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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科技遭遇信仰,当技术挑战人性——评王晋康小说《替天行道》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07月02日11:04 来源:中国作家网 闫娜

  替天行道,一个古老的话题,一种悲壮而决绝的行为,它总能唤起深藏于人们心底的对于正义和道德的追寻与守望。说它古老,是因为它和中华文明一样源远流长,似已融入生生不息的华夏子孙的精髓之中。也许它偶尔麻木,也许它时而沉睡,但血脉之中对于天地正道的仰慕总会适时唤起每个人心中的“替天行道”的激情和决心。宋江何以振臂一呼,英雄云集?是因为他在民不聊生的乱世打出了“替天行道”的口号。元代杂剧家康进之的《梁山伯李逵负荆》一剧中载宋江开场诗云:“涧水潺潺绕寨门,野花斜插渗青巾,杏黄旗上七个字,替天行道救生民”。水浒传中诸多英雄打着“替天行道”的口号,劫富济贫,行天下大道,演绎了一幕幕荡气回肠的英雄史事。科幻作家王晋康在此也为我们讲述了一个有关“替天行道”的故事,不过斗转星移,时光飞逝,故事的背景已穿梭至让宋江无法想象的高科技时代,主人公吉明也不是什么大英雄,而是一个可以卑微到尘埃中的小人物。

  吉明,中国人,46岁,毕业于中国内地的一所农业大学,持美国绿卡,是美国知名生物技术公司MSD的销售人员。故事讲述了吉明为推销种子,拓展市场,回国找到了二十多年未见的老同学常力鸿。常力鸿是中原某县城种子管理站的工作人员。吉明为常力鸿提供了MSD培育的绰号为“魔王麦”的转基因良种,为打消常的顾虑,先为其提供了一百亩的麦种进行检疫试种。在种植过程中,常力鸿发现这种“魔王麦”收割后只能用作食物,无法用来作种子,这种诡异的“自杀特性”让常力鸿不安。但鉴于这个品种诸多的优良品性,吉明还是成功的在中原农村打开了市场。好景不长,不久吉明被告知曾经试种魔王麦的土地上可能被转基因种子污染,使后续种植的“豫麦41号”小麦几乎全军覆没。烧焦的小麦,受伤的黄土,愁苦的老农……唤醒了吉明内心对于故土的怜爱和责任。吉明火速将此情况汇报给美国MSD公司,不料不仅问题未得到重视和解决,还遭到了不明不白的暗杀灭口。绝望恐惧之余,吉明采取了极端的方式:火烧MSD,替天行道。故事的大致情节是这样,但是素以擅讲故事著称的科幻大师王晋康并不是这么平铺直叙的。接下来笔者将深入分析王晋康这部小说的创作理念与艺术形式。

  正如恩斯特·卡西尔所认为的,一部好的艺术作品,首先要有一个深刻的创作理念作为支撑,其次还要有适当而美好的形式为其阐释和演绎。科幻文学作为一种独特的文学样式,其创作理念不仅具备一般文学体裁的特点,更兼具了植根于科学知识的合理性和幻想性。值得一提的是,关于科幻文学的创作,王晋康有着自己深刻而独特的观点。他曾在2010年8月成都召开的科幻世界座谈会上讲到:“科幻作品中,也有最能展示科幻特色和优势的,我称为‘核心科幻’,一是宏伟博大精深的科学体系,与文学上的美学因素并列,展现科学本身的震撼力;二是理性科学的态度,描写超现实;三是独特的科幻构思;其次还有正确的科学知识。”《替天行道》创作于2001年,是作者在经过一段时间的积累休整之后,一篇出手不凡的力作,也是他提出“核心科幻”的创作理念十年之前的作品,但由此我们却可窥见其后期成熟的创作理念的雏形。

  作品传达了作者对于高科技时代转基因技术与人类社会的信仰、道德之间的矛盾和冲突。当技术发展到可以挑战整个人类的伦理道德与精神依托时,就如同一个挣脱了枷锁、逃逸而出的邪魔,必定会对宇宙与自然产生毁灭性的的破坏。转基因技术作为一种可以随意删改生命密码的技术,其存在本身并没有什么绝对的善恶对错,但当其以一种牟利的手段被纳入商业社会的运作规范时,便走到了人类文明的反面。归根到底这是由人性之恶造成的,是人类自身的贪欲唤醒了技术的邪恶。这种邪恶挑战了天地大道,挑战了宇宙的神秘规则。

