇气和决心毅力，能单独前行，又能与同行的人合作，能奋斗，又能在自己被迫走上对 立面时结束自己。”

“我从不认为你们能把我这些话听一遍就真正理解，但请你们不要忘。路还长，要做的工作无穷无尽，珍惜生命、韧性地战斗下去。”

“你们不必担心我，学院势必会把我刚才说的这些判定为教学事故而处罚我，我已经70岁了！活了那么多年，受了那么多年的非议、排挤、打击，有什么大不了！个人渺小，人类伟大！如果你真正关心这个种族和星球，请你彻底地关心下去！好，现在上课！”

 

*    *   *

 

在贾帕渥克步入80岁 之际，来自帝国联邦对伊朗动手以来导致的世界动荡不仅没有消减的意思，反有演变为拉锯战的趋势。中东地带被战火摧残的地区，经济几十年没有增长，局部甚至 出现严重倒退，伴着经济颓废的是人性的挣扎与迷茫。同样是人类，同样的地球，面对着私有制产生的不平等，弱小民族面对着强大的帝国主义国的铁蹄践踏，只能 采取恐怖主义的方式来进行反抗——用带着炸弹的肉身去轰击钢筋铁骨的人造怪兽。

每 天都从新闻上看到帝国联邦电视台播出的大兵们推翻一个又个中东独裁地方政权的“胜利”消息，却又从朋友那里通过内部渠道获知中东人在战火中被凌辱和杀害的 真相，贾帕渥克觉得自己似乎在走向“司空见惯而不再激动”的麻木，他忽然意识到无法容忍自己这样下去，于是放下了帝国理工的任教职务，抽出精力在报刊和杂 志上撰写时评文章，揭露真相、抨击罪恶，同时不辍实验室的研究工作，希望在有生之年于科技上也找到推动这个世界走出互相残杀之境的方法。

除 此之外，反帝国联邦的阵营内每天都在产生烈士，他们为众人所敬仰爱戴，却也被这样的一些人利用着——譬如有些烈士的家属，凭着优待政策，吃香喝辣，好不快 活，尽管逝者还在世的时候，这些家人是何等百般地反感、打击他去参与对帝国联邦的斗争工作。类似这样的情况为贾帕渥克所知晓后，报上便不知何时出现了这么 一个词儿——“吃烈士”。紧跟着、如雨后春笋般，“吃英雄”、“吃好人”、“吃同情心”、“吃无知”、“吃情绪激动”之类忽然从社会各处一股脑儿钻了出 来。

“除 却被奴役国糊涂的民众，还有那些帝国联邦的买办——他们吃着人民的血汗，一直以来都知道民众处在帝国联邦的压制和奴役、经济抽血与科研榨取之下却故作看不 见的人，他们里应外合，用文化洗脑蒙蔽民众，让他们放弃抵抗，实际最后只能丧失一切，保的只能是买办的利。这些叛徒自认聪明，其实愚蠢。只要一天不改变自 己的立场，暴露是早晚的事，什么都没有慢慢积累起来的、他们的所受的利和民众所受的害的差异的巨大化有说服力。依我看，他们不如再大胆一些，撕掉脸上那张 半破的伪皮，被奴役国的买办们投靠帝国联邦怀抱，那就会跟着这帮敲骨吸髓的剥削者们早些一同滚进历史的垃圾堆，注定在未来被淘汰。然而他们连这样简单的道 理都不懂——只为自身家族那点可怜的利益，依旧在不惜出卖祖国和人民的利益，被万代唾骂。”

“他 们早已是各自为政，各自攫取利益，在那层温情脉脉地、‘好像还是一盘大棋’的面纱被轻而易举地撕破后，这个国家必定会随着他们的分崩离析而走向四分五裂， 炸药和子弹将到我们的国土上绽放！是的，即使发生这种悲剧，他们也不会担心，因为那些恶棍的一切亲人和财产，都早已经归入他国名下。”

在 帝国联邦领土内也不安稳。一些认可伊朗等被侵害国反抗的正义性的人联合那些祖国被帝国联邦进攻的、在帝国联邦境内过着没有尊严的、被奴役生活的小国侨民 们，暗地里打制利刃、枪械，准备聚集并发动突袭起义，直接从联邦内部控制以财团为核心的军阀政府。然而消息的每每不胫而走让这些视死如归者屡屡遭到血洗的 抓捕、镇压。警察破门而入的事情在帝国联邦境内每天都在上演，或大，或小，时多，时少。然而令人讽刺的是，那些并不想参与任何一方、只想过好自己小日子的 家庭们，于起义者控制该地区、暂借其地以休整的时候，就百般顺从起义军；待帝国联邦军追着他们离去，地盘重返帝国联邦控制，就又长舒一口气地、百般顺从帝 国联邦统治。起义者们不顾个人安危地咒骂、抨击着那些实行残暴抽血政策的、以发动战争、侵害他国以转嫁经济危机的帝国联邦统治者们，于是他们也跟着骂；当 帝国联邦取代起义者控制了舆论和宣传的时候，他们就跟着高喊联邦万岁，称起义者为恐怖主义、叛国党。无论帝国联邦还是起义者，谁掌握当地实权对他们都不重 要，重要的是双方谁都不对他们生气动刀、瞄准枪口……“只要不影响我们过日子就好”，“反对派来了我们哄着反对派，政府军来了我们哄着政府军，都哄得好好 的，就不会害我们的小日子。”起不起义、镇不镇压、革不革命、什么政治主张、社会愿景、人类命运、社会制度、理论模式，在他们看来，都是白纸一张，不如一 斗米来得实在——也正因为目光如此短浅，他们总是在历史长河中极容易为简单的利诱而沦为棋子和炮灰。

