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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北京东城区雍和宫一带,有一条并不起眼的胡同,叫做“炮局胡同”。这里曾是清朝的炮厂,后来改造成近代史上著名的“炮局监狱”,一直到 2008年之前,这里都是北京市第三看守所(俗称“炮局看守所”)的所在地。那些打架斗殴、小偷小摸、涉毒涉黑的混混、流氓常常出入于此——“老炮儿”一 词由此而来。
在管虎导演的电影《老炮儿》中,饰演老炮儿六爷的冯小刚一开场,便是草莽英雄的化身,他抓“佛爷”(小偷)、教训警察、帮助弱者,是一个身上带 有痞气、匪气却又正义感爆棚的人物。很明显,创作者想要把他塑造成一个正面的民间秩序与传统的维护者。眼前这个略有迟暮之色的中年男人,在过去的时光中曾 经那样叱咤风云,而如今,除了在他世代生长的后海一带还有些余威,一旦走出这里,他就变成了这世界的陌生人。
时移世易,老炮儿风光辉煌的日子早已一去不复返了。如今,昔日那个一把刀对抗十几个人的六爷不得不跟无数外地人一起挤地铁,只为了看望自己负气 出走、住在郊区的儿子。他们曾经安静的家,变成了所有外地游客来北京的必到景点,整日人头攒动、熙熙攘攘。老北京们心里多少犯过这样的嘀咕:我的北京,北 京人的北京,怎就变成了眼前这个样子?六爷教训那个在胡同骑车的年轻人,除了说话的规矩,在“认路”这一点上,他更是充满了本地人的优越感。是啊,这里是 北京,多少王朝在这里更迭,随便一个老北京,祖上几代可能就是达官显贵。然而电影里一句“没宣武区了,都合西城了”,简单粗暴地终结了老北京们的优越感。
以小飞为代表的富二代、官二代取代了曾经的大院子弟、胡同子弟,变成了北京城权力和消费的主宰者。如今北京的变化让人目不暇接,措手不及。不断 地有外地年轻人来这里打拼,然后逐渐扎下根来,成了这个社会的中坚力量;不断有老北京被拆迁,从二环里搬到五环外,在地理位置上成了北京的边缘人……与老 炮儿们相比,六爷的儿子晓波这一代,面临的是比他们父辈更残酷的社会现实。在六爷的年代,胡同子弟尚能与大院子弟相抗衡,以获得自己的社会地位,然而现 在,晓波拿什么与小飞对抗?他所能做的就是在小飞的豪车上划个道子,而这最后的泄愤也成了自己和父亲被羞辱的原因。在今天,市民阶层的上升通道变得更加狭 窄,如今的底层年轻人,在富二代、官二代面前,连厮杀的勇气和机会都没有了。
与老北京一同消逝的,还有老炮儿们的青春和他们笃信一生的规矩、老理儿。六爷的规矩是什么?不是现代社会的道德伦理,更不是冷冰冰的法律条款, 而是一套类似江湖道义的价值体系,小到打人不打脸、打架知轻重、男人不打女人、碰杯时酒杯要比对方低,大到敢于向权贵挑战、面对社会问题不能袖手旁观等 等。六爷们的悲愤在于,现代社会中,作为小流氓的小飞们不仅抢占了作为老流氓的他们的社会资源,更破坏了他们的价值体系、伦理秩序,盗亦有道的共识在现代 社会土崩瓦解,一切都在向权、钱看齐,如今的社会变成了一个比随处都有人街头斗殴更可怕的乱世——这乱,不是在行动上,而是在人心里。
在这一点上,《老炮儿》的诚意和情怀无疑是值得尊重和敬重的。创作者希望以此祭奠一些曾经引领过时代潮流,如今却被大众所遗忘的人们,以此缅怀 一段不应该那么轻易就被拂去的历史,更重要的,想要以此复归一种传统社会中代代相传的礼仪规则、文化传统,这传统在现代社会中被许多人忘了,却被这些如今 混着、颓着的老炮儿们记得。在两代人之间、在权贵与平民之间,这样的矛盾异常明显,在主创者看来,真正的正义和神圣掌握在那些即将退出历史舞台的人们—— 老的、边缘的人——的心里。
北京人讲究“有里有面儿”,在电影《老炮儿》中,关于这套规则和传统的面子做足了,里子却显得孱弱。管虎似乎难以找到老炮儿精神最核心的支柱, 在各种细节枝繁叶茂的同时,树干却是空心的。事实上,按照电影的定位,六爷等人大抵出生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在他们个体价值观最需要建构的青少年时期,面 对的却是传统价值体系走向解体,新的价值尚未成型的社会。六爷们成长在这样一个断裂的时代,经历了物质贫乏和“文革”内斗,也经历了改革开放、市场经济, 他们曾经相信的江湖道义在今天已经被淘汰,而新的社会规则又令他们无所适从。
在影片中,对于六爷这代人,管虎几乎是以一个粉丝的心态去表现的。粉丝心态决定了他在看待这些人时视角的偏颇。在影片中,老炮儿们用茬架解决问 题,自认为在一个懂规矩、没有人破坏规矩的世界里,依靠刀剑棍棒便能摆平一切问题。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群架是一个场面、一种仪式,而在《老炮儿》 里,这几乎成了六爷们的价值观和信仰体系。这就有点荒唐了,荒唐到小飞所代表的富二代、新混混阶层竟然认同了老炮儿的逻辑,并且愿意以自己和父亲的性命、 名誉、全部身家来陪老炮儿茬这最后一架。到这里,粉丝心态战胜了理智,不合常理的情节屡屡出现,影片几乎是以膜拜英雄的姿态迎来了最后一幕。六爷只身赴 死,在冰上划出一道慷慨就义的曲线,然后堂吉诃德般地冲向对手,这里面有多少悲情,就有多少讽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