  在遥远的古代,人们对天地宇宙心存敬畏,懵懂中人们认定天地运行,万物变幻冥冥之中都是由一个无形的高悬星空的神灵主宰的。“天人合一”最初也源自对神灵的敬畏,认为人事应于天道对应。在古人眼里。大自然远远不是草长莺飞、花开花落、冬雪春雨这些肉眼可见的现象,在这些貌似天经地义的现象背后还有一个神秘的主宰者,一个高于一切、冥冥之中支配一切的神圣存在。这个神圣存在在中华文明中即是支撑其信仰核心的“道”,在西方文明里即是人们所信奉的上帝。老子说:“道可道,非常道”,孔子也说:“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都是对这一神圣存在的思索和仰慕。这个神圣存在。这个超越世俗,穿越时空,无法直视,无法触摸的“道”,在人类拂逆之时,便会受到惩罚。黑色而枯干的麦穗,褐衣而立、一脸愁苦的老农在作品中都是这个神圣存在的化身。

  科技的发达让人类丧失了对生命的神秘之感与敬畏之心,人类利用自己破译的生命密码,肆无忌惮的重新整合基因,甚至为了巨额利润任意决定物种的存亡。冥冥之中的神圣存在是萦绕于人类头顶的神明所在,是人们心中的正义所在,道德依存。基因技术让一切顺遂自然的生老病死成为人类的特权,这让那个无上的神圣存在情何以堪?繁衍不再是一种随机的自然现象,基因科学家可以将所有的优势基因集于一个物种,甚至可以创造新的物种,他们掌握着任何生物的生杀大权。面对如此狂妄的行为,上帝不再沉默,那一片燃烧的土地代表了上帝的怒火。老农对“自杀种子”的态度代表了上帝的态度。“秋种夏收,夏收秋种。这是老天爷定的万古不变的规矩,咋到你这儿就改了呢?”“让麦子断子绝孙?咋这样缺德?干这事的人不怕生儿子没屁眼儿?老天在云彩里看着咱们哩。” “秋种夏收,夏收秋种”是大自然的规律,是造物主原初的旨意,然而某些缺乏终极关怀、疯狂追求技术与利润的科学家却以自己手中的利刃,肆意践踏自然的规律,拂逆上天的旨意。“头顶三尺有神明”,这个神明就是“天”,就是大自然,是我们古老中华文明信仰体系的核心。商业社会的规则与道德在它看来不过是人类为了逐利玩弄的小把戏,如果说“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那么这种尔虞我诈的丑恶之争只会让上帝发怒。天堂地狱的善恶之分在另一个世界依然清晰。“戴斯见多说无益,只好脸色铁青地转过身,很快被地狱的阴风惨雾所吞没。吉明舒心地长叹一声,跟在上帝后边进了天国。”上帝不会原谅这种为了眼前利益和少数贪婪之人的欲望制定的所谓商业文明规则。任其冠冕堂皇,天花乱坠,在上帝眼里也不过是自欺欺人的黔驴之技,早晚会被苍茫宇宙的神圣大道所淹没和唾弃。正如作者在后记中写得:“我们仍生活在一个‘人类沙文主义’的时代,科学家们可以任意戕害弱小的自然界生灵而不受惩罚,甚至受到赞许。从前可以勉强为之辩解:科学家们的这些研究是为了全人类的利益。现在情况变了。某些科学家开发出使生物“断子绝孙”的危险技术,而且他们只是为了少数人的私利!——不管这种私利暂时看来是多么合理多么正当。”

  转基因技术在当下依然是个值得探讨的热门话题,而王晋康早在2001年的作品中就表达了对此种技术所牵涉的道德伦理问题的深入思索,足见其科幻创作理念的前瞻性和深刻性。当然,好的理念必须通过好的艺术形式得以传递,才能带给读者心灵的震撼,引发读者的思考。俄国形式主义批评家们将文学“形式”的作用和地位抬到至高无上的地位,认为艺术家不是在模仿现实,而是用“形式”重新设定了一个崭新的艺术世界。在这个自足的世界中,艺术家用线条、色彩、语言甚至石头和泥巴传达着自身对于现实世界的思索和理解。显然小说这种艺术形式是以语言为媒介,主要通过叙事和塑造人物形象来传达作者的思想。科幻小说在叙事中还要考虑以科学幻想为基点展开的构思是否具有科学合理性和内在的逻辑自洽性。王晋康以自己驾驭文学形式的功力在《替天行道》中为我们展现了一幅转基因技术在商业运作下失控时给自然和人类带来的灾难场景。在这个场景中,“科学”与“幻想”充分融合,“幻想”是建立在“科学”理据之上的“幻想”。同时在“科”与“幻”的结合中,作品又借助真实的人物形象和逻辑自洽的故事情节带给读者真实的视觉和情感冲击。