贾 帕渥克笔下文字如刀刃之河、紧跟着时政动态汹涌而出，他希望以揭露这些将全社会对人性劣根的认识推到一个新高度——而这或许正是人超越小我、走向真善美的 大我的第一步。受到影响，他的学生和朋友们也或多或少参与了这笔耕工作，然而，来自对这场战争保持中立的祖国的上层统治者的压制，让贾帕渥克的文字常无法 见光、只能于网络边角地带以化名的方式偷偷散布出去，然后又时常被封锁掉。

他的国家并未保护着他，然而他的祖国却有许多有志之士庇佑着他。

与 他同战线的人群中，那些既无名又无势的，每一刻都面临着被来自不知是帝国联邦当局还是其它利益者的打击、暗杀的危险。自发生过战友如人间蒸发般消失的事情 后，贾帕渥克决定，所有的文章均都由他一人审阅、稍改为他自己的语言风格之后，以他常用的笔名进行发布——把炮火都吸引到自身上来。

“似 乎任何一个政权在初立之时都会廉洁、积极、充满理想主义与精神至上的崇高追求，然而最后因思想陈旧、路线偏差的新陈代谢失利而走向腐败。在这没落的过程 中，最核心最重要的特点之一、甚至可以用作判断一个国家在上坡还是下坡的准绳，就是绝大多数人都只谈论挣钱——或者说权钱名利——此外一概不甚关心，并且 他们还把这种观念更加强烈地灌输到他们的下一代之上。在人类同自身劣根性进行斗争的这场旷日持久的风暴中，越是这样的人就越想左右逢源，譬如一边不得罪帝 国联邦，一边又讨好反抗联盟，然而这是根本不可能的。”

“我 热爱我的祖国，在上一次独立战争中，她以人民的团结和正义的反抗，从腐败的旧政权中夺回本属于我们的大地与天空，并用心开垦建设，创造了不朽的奇迹。然 而，曾经的英雄，竟然一个个走向了他们的对立面，开始骑在民众头上作威作福，开始沉溺于特权特供的优质生活带来的享受，开始听不进下面的话、也不走进下面 去了解情况，开始只关心起个人的小生活来——为什么！因为他们自身就存在问题，脑子里的那个精神世界存在问题。有蛀虫的大厦倘任其发展，总会面临倾颓的一 天。‘真正的革命是社会意识形态的革命，而绝不仅仅是社会制度的改变，也绝不是人们社会地位的改变。出身被压迫阶级的人可以取代压迫阶级的人在权力结构中 的位置，而不改变结构本身，在这种情况下社会性质并没有改变。比如，异族人对古罗马帝国的摧残，中国历史上改朝换代的农民起义，只是调换了统治者和被统治 者的位置，并没有改变权力结构。国家意识形态设施不仅是阶级斗争的资本，而且也是阶级斗争的战场，并且常常是更为激烈方式的阶级斗争的战场’”

“没有思想观念的涅槃、走向一个新的、更高水平的统一，领导团的分裂就只是时间问题！我们在此呐喊，但我们不希望无济于事！”

贾帕渥克的文字便是这般的充满了战斗性、忘我地、不顾个人安危。

只是忌惮他在学界的威望，还没什么人敢真刀真枪动他，大抵只能雇水军骂他。

那一天，夜幕降临。

在这没有太阳的时间里，轻松感在帝国理工的师生们心底渐渐爬了出来。

人 在白天不得不戴上各种面具，一张张画出来的脸，装得或多些或少些，如无物之阵，对利益的追求和对害的恐惧驱使着这些脸的变化。只有在夜晚，当没有了光的压 力，人可栖于夜的影中不被察觉，才能逐渐放开伪装、从防火墙外走回自己的灵魂。夜生活在帝国理工的城市里已泛滥了百余年，人成了怕光喜暗的生物，或许是因 为整个社会的心理都阴暗起来，不那么光明、开朗、积极向上了吧，谁让他们喜爱存在主义哲学呢？

满 头白发的贾帕渥克披着大衣，站在从研究室回住处的“自动街道”上，路过一个开在二楼的、通过小升降梯进行货钱交易的食品店时，从传送带上迈步出来，掏出钱 包，准备抽出一张纸币去填填劳顿饥饿的肚子。那开店者是个中年妇女，看得出是为了节省房租的缘故，才将店开在了这样的高处。那旧围裙上有斑斑点点的黑印， 似乎是没钱购买有自净能力的工装衣，皴裂的双手时不时在收钱和递送包好的、热腾腾的食物间隙，紧张地搓一搓，仿佛时间久了就会被冻住，再也伸张不开了。贾 帕渥克在等待的时候认真看了她的手：那是一双变了形的、骨节嶙峋，黑黄色的劳动者的手，指头上布着裂口、简单地缠着便宜的药胶布的。

