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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溪流的歌——记严文井同志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6年01月29日14:33 来源:林东海

  “激烈地打着回旋”

  1974年7月中,我被借调到国务院文化组创作办公室评论组,被安排去写所谓“儒法斗争”的文章。到1974年底,报上登出来的文章共有20篇。文化组创办想将这些文章结集出版,让我询问人文社是否有意接受这一任务。为此,我和文井同志作了一次长谈,他问,我答。

  “你对所谓‘评法批儒’怎么看?”

  “照我的理解,‘评法批儒’是政治上‘批孔’的延续,由政治延展到整个意识形态领域。”

  “创办文章,是政治的,还是学术的?”

  “这组文章侧重于文艺史,是政治化的学术研究。”

  “文章内容,你认为有问题吗?”

  “怎么说呢?从政治的层面说,和举国上下都在搞的‘儒法斗争’差不多,是政治运动的一种方式,是阶级斗争的一种表述。但我知道,我们这些执笔者,都反对搞‘影射史学’,所以文章没有直接影射现实的情况;从学术层面说,当然存在把学术政治化的倾向,虽然力求保持‘文艺史’的学术性,但在这样一场政治运动中,很难避开政治化。恕我直言,解放以后,政治运动不断,学术始终存在不同程度的政治化倾向,或者说都有不同程度的庸俗社会学倾向,只是现在严重到几乎等同于政治。这不是学者所能改变的现状。”

  “我同意你的看法,正如你所说,学术状况是很难改变的,但政治上可要把住关,我们是文学专业出版社,千万不能搞什么乱七八糟的‘影射’,败坏我们的形象。”

  “这一点请放心,全部稿子最后由我编辑改定,凡是有影射嫌疑的地方,我会认真地加以处理。”

  “有你来把关,我就放心了。那就拿到我们社出版吧!”

  书稿收录江天文章两篇、洪途文章18篇,书名就用《人民日报》发表的文章的题目,叫《研究文艺史上儒法斗争的几个问题》,经我统稿后付排,于1976年春出版。这本小书,和当时出版的许多关于“儒法斗争”的图书一样,都随着那一时代的过去而成为过去。

  1974年底,结束“儒法斗争”之后,接着便成立了一个录音组,为毛主席录制古典诗词的唱片。这个工作由江青直接抓。文井同志问选目是否毛主席“钦点”的,我说不甚了然。江青对诗词并不熟悉,要不是看到毛主席批点过,她是提不出来的。后来,有一天,文井同志目光中带点神秘色彩,笑嘻嘻地对我说:“我有毛主席圈点过的《词综》。录音选目确实是圈点过的。”我着急地想看一看都圈了哪些词,他说不行。看到我失望地瞧他,便亲切地说:“这样吧,把你的《词综》拿来,我帮你复制。”翌日,我真的把我那本《词综》交给他,很快就给我复制好了,而且十分认真,用黑铅笔、红铅笔、蓝铅笔,分别按原样替我复制,或加一个圈,或加双圈,或加竖杠,或加国语拼音,还在一片纸上写下说明文字。

  我的专业是古典文学,在文化组根本没有对口的工作,又不想搞行政,迟早总要回人文社。所以在录音组工作的后期,我就想回归本位,但文化组似乎无意放我归山。正在这时,毛主席批示出版《水浒》,是我回社的好由头。于是,1975年8月13日上午,我回社求助于文井同志。文井同志很痛快地答应了:“我支持你回来,你回来就是了。不要怕,档案在咱们这里,又能怎么样!”我怕节外生枝,终于说服了于会泳的助理,他把我送回来交给文井同志,说:“谢谢你们的支持,现在把林东海还给出版社,希望《水浒》整理完毕,还借给我们。”文井同志说:“大家互相支持吧。”于会泳的助理走了,我向文井同志深深地作了个揖,恳求他:“他会再来要人的,求求您千万别再答应他呀。”文井同志痛快地答应了。后来他告诉我:“他们来了好几个电话要借你,都被我婉言谢绝了。”

