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魂兮,归来——纪念九叶诗人唐湜先生辞世10周年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11月19日12:07 来源:中国作家网 孙良好

  一

  2005年1月28日下午,冬雨凄迷,诗人唐湜在他的故乡温州辞世,结束了他念兹在兹的“幻美之旅”。

  1920年生于浙江温州的唐湜,从小酷爱读书,读高中时就在校刊发表长诗《普式庚颂》。青年时代投身抗日救亡运动,22岁时在谢冰莹主编的《黄河》上发表了《海之恋》,正式开启了长达60余年的文学之旅。1943年,他以同等学力考入浙江大学外文系,首先醉心于莎士比亚、雪莱、济慈等浪漫主义诗人,后转向里尔克、艾略特等现代主义诗人。1946年,他与李健吾、胡风、臧克家等相识,次年参加了《诗创造》的编务工作,一年后又和辛笛、唐祈、陈敬容、杭约赫一起创办《中国新诗》月刊,与北方诗人穆旦、袁可嘉、杜运燮、郑敏等南北联手,为现代主义的诗歌鼓与呼,由此成为中国新诗史上的重要流派——九叶诗派的重要“一叶”。在此期间,他写下大量诗歌,结集有《骚动的城》《飞扬的歌》和长诗《英雄的草原》;同时,他还发表了许多见解独到、文采飞扬的评论文章,其中对冯至、穆旦、汪曾祺所作的评论至今仍不断为文学史家和评论家们所引证,钱锺书先生盛赞这些评论“能继刘西渭学长的《咀华》而起(刘西渭即李健吾,中国现代著名的文学批评家,《咀华集》是他最具代表性的评论集),而有‘青出于蓝’之概”!

  新中国成立后,唐湜参加中国剧协,任《戏剧报》编辑,并担任北京多个刊物的编委和特邀编辑,发表过许多有关中国戏剧和西方戏剧的研究文章,翻译过莎士比亚的三个名剧、泰戈尔的四部诗集,写成《莎士比亚在中国》《萧长华谈京剧表演艺术》等专著。1958年,他因被错划“右派”而导致系列专著无法付梓。随后,他与中国文艺界的诸多“右派”一起被流放到北大荒劳动。1961年,唐湜回到故乡温州,在永嘉昆剧团做了两年临时编剧,写下了《白兔记》《白鹿城》《百花公主》等多个剧本。文化大革命开始后,他又历尽劫难,长时间在温州房管局管辖的一个修建队下放劳动,直至“文革”结束,才在温州市文化局下属的艺术研究所供职。

  唐湜一生坎坷,但对艺术的执著和忠诚矢志不改。20多年的艰辛磨难并未让他放下手中的诗笔。这期间,他写下了20多首叙事长诗、2000多首十四行诗。他的挚友、著名诗人屠岸称其为“诗坛圣火的点燃者”。作为当代中国诗坛最多产的十四行诗人,他被誉为“当今十四行诗人之冠冕”。1978年以来,他相继出版了诗集《海陵王》《幻美之旅》《泪瀑》《遐思·诗之美》《霞楼梦笛》《春江花月夜》《蓝色的十四行》《唐湜诗卷》(上下卷),散文集《月下乐章》《翠羽集》,评论集《新意度集》《一叶诗谈》《九叶诗人:“中国新诗”的中兴》和戏曲论文集《民族戏曲散论》等著作。

  唐湜竭毕生精力所从事的文学创作,得到了社会的认可。当前中国高校最具影响力的两本中国现当代文学史教材——北京大学钱理群教授等著的《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和复旦大学陈思和教授主编的《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对他均有相当篇幅的介绍;当代中国最具影响力的诗歌理论刊物《诗探索》曾两次为他开辟研究专辑;中国现代文学馆也展示了包括唐湜先生在内的“九叶”诗派所取得的骄人成就。他还获得过中国作家协会颁发的抗战时期老作家纪念章、浙江省有突出贡献的老文艺家金质荣誉奖章、浙江省当代作家50杰奖(1949-1999年)、浙江鲁迅文学艺术奖(2002年)、中国作家协会浙江分会1985-1989年度优秀文学作品奖、温州市第五届文学艺术创作特别奖(1996-1999年)、温州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艺海长青”奖。