自然，整日出入于高档休闲会所的人们，大多是不会去光顾这种不甚干净的地方，在帝国金融街、国家贸易中心，吃这种几块钱的东西，对他们而言是一种“丢份”行为。

十 一月快要过去，天气越来越冷，雪已经下过了，现在是刺骨的寒风当令。为了节省能源，供暖的城市小气候制造机已经停运，接过食物继续上路的贾帕渥克不得不裹 紧脖颈，妄图让钻进来的冷气少些。路灯下有个老乞丐，穿着用旧脏棉缝成的棉袄，缩成一团，在风中瑟瑟发抖，前面的合金破盆里面有几张钱，都是小票。他摸摸 瘪瘪的兜里，最后将那食物轻放进盆中，便低下头离开了，一股无名怒火于心头燃起，他摇晃着消失在传送带彼岸的灯影里。

他仿佛知道该怪谁，却又不知道该怪谁。

或许，直接的错者在社会，根本的错者在全人类的劣根性吧。

对此，一个人的力量，是何其微弱。

战事就这样一直断断续续地持续，东边擦枪西边炸，天无宁日，非正常死亡者的名单总在更新。似乎贾帕渥克喊破了喉咙，最终也没能阻挡什么。后来20年 中，他对时政评文的热情少了许多，几乎整天都和朋友们、学生们泡在实验室中，谈论着一大堆让人无法听懂的数据和理论，于一张黑板一张黑板地推导公式。这或 许是见到呐喊那许多年都未有成效而心冷了吧。几年后，他们便不知何故从人们的视野中消失，离开了帝国理工，似乎也离开了这个国家，连同那实验室内的所有设 备、材料和数据、文件，不知去向哪里。而战争依旧在极大推动着这些参战国科技的进步。

后来便发生了超乎每个人预料的、惊天动地的巨变。

贾帕渥克第一百岁的时候，于日记中曾回忆自己的一生，是怎样的呢？

“或 许在有些人看来，我是失败的，我不在国家重点实验室，自己出资、找人搭了那个小研究所；我读大学的时候找的也不是最好的导师，除却参赛，偶尔才得奖学金， 课业成绩也中等，在班里人际关系一般，对大家喜闻乐见谈的娱乐东西知道的也不多，同级里的朋友屈指可数、平时说话来往很少，也没有成为学校学生会还是研究 生会的成员。从本科到博士毕业，几乎都不参加班级与年级组织的活动，大多数时间都是在实验室与图书馆，还有跟那些贫民窟的小孩混在一块……很久没有回次家 见父母，即使这只是坐坐快速轨道、两个小时的事情，是的，从这点上说，从传统道德评价上说，我并不是个孝子……我的经济状况，也依旧寻常，到现在都没有去 用大量的精神思考如何挣钱。我很笨，不会用好的相机把自己不错的瞬间记录下来与大家分享或展示自己，也不懂爱情——谈过恋爱，都因不能理解我而分开。总 之，天伦之乐，大把钞票，三教九流的朋友，还有诸如旅游、逛店等享受都与我无缘，生活似乎离一个“成功人士”的标准很远，而且过得——用他们的话说——单 调乏味。”

“这就是我的一生。”

“回想起来，我得到了什么呢？”

“我有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各种年龄，来自社会各界，虽然数量不多，然而彼此间不用讲客套、进行那种明显在做局的谈话与交流，即使许多年不见，也能如旧推心置腹地敞开心扉而论，心与意志都牢牢地连着，不用多言。”

“我试着去影响一些人并确实做到了，让他们走上一条在小我之余去推动社会进步的路——虽然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强制他人改变生活方式并非我的习惯，然而，我做到了，并还在继续。”

“数理化天地生文史哲乱七八糟书都读过，工、农、商、学、兵、艺、医等行业也都做过，也都有收获。”

“似乎也能进一步看透一些问题的本质，特别是对社会与人性。”

“我为人真诚，不存欺心。”

“我这一生颠沛流离，却毫不后悔。”

“我能清晰感觉得到，我的人生价值，对全人类的价值，自然在这全人类中，有我的父母，我只能说，我这样尽孝了吧。”

“尽管许多时候，努力却看不到回报，甚至有过让我绝望的时刻。”

“然而不要绝望，要突破绝望，或许不奢求享受胜利地奋斗才是出路。”

“不要去在乎那些自暴自弃者传播的负能量流毒，信了他们，你就已击垮自己，希望从来是走出来的！”

　    “当黑暗降临了你的视野，嘲笑你的立场，淹没你的声音，冲垮你的意志，碾压你的灵魂……也永远不要认为历史已经终结，相反，当一个人对人类过去的一切所作所为有所觉悟的时候——

历史，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