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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2002年在人大读本科期间,就听说丛治辰大名。凭着一篇千字小文,他在高中时斩获了贾平凹主持的“全球华人少年美文大赛”金奖,一时间风头无两。对我这种默默给新概念投稿结果杳如黄雀的文学青年来说,无疑是大神级的人物。京城高校文学圈,那时颇为热闹,记不清在什么活动上截住他简单聊几句,就算认识了。
真正变得熟悉起来,是在我去北大读研之后。我们成了同班同学,宿舍仅有一墙之隔。
我平生自诩嗜书如命,买书如狂,进了丛治辰宿舍,才知道天外有天。如果在整个畅春新园评选藏书最多的宿舍,丛治辰的宿舍一定名列前茅。正如他的室友主要以大宝这个诨名行世,在北大,人们更习惯管丛治辰叫C君。C君藏书铺天盖地,汗牛充栋。恰好大宝也是如此,不足十平米的小屋顿时左支右绌。到后来,连阳台和床底也盆满钵满,有好大几摞书实在无处容身,C君只好将它们白天铺在床上,晚上睡觉时再挪到地下,如此日复一日,循环不疲。为了一夜安眠这样颠来倒去,我初时颇不以为然,直到后来读书偶然看到陶渊明的曾祖父陶侃运甓的故事,这才恍然大悟,原来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小小习惯中还有这样的玄机!
藏书人一大苦恼,恶客借书不还,时间既长不了了之。为杜绝此现象,C君藏书基本不外借,实在拗不过也须登记造册,并且三天两头微言暗讽,令人如芒在背,只有通过还书来息事宁人。如果封面稍有脏污或是内页不慎弯折,C君的脸色马上就会夹枪带棒,黑云压城。我曾借C君《枕草子》一册,其追逼之甚,后来我买房借人十几万大洋,也无过于此。经此一役,C君藏书无论多么风骚百态,我也决意不再染指。但没多久,在中文系遇一师妹,谈及向C君借书之难,师妹如梦初醒:糟糕,我借他几本书快一年,事情一多竟然忘记,这可如何是好……
在北大,有句话很“伤人”,说北大拥有一流的本科生,二流的硕士生,三流的博士生。一般而言,高考便考上北大的同学进入研究生阶段,是不愿与我们这些外来者为伍的,心里面难免有种暗暗的骄傲在居高临下地俯瞰着。不过C君却平易近人,很快与我们打成一片,还形成了一个几人小团伙,隔三差五结伴出去看看话剧、青铜器还有花花草草啥的。
北大中文系藏龙卧虎,不乏有人年少有成,名声在外。相比于阵容庞大的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C君高中所获“全球华人少年美文大赛”金奖(通常被我们简称为“美少年”奖)显得戛戛独造,迥出侪辈。因入学时间晚,C君本科时的文采风流、喑呜叱咤只能依赖道听途说。肉眼亲见的事实则是,在北大中文系,C君可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可惜不以尊容见长,否则早已加冕系草系花。扩大到整个北大,也是响当当的人物。也难怪,C君性格宏达才情放逸,无论写诗作文还是待人接物,都有可观处,属于孔夫子所说“君子不器”的典范,文学固然是其立身之本,旁及其他领域,也是锐不可当。
文学青年这种动物,放在任何地方,都显得奇形怪状,落落寡合。唯独在北大,还保有几分尊严与荣光。自五四以降,北大的文脉一直瓜瓞绵绵,文学社团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北大的文学社,主要是诗人辈出的五四文学社和小说家云集的我们文学社。C君在我们文学社“一手遮天”,徒子徒孙摩肩接踵。他南面百城的小小宿舍,堪称北大文学青年的耶路撒冷,朝圣者如四月柳絮,劈头盖脸。我在北大的许多朋友,都是在他床上相识——因为宿舍仅能容膝,来访者只好坐在他或大宝的床上。环境亲切,言谈举止自然也就没了规矩绳墨,常常是春风满室,欢笑连天,古人夜雨对床之乐,想必无过于此。
我原以为凭着同学这层裙带关系,可以火线加入文学社,认识社里所有的鲜肉师妹。不曾想,C君明察秋毫之末,早已洞悉我的险恶用心,始终将师妹们保护得滴水不漏,我也只能望洋兴叹。
尘网中人,对人情世故濡染既深,往往千人一面,俗气扑鼻。而学院文青,抱玉怀珠,久居象塔,又难免孤高傲世抑或拙笨避世,能如C君般玲珑剔透而又性情万端者,寥若晨星。世间之情味投合者,C君与之相交,言语行动往往百无禁忌,令人如浴春风。然而遇上奸邪谗佞或是骄纵恣肆之徒,C君也能拍案而起,并不乡愿隐忍。其清谈闲议,常常蔚然可观,嬉笑怒骂,每每自成珠玉。
C君的气场大略言之,是排山倒海兼滑稽多智,在人群中,常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并可无限量供应欢声笑语。恰好我生性暗弱,与人相交颇喜伏低做小左右映衬,便得与C君相谐成趣。每遇酒筵歌席、会议典礼,C君在前线指点江山,我于后方矫首静观,间或插科打诨,彼此配合无间。当然,与C君作伴,还有一个大好处,就是每逢结账买单,C君必定挺身而出,不给别人表现机会,对我这种阮囊羞涩的人,简直是天降福音。
唇舌鲁钝,是我人生一大憾事。C君的博闻强记辩才无碍,令我妒恨难平。若论外表,恐怕得说他貌不惊人(此处发表时若没被删去,就说明他实事求是心智健全),但他只要一开口,便如潜龙腾渊,鳞爪飞扬。我屡次亲历其盛,眼见C君在整个场面气氛令人昏昏欲睡时,一番口若悬河辞喻横生,让一群陌生人肃然起敬。若以剑比人,我如钝铜老铁,C君不啻龙泉太阿,一剑霜寒,多少波澜壮阔!