  1975年9月1日,我正式回人文社上班,参加标点和校改容与堂百回本《忠义水浒传》。回社第一天上班,文井同志特地到我办公室来看望我,他的关怀使我感动不已。9月11日晚上10点多,创办来电话辗转通知我,说中央办公厅有命,要我于翌日八点半以前到公安招待所集合,有重要任务,特别交代带上毛衣和洗漱用品。我不知底里,只觉得事情严重,去还是不去,在两难之中。我想到文井同志,看了看表,已是深夜11点多,情况紧急,也不管他睡没睡,到邻居家拨通了他的电话,把接到电话的情况向他说明,问向他打招呼了没有。他说:“没有通知我,不知是什么事。不过他提到中央办公厅,不会说假话吧,那你就去看一看。嘴可要把得严一些。”于是,我如期于翌日八点半到达公安招待所,于会泳的助理见到我便叫快准备上车,我问:“向我们出版社请假了吗?”他说:“来不及,以后再说。”我说:“不行,我已回社,没有请假,我不能走。”他急得直跺脚:“还有20分钟开车,现在就去找严文井,快!”于是立即驱车到灯市东口出版局办公楼,把文井同志从会议室叫出来。于会泳的助理只是说替我请假,要离开北京,去哪儿,干什么,都没说清楚。文井同志面有难色,说:“我做不了主呀,没有和社里其他领导商量过,等商量了再说吧。”于会泳的助理两手一摊,急得话也说不清楚:“怎么办,马上就要去上火车了!”文井同志见他急得那样,让他“稍等”,转身回会议室,很快又出来,告诉于会泳的助理:“这么急,那就先走吧。回头我再告诉他们。”我明白,文井同志准是进去和出版局局长通了气,经局长许可才做出决定的。我和文井同志会心地笑了笑,点了点头,便算告辞了。江青先期到大寨,据说要在那里审查录音情况,所以录音组演唱人员和注释人员跟着去,以便随时询问。实际上,在大寨期间,只是偶尔讨论注释工作,大部分时间花在劳动和看电影上,9月20日撤离大寨。回到北京,到大寨一个多礼拜的活动情况,我向文井同志作了简要的汇报,他这才放下心来。

  “托起沉重的木船”

  1976年10月7日早晨,我和往常一样,上了班第一件事就是打开水。我从水房提着两个热水瓶,正要往楼里走,文井同志从后院西门走进来,把我叫住,在我耳边悄悄地说:“昨晚都抓起来啦,你先别说,听消息。”过了一两天,“四人帮”束手就擒的消息才慢慢传开。我很佩服他获得信息之快捷。10月中,出版社党委正式向我传达中央发生的大事,并通知要开全社性揭批“四人帮”大会。这次大会主要是党委领导和各个部门作政治表态,特例为我安排了个人发言。从第一个向我透露消息,到为我安排发言,我十分感激文井同志在政治上对我的信任和关怀。

  1978年4月,人文社决定与《人民日报》合写一篇关于“评《水浒》”的文章,文井同志让我参与执笔。我到人民日报社去同文艺组研究文章的大纲,《人民日报》文艺组因为曾发表过反面文章,所以提出文章开头先“还债”,我不同意,说:“在《水浒》问题上,我们无债可还。”他们说:“你们出版《水浒》不是用了梁效写的《前言》吗?”北大清华批判组确实写过《前言》初稿,但当时姚文元批示,文章不要署名“梁效”,由人民文学出版社负责,署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部。文井同志说:“既然署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部,《前言》该怎么改就怎么改。”所以《水浒》的《前言》实际上是人文社重新写定的。我把情况告诉他们,说:“我认为我们写定的《前言》没问题,不必‘还债’,‘还债’的内容你们单独处理。”回社后,我向文井同志汇报了讨论情况,文井同志高兴地说:“你做得对,咱们的《前言》没问题。” 文井同志对于出版物的把关,主要是审查序文和前言,尤其严防政治上出问题,力求平稳。他抓工作,总是提纲挈领,举重若轻,先把政治关,后把质量关,从不陷于具体的事务之中。

  文井同志一生廉洁奉公,从不以权谋私。他从挂名社长到实干社长,为人文社出了不少力,然而他又从人文社得到了什么呢?他原来所住东总布胡同60号的两间平房,是中国作协的房子。红庙的楼房,是文化部批下来的。他从领导岗位上退下来之后,就在红庙那不算宽敞的楼房里过着清贫的日子。有一天,我到红庙看望他,在客厅里聊了一会儿,他招手让我到他卧室,指着墙上挂的一幅字,说:“你给我读一遍。”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但还是按他说的从头到尾读了一遍。这幅字是中央美院朱乃正教授写赠文井同志的,抄的是陆游的词《好事近》:“岁晚喜东归,扫尽市朝陈迹。拣得乱山环处,钓一潭澄碧。卖鱼沽酒醉还醒,心事付横笛。家在万重云外,有沙鸥相识。”我读完后,他点了点头说:“怎么样,你体会体会。”这首词是陆游壮志未酬在山阴老家赋闲时所作,一腔幽怨,却故作旷达语。也许朱教授写这首词意在给文井同志一点慰藉,而文井同志读来却别有怀抱。至于他让我读一遍,似乎是向我表白的一种方式,又似乎是对我的一种劝慰,或者诸多意思兼而有之。我朝文井同志会心地笑了笑,一切都在不言中,真是“笑而不答心自闲”,这是“赋诗言志”的一种方式。从这里也可以体会到,我们的古典诗词,竟然有此妙用!