  北京大学教授、著名诗歌评论家谢冕称唐湜是“一位唯美的现代诗人”,“他有非凡的想象力和不竭的诗思”,“他是当日中国——至少是战事日益逼近的南中国诗歌运动的最及时、最有力、也最权威的阐释者”。

  唐湜的一生,正如他自己在长诗《幻美之旅》的后记中所言:“是一个精神巡礼的行程,一次生命航行的悲剧,那是一个歌人的对美的幻想,对生命的诗的不断的追求,经历过一连串不幸的苦难而到达最后的幸福的奋飞。”

  二

  从1946年春在上海臧克家家认识了后来同为九叶诗人的陈敬容和杭约赫,到2003年3月由上海教育出版社推出《九叶诗人:“中国新诗”的中兴》,唐湜与九叶诗派结下半个多世纪的“不解之缘”。

  贯穿始终的抒情诗创作是唐湜融入九叶诗派的有力明证。他幼时爱读中国古典小说、爱听中国古典戏曲,新文学作家中最爱冰心、何其芳,这些文学营养滋养了其最初的诗笔。1943年,在龙泉山中的战时浙江大学,他受莎士比亚、雪莱、济慈们的影响,进入浪漫主义的幻想王国。1946年,浙江大学迁回杭州后,他开始接触欧美的现代诗作与诗论,由雪莱、济慈跃向了里尔克、艾略特。是年假期,由于粮荒,温州爆发了反饥饿的罢市斗争,他为此作组诗《荒凉的、骚动的城》,包括《荒凉的城》与《骚动的城》两首,第一次尝试着用现代主义的一些手法来写诗。1947年7月,他参与臧克家、曹辛之(杭约赫)、林宏们组织的星群出版公司,在该公司出版发行的《诗创造》月刊担任编辑工作,并以诗集《骚动的城》参加臧克家主编的《创造诗丛》。1948年6月,他和方敬、辛笛、陈敬容、杭约赫、唐祈以森林出版社名义创办《中国新诗》月刊,继续发表大量有现代主义倾向的抒情诗。1949年之后的30年,现代主义的诗歌写作在中国大陆受到排斥,他先是转行到戏剧领域“驰骋”,后来又以“多样的十四行”进行艰苦地“潜在写作”。由于现实的难以言说,此一时期的写作经常游离于现实之外,而在历史和民间寻找诗歌资源。1979年12月,他的《日出》发表于《东海》,后又转载于1980年3月的《新华月报》文摘版,顺利完成了“复出”的“亮相”。1981年7月,《九叶集》由江苏人民出版社出版,他作为“九叶”中的“一叶”再次引起人们的关注。

  非常状态的叙事诗创作是唐湜独异于九叶诗派的一个侧面。1944年,24岁的他以蓬勃的激情和淋漓的才气开始创作叙事长诗《森林的太阳与月亮》的第一部《草原的梦》,一年后续写了第二、三部,并改题为《英雄的草原》,1948年作为《森林诗丛》的一种由森林出版社出版。这首长达6000余行的长诗不仅在当时,而且在整个中国比较贫乏的叙事诗传统中都显得格外夺目。1958年,反右斗争结束,他被错划为“右派”。为了不使精神崩溃,他埋在故纸堆里写了15万字的《古歌舞剧〈九歌〉初探》。之后,便开始了南方风土故事诗《划手周鹿的爱与死》的写作,诗作未完成就被流放到东北的兴凯湖农场劳教,“去经历严峻的沉默的三年”,至1961年7月解除劳教回乡。1970年春,他在温州飞霞楼写毕该诗,改题为《划手周鹿之歌》(复旦大学陈思和教授主编的《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专节介绍了《划手周鹿之歌》,称该诗是“汲取民间营养的文人创作”的代表)。也是在这一年,他完成了由近百首变体的十四行诗组成的历史叙事诗《海陵王》,在深厚的历史积淀中挖掘远逝的英雄主义悲歌,其中的无奈和慨叹溢于言表。1998年,他在垂暮之年写作了《东瓯王之歌》,温州有史以来第一部地方民族史诗从此诞生。

