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邂逅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6年02月24日12:42 来源:人民日报 徐锦庚

  一

  隆冬的泉城,天亮得晚,路上已车水马龙,晨霭依然稠密,仿佛慵懒汉子,打着哈欠,睡眼惺忪。不过,空气中的年味,已越来越浓,触手可及。

  火车站广场上,行人步履匆匆。远处的鞭炮声,更催紧旅客脚步。

  售票厅里,排起串串长龙。春运正酣,游子思归,到处人拥人。幸亏开通网上售票,加之学生放假早,还提前俩月售票,窗口压力轻许多。

  8点整,窗口开始售票。11号窗内,端坐一姑娘,戴着眼镜,面容姣好。姑娘眼盯电脑,口里应答,手敲键盘,接钱,点钞,递票,行云流水,娴熟自然。

  她叫道日娜,蒙语意为太阳升起的东方,蒙古族,来自科尔沁大草原。那里,有她深爱的阿爸。

  早上7点,阿爸打来电话,问她起床没?她说起了,马上要出门,8点要卖票呢,阿爸您有事?阿爸说,没,没事。她说,当班禁止带手机,等我卖完票,再给您打。阿爸含含糊糊应道,好,好。

  想到阿爸,道日娜暗叹口气。

  爸妈感情深,阿爸苦等六年,才与阿妈结婚。阿妈长期患病,活得痛苦,硬撑着,要看闺女上大学。2007年5月,她即将高考,阿妈却撑不住了。阿爸精神崩溃,难以自持,被迫提前退休。

  阿爸沉默寡言,不善交流,苦痛埋心,无法排遣,就着生西红柿下酒,也能灌醉自己。她看着心疼,私下央求姑姑,帮阿爸张罗新老伴。后来,阿爸喜迎黄昏恋,才从泥淖中走出。不过,与阿爸相处时,她从不谈阿妈。她深知,那是阿爸永远的痛。

  2011年夏,道日娜从兰州交通大学毕业,与包小猪一道,被济南铁路局录用。包小猪进济南供电段,她到济南火车站,先当售票员,后当客运员,表现突出,“上挂”安全科锻炼。

  在一线时,道日娜四班倒,没空回家,每年春节都在倒班,从没陪过阿爸。原以为坐办公室了,作息有规律,能陪阿爸过年了。她新婚燕尔,有个心愿,这次回家过年,她要领着包小猪去祭拜阿妈,告诉阿妈,自己非常幸福,阿爸不再悲伤。

  不料,机关工作更忙。正常上班外,每四天一次,或在窗口售票,或在大厅导购,周六还要现场盯控。前些天,排出春节值班表,她除夕、初六现场盯控,初二窗口卖票。包小猪也被抽调,到客运段跑车,除夕出发,初二晚才返回。好好一个春节,原本充满憧憬,被分割得七零八落。

  您好,老师。道日娜收回思绪,朝窗外甜甜招呼。旅客一个接一个,她不敢走神。在济南,老师是礼貌称呼,修鞋卖菜,扫地扛包,三百六十行,行行是老师,道日娜入乡随俗。

  二

  售票厅里出现一位老者,中等身材,脸庞瘦削,一件墨绿色羽绒服,衬出几分精神。

  老者有些怪。一般旅客进门后,东瞅西瞅,看哪个队伍短,直奔过去。他倒好,并不排队,背着双手,踱着方步,慢条斯理,先往1号窗口凑,离窗口两三米时,眯着眼,盯着窗口,打量一番售票员,摇摇头,转身出来,又往2号移。

  队伍里的人,眼珠跟着他转,眼神警惕,他一挨近,就往前挪步,贴着前面人,提防他插队。他无动于衷,目空一切。

  1号,2号,3号……走近11号窗口时,老者脸忽泛光,咧开大嘴,目不转睛,身子前倾,脖子伸长,像只老鹅。

  窗口内,一个眼镜姑娘,端坐电脑前,边与旅客对答,边啪啪敲着键盘。

  排队,排队,到后面排队。队伍里,有人沉不住气。

  老者歉意笑笑,排到队伍末,慢慢跟着走。前后左右的人,东张西望,表情焦灼,他倒一脸安然,偶尔踮起脚,或侧移一下身,眼神直勾勾的,不离窗口左右。喃喃自语,瘦了,瘦了,累的。

  队伍往前挪动,前面剩七八人时,老者作抹脸状,头略下倾,以手遮面。剩五六人时,他犹豫一下,离开队伍,慢慢踱到队尾,重新排起队。前剩五六人时,他又离开,踱到队尾,接着排队。

  如是举动,轮番重复。大厅人声嘈杂,人来人往,行色匆匆,没人注意他。

  1小时,2小时,3小时……老者眉飞色舞,神清气爽,看看时间,已近晌午,这才晃晃脑袋,背起双手,心满意足离开。

  三

  老者叫宝音巴图,人称老宝。今早6点到站,坐了一夜火车,累得腰酸背疼。

  出站口,乘车人、接站人簇拥着,欢天喜地走了,老宝形单影只,慢慢步出站外。天还没亮,风呼呼响,老宝缩起脖子,戴上羽绒服帽,甩甩胳膊,扭一扭腰,踢一踢腿,围着广场转。这么早,让闺女多睡会。他想。

  磨蹭到7点,老宝掏出手机,拨通电话。闺女说,马上要出门,8点要卖票,当班禁止带手机,下班再给您打。

  老宝嘴里应着,心里怅然。转念一想,忙些好,年轻人,忙了才出息,像自己这样,想忙,没地儿。

  老宝是来看闺女的。为一个电话,或者说,为一封家书。

  前天上午,二妹海兰来电话。早上听儿子说,道日娜不来过年了,要上班。

  老宝一愣,她打电话了?