  90年代初,文井同志已离休多年,我问他写些什么,有什么创作规划,他说,老了,写不了大东西,只想写点回忆往事的小文章。有一天,他托人为我捎来一份墨宝到办公室,是他为我写的一张小条幅,作为纪念。我打开一看,上面写了四句类似儿歌的小诗,曰:

  小民弄小技,大帝唱大风。

  傻子要活命,只好来雕虫。

  条幅前头钤了一枚闲章,曰“难得明白”,还有一枚生肖印是一只玉兔,后面落款云:“东海兄一笑  严文井(钤“严文井”章)  一九九一年岁末。”郑板桥说“难得糊涂”,文井同志却反其意而说“难得明白”,看来他并不想糊涂,而是想弄个明白。聪明过人的文井同志说“傻子要活命,只好来雕虫”,是很有意思的。这首小诗,是自励,也是对我的劝勉,于是我把它当作“座右铭”,时时提醒自己,甘当“傻子”,安心搞文学研究,玩那壮夫不为的雕虫小技。多年的实践,使我愈发明白文井同志真是个明白人。

  “飞向纯洁的蓝空”

  文井同志从40年代初到50年代末,写了不少童话和寓言,后来也写起散文,是颇有影响的一位作家。70年代末,他选编了一本童话散文,就用1955年写的童话《小溪流的歌》的篇名作书名,1979年春在人文社出版。3月20日,他打电话让我到他办公室,领取签名赠书。我向他表示祝贺,他说实在惭愧,写得太少了,真对不起广大少年儿童,但因忙于行政,也没办法。同年7月,他接到四川江油李白纪念馆的信,请他为该馆题词。他又把我叫去,说:“为李白题词,什么话都不好说,很难妥贴;我想了个主意,就是用李白的诗句写李白,你看怎么样?”我说:“好啊,这个主意很好。”他说:“我对李诗不熟,也不擅长诗歌,所以想麻烦你帮我用李白的诗句集成一首纪念李白的诗歌。”我说:“从王安石取杜诗作集句诗,不少人效法,集句也就成了一种常用的形式。我可以试试看。”于是我便代他找了一些李白诗句,编成这么一首诗:

  明月出海底,太白出东方。

  北斗酌美酒,醉后发清狂。

  高歌振林木,风卷绕飞梁。

  心随长风去,天外恣飘扬。

  我把这首集句诗的草稿拿给他时,还附了一些可供选择的诗句,让他自己再修改或补充。他把首联换成“凤飞九千仞,太白何苍苍”,叫我到他办公室一块推敲。我看他改得很好,说不必再动了,就这么定下来。

  1981年5月,我被借调去人民美术出版社编写《诗人李白》画传,为了获取相关图片,我和摄影师一起到长江流域考察李白游踪,直至年底才回京。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我的小书《诗法举隅》,样书已到北京。翌年年头,我寄一册赠文井同志,他收到书后,寄来这么一封信:

  东海同志:

  《诗法举隅》收到,谢谢!

  看目录,就知道这是一本很有分量并引人兴趣的书。

  我曾多次想请你来家谈谈,但因你常常外出,无法如愿。此次返京,如有功夫,晚上来家谈谈,还是非常欢迎的。

  请原谅我的官僚主义,我不知道你的宿舍地点,此信只好寄到我社传达室转,不知能否顺利地到达你手中。

  新年好

  文井

  元月六日

  接到信不久的一个晚上,我便到他家拜访,并汇报了在长江各地考察的一些情况。话题转到我那本小册子《诗法举隅》,我说这是我大学本科毕业论文改写的,改得比较仓促,所以很难说得透彻。他说读者反映还不错,并表示他也比较赞赏。文井同志说“多次”想找我谈谈,我感激他对我的器重,但又害怕他对我的器重,所以在交谈中,我常常“顾左右而言他”。文井同志是很有创作才能的儿童文学作家,然而由于长期担任行政工作,极大地影响他的创作成就。待到他从行政岗位上退下来,已经老了,写不动啦,我时常为他感到惋惜。古人所说有所不为而后有所为,真是鞭辟入里。

  上世纪90年代初,文井同志对近代文学颇感兴趣,记得有一次到红庙他家拜访,他问我在搞什么,我说还是研究古典文学,他说:“搞那些老古董,不能说毫无意义,但我看你还是去研究近代文学,可能更有意义。要关心现实,不要只钻故纸堆。”我笑了笑,心想他到底是老革命啊,我对他的这种革命精神还是很尊敬的。他打电话要借龚自珍集子,我帮他弄到一个选本,以为读读选本也就够了,他却不满足,还让宋红君为他借了《龚自珍全集》。从近代思想家的先锋,到洋务派的洋务运动,他都下了不少功夫,似乎还在发扬五四精神,追求民主科学,探索救国之道。在他的鞭策下,后来我和宋红一起编著了《南社诗选》。

  2005年7月20日,文井同志安详地离开人世,带着未了的夙愿走了。然而他所创作的儿童文学将永远滋润一代又一代的幼小心灵;他对于出版事业所作的贡献,也必将铭记在千千万万读者的心里。他的事业是不朽的,可以安息了。到八宝山告别时,我为他献上一副挽联,曰:

  小溪歌唱,滋润玉苗,童心开发催花放;

  大业思成,更新文学,书海导航破浪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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