  《替天行道》中王晋康一改往日的中国特色,将故事的主要场景设置在美国的MSD公司,小说的主要人物除了吉明和常力鸿还有一位新闻报道的老手——美国记者马丁。小说通过美国都市和中国农村两个对比鲜明的场景交替,以马丁和吉明两个身份迥异的人物行动为依托,来往于时间轴上的“此刻”与“过去”,双线并进为读者讲述了一个精彩而扣人心弦的故事。

  小说在紧张刺激的氛围中拉开帷幕:风驰电掣般赶到的记者、被无数警车包围的MSD大楼、手持引爆装置的恐怖分子、CNN音节急促的现场报导、时刻准备开枪的黑人狙击手、一边喊话一边指挥的警员……所有这些“洋气”的(与王晋康所言的自己作品的“红薯味“相对)、颇具好莱坞大片特色的叙事元素一开始就将小说的叙事节奏推向高潮。这种叙事高潮被作者安排在时间轴的“现在”阶段,地点为“美国”,以记者马丁的视角展开叙述,至吉明被狙击手击中住院结束。紧接着,作者笔锋一转,以吉明昏迷中的回忆将叙事转回了“过去”的时空中:三年前,中国,中原某县的种子管理站。在这个场景中作者以吉明和常力鸿的活动展开情节。他们达成了转基因的种子的买卖协议,并开始长达三年的从试种到大规模播种的过程,直至常力鸿发现播种过“魔王麦”的土地可能被自杀基因污染。之后吉明开始向MSD公司反映情况……于是便有了文章开头的一幕。接下来作者将情节的进展又转向马丁的行动,从而将时空又从“过去”拉到“现在”。马丁以一名新闻记者的敏感嗅出吉明的恐怖行动背后大有文章,于是赶往医院看望吉明,以便挖掘更多的线索。一位戴着浅蓝色口罩的护士在注射药物时引起了马丁的注意,也为下文吉明的死亡埋下伏笔。情节在“现在”的时间轴上继续向前推进,昏迷中的吉明拒绝清醒,弥留之际,他听到了老同学的赞许和肯定,也得到了心中的上帝——褐色麻衣满面皱纹的中国老农的原谅和接纳。吉明安详的闭上了双眼。至于戴斯和马丁,在上帝眼里依然进行着乖戾小儿般恶恶相向的利益之争,不得安宁……

  这样的情节设置突破了小说一般的开端、发展、高潮的叙事节奏,而是直接介入高潮,扣人心弦,时空的交替转接圆润自然,加之吉明、常力鸿这两个如同生活在我们周围的人物形象的成功塑造,使这部小说达到了较高的艺术造诣。同时,作者借助转基因技术的现实危害这一具有科幻色彩的主题作为小说的核心矛盾,在矛盾的展开中拷问了人们内心原初的对自然的敬畏和对宇宙神圣存在的信仰,以这种心灵震撼将读者的审美情感引向崇高,从而实现了将科学幻想作为科幻作品的美学因素这一创作理念。

  王晋康作为一名科幻作家,有的人认为其作品的风格是“超硬”(与科学联系起来的“符合科学意义的正确”科幻,在现代科幻体系中具有合理性或前瞻性),也有人说他的作品偏人文。这两种风格在《替天行道》中完美融合。王晋康对于转基因技术的担忧和拷问不是空穴来风,而是建立在其对科技进展的关注和思索之上(小说中的MSD公司暗指美国孟都山公司,该公司确实花费很大财力研制了一种需浸泡在特制溶液中才能发芽的“自杀种子”),这便给了作品一个较“硬”的内核,同时他站在上帝的高度批判了这种追求短期利益看似无可厚非的商业运作,揭示了现代社会当科技遭遇信仰,技术挑战人性时人类的生存困境,使得作品又渗透着作者浓浓的人文关怀。吉明在这个困境中不自量力的“替天行道”行为又让我们读出了别样的苦涩和悲壮。

  通过以上的解析我们可以说《替天行道》是一部兼具独特合理的科幻创作理念和恰当优美的艺术形式的力作,是王晋康“超硬”和“人文”两种风格完美融合的展现。如果说还有什么有待完美的地方,笔者认为在作品人物形象的丰满和审美情感的震撼力方面可进一步挖掘和表现。可能这种表现力度受到了作品篇幅的制约,毕竟在有限的篇幅中传达出这么多意蕴对创作者也是有些苛责的。

(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博士  北京 房山 10248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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