  没有,昨晚,儿子上网,在她QQ空间看到的。

  老宝不懂啥QQ空间,但上网是知道的,年轻人都好这个。他嘀咕一句,说好来的,咋不来了哩?

  海兰絮絮叨叨,儿子说,她在空间贴了篇文章,《致妈妈的一封家书》。

  老宝心一沉,声音浑浊,她咋说?

  儿子说了好多,我只记了大概,说很想阿妈,自阿妈走后,阿爸很痛苦,很堕落,直到娶了新媳妇后,才缓过来。说自己也结婚了,会做一个好儿媳,将来会做一个好母亲。还问阿妈,在天堂还好吗?她向阿妈保证,会孝顺好老人,会照顾好家庭,会努力工作,会做好人,做好事,存好心。

  海兰声音低下去,呼吸重起来。老宝嗯嗯应着,没敢接腔,喉结蠕动,眼睛发涩,两颗老泪,滚落下来。

  放下电话,老宝叹了口气,作出决定:闺女想家了,我也想闺女,我要去看闺女。

  老宝话不多,心很细。闺女没了妈,像是丢了魂,自己娶新老伴后,闺女嘴上说高兴,眼皮下却藏着失落,他看在眼里,颤到心头。闺女毕业四年,年年春节都上班,本来说好,要带女婿回家,又没来成,能不难过?

  老宝直奔火车站,只买到硬座票,已经很不错了,搁前几年,春运买张票,要挤破头。老宝逛到商店,买了牛肉干,还有乌日莫。乌日莫是奶制品,闺女喜欢吃。出门时,特地换上羽绒服,闺女两年前买的,平时不舍得穿。

  昨天中午,老宝从通辽上车,到阜新后,换车南下,整整十八个小时,没怎么合眼。

  老宝来看闺女,却没让闺女知道。

  闺女是铁路职工。铁路人,逢年过节更忙。天南海北人,忙乎一年,谁不想回家?虽然有汽车,有飞机,但乘火车最多,每年春运,铁路最忙,济南又是中转站,听闺女说,每天接送两百多趟车、发送五六万人呢。孩子够忙了,别给她添乱。这个理儿,老宝懂。

  给闺女打完电话,老宝有了主意:待闺女上班后,悄悄去,看看她是咋工作的!

  老宝踱出车站,寻到一家早餐店,填饱肚子,挨到8点,转悠到售票厅。看了半天,饱了双眼,怕被闺女发现,这才悠悠离开。嘿嘿,这孩子,脸上含笑,声音温软,动作麻利,老少无欺,行!

  老宝踌躇,在这等闺女?对了,早上听闺女说,女婿今天休息在家,我还是上家里等。

  半年前,道日娜结婚时,老宝来过济南,乘过公交车,知道怎么走。

  老宝步出售票厅,摸到公交车站,乘上83路车,第五站,就是八里桥。站对面,就是闺女家。

  四

  中午12点,接班人来了,道日娜点罢钱,把零钱兑换给邻窗口。这是车站惯例,便于窗口找钱。她把钱交给财务,核对了一遍账目和票据。几小时下来,卖出212张票,收款20458元,账目、票据和现金,一一对应,准确无误。

  道日娜松口气。多收款,少收款,都是差错。多收款,须如数上交;少收款,要自己垫上。

  道日娜乘上83路。车内暖洋洋的,乘客大包小包,尽是年货。窗外,车水马龙,可惜雾霾锁城,不像家乡,天高云淡,草木芬芳。

  道日娜想,人生真有趣,一个草原人,阴差阳错,竟跑到黄河边安家。当年,离开科尔沁左翼后旗,跑到兰州上大学,觉得是到了天边,第一次坐长途汽车,被连串隧道晃晕,吐得稀里哗啦。在校园里,遇到帅哥一枚,死皮赖脸追自己,当初说好,先考察一个月,再决定牵手,结果再也分不开,因他姓朱,自己姓包,便给他取个外号,包小猪。临毕业时,室友热议谁先掰,自己最先举手,说包小猪是山东人,我是蒙古人,我要回蒙古包去。包小猪说,没事儿,我跟你去住蒙古包。就这一句话,让自己铁下心,跟他一起来济南。原以为,阿爸望穿双眼,早盼闺女回家,肯定会反对,没想到,他先是愣一下,很快就说,山东除了夏天热点,别的都不错,山东人口碑好,只要你喜欢,就去吧,我放心。

  想起阿爸,道日娜有些不安。早上电话里,阿爸吞吞吐吐,欲言又止,自己急着上班,没顾上细问。会不会出啥事?阿爸有高血压、糖尿病,天天要注射胰岛素,不敢出远门,不知身体咋样了?这是她最怕的。阿妈病重后,在医院躺了两年,她和阿爸提心吊胆,心惊肉跳,现在还有心病。

  想到这,道日娜焦躁起来,这车咋搞的,慢慢腾腾,呼哧呼哧,像老牛似的,还每站都停,直达八里桥多好!

  好不容易到站,道日娜窜下车,顾不得安危,嗖一下横穿马路,一路小跑。她要赶回家,给阿爸打电话,问个究竟。

  到了门口,道日娜掏出钥匙,刚插进锁孔,门就自动开了,以为是包小猪。门启处,一张老脸,布满皱纹。

  道日娜张着大嘴,半天合不拢,结结巴巴,阿爸,您,您咋来了?啥,啥时到的?

  刚到,刚到,嘿嘿!那张老脸上,绽开一朵花。

  《 人民日报 》( 2016年02月20日12 版大地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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