  “慧眼识珠”和“宝刀不老”的评论写作使唐湜在九叶诗派中显得无可替代。1940年代,当九叶诗派以“诗的新生代”的面目在诗坛崭露头角时,他即以“慧眼”识别其中的卓越者并予以高度评价。1948年8月,《穆旦论》发表于《中国新诗》第三、四集,该文高度肯定了穆旦在中国新诗史上的重要地位和特殊意义,今天的评论家和文学史家们越来越清晰地认识到其真知灼见的光芒和力度。1980年代,当九叶诗派“历劫归来”之时,他审时度势,郑重地向世人宣告“九叶在闪光”,并对其中的先逝者、遁隐者、回归者和前行者作了恰如其分的论述。除了对九叶诗派格外关注外,他还不间断地为中国新诗的理论建设添砖加瓦,一方面及时总结自己的创作经验,另一方面自觉关注整个新诗发展的态势,2000年7月由广西教育出版社出版的《一叶诗谈》为此画了一个圆满的句号。2003年,他推出《九叶诗人:“中国新诗”的中兴》一书,对这个与自己的诗歌生涯紧密相连的流派作了总结性的评论。

  三

  我与唐湜先生的交往开始于1990年,其时我以文学社社长的身份邀请先生担任我所主编的校刊的顾问,因为他是当时最具影响力的在温作家。1994年读研究生时,我因为中国现代文学史料学的课程所需,开始为先生编撰年谱,从此有了不少面对面的机会。1999年,应北京的诗歌理论刊物《诗探索》之约,我与同事崔勇一起对先生进行专门访谈。2002年,我承担了与先生有关的浙江省社科基金项目《唐湜与九叶诗派》,同时期因为在北京大学做访问学者,顺便把先生的部分手稿转交至中国现代文学馆保存。2003年,受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委托,我在温州组织召开了有关先生的全国性专题研讨会,中国社科院与北京大学、浙江大学、首都师范大学的著名学者及中国当代诗坛代表人物都来参加会议。2004年,我与温州电视台的朋友倪维行合作为先生的晚年作影像记录。

  先生为人极其天真,不谙世故;在文学写作上有丰富的想象力和飞扬的文采,但不善言辞,对一些在他看来的重要事件,会不断重复,而且容易激动;臧否人物极其率真,不管是年轻还是年老,不管是名人还是权贵,也不管是朋友还是仇敌;对文字工作极其认真,自己写作时强调“优美”风格,出书坚持亲自校样,我给他编撰的年谱要亲自审订,我给他写的专论要认真审读;对朋友极其真诚,不管是对像牛汉、屠岸这样的当年至交,还是对像我这样的年轻朋友,从来都是推心置腹,口无遮拦。

  先生走了,在与病魔苦苦挣扎之后,但我无法忘怀先生经常流露的两种神情:一种举目凝望,一种低头沉思。在凝望和沉思的神情里,先生最初的诗句依然鲜活地跳跃着:

  驾一叶纯白的轻帆/到蓝色的海上去//海是一个深湛的谜呵/望不见边际与水涯/望不见绿色的土地/望不见花香鸟语/莺飞草长//海是一个深湛的谜呵/海有恋人似的狂热/海上的风浪/会给你那白帆/抹上海的颜色/海的气息/海洋深沉的感情呢(《海上》)

  这“一叶纯白的轻帆”在“蓝色的海上”航行了60多年,终于安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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