穿衣打扮事情虽小,往往见出一个人的性情。初识C君者,容易产生一个误解,觉得他是不是不太爱干净,同一件衣服连续好多天都不换,即便夏天也不例外。其实呢,C君对于裁剪鬓发修饰边幅非常讲究,并且有一习气:只要遇到喜欢的衣服,便一口气买两三件甚至七八件,轮着穿,这样一来,就能每天都以英姿飒爽的形象展示于人,同时免去了辗转挑选衣服的苦楚。至于他的发型,据说整个北京城只有复兴门某个生冷小巷里一家没名儿理发店能够入他法眼,有时俗务缠身抽不出时间跑那么远,干脆就让头上长林丰草地自行生长,也绝不在随便的理发店将就了事。
帝里风光好,当年少日,暮宴朝欢。况有狂朋怪侣,遇当歌对酒竞留连。也曾“西门烤翅”大快朵颐,也曾“十七英里”引吭高歌;也曾西子湖畔漏船载酒,也曾清华园中高谈雄辩……不经意间,竟与C君有了那么多共同的记忆。最精彩,还是“十七英里”聚众K歌,C君尽管五音不全,却以一首山东方言风味的英文版《十五的月亮》压倒元白,引爆全场,让北大著名KTV歌神陈思师兄顿口无言。这便是C君,永远青春蓬勃,永远席卷世界。
通常,一个人的写作在年轻时难免勾三搭四,得陇望蜀。C君制作以美文起家,兼及新诗与小说。其中,最为他看重的,是小说。至今犹记被他按在宿舍电脑前,一口气读完《过了忘川》时的酣畅震悚。此篇后来荣膺北大(奖金)最高文学奖项王默人小说奖,风头一时无两。若非读博后学术压力见长,C君本来会步徐则臣石一枫师兄及文珍师姐的后尘,成为牛逼的小说家。而他的诗,曾以一句“忘记弃婴,忘记骸骨的眼洞/生出的青草,以及一切尘世的幸福”,让我沦肌浃髓,念念不忘。我曾在凌晨五点的西安街头,在青年旅社外面的冰天雪地中反复吟诵此句,并向C君发去一条措辞矫揉的短信述说当时情景,结果直到现在也没能收到他的回复。
韶华如驶,青春离散。多少往事音容宛在,我们却已匆匆过了而立之年。当时我相思成疾以泪洗面,是C君陪我在宿舍楼道里抽烟喝酒,通宵达旦。多少少年意气,侠肝义胆,如满天星座汇入记忆的银河,如今的C君性情犹存(风韵?当然也“犹存”),也越发地成熟稳重。博士毕业后身居中央党校要津,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小说诗歌虽然暂时搁置,学术批评却如冉冉晨星,锋芒腾跃。因为学问功底深湛,又有“大半辈子”的创作实践,C君的文学批评闳中肆外,能高屋建瓴也能剖辟入微,顺理成章地斩获了《人民文学》《上海文学》各种批评大奖。诚如当年羡慕他伶牙俐齿,如今我每有述作,也时常偷偷找出他的文章捡拾涕唾,诛求灵感。尽管C君写文以手快闻名,但各种文债日益前赴后继,终究令他应接不暇。每次碰面,大家也不再寒暄最近怎样,而代之以:还剩几篇?答案通常在六篇到十篇之间。于是取其中值,赠送诨名“丛八篇”。听起来是不是有种“诗三百”的感觉?不过请注意,“丛八篇”跟“诗三百”无疑大相径庭,因为后者是“思无邪”的呀。
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得C君者虽不能得天下,亦足以大慰平生。
乱曰: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C君,鼓瑟吹笙。
(彭敏,《诗刊》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