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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的眷恋与成熟的焦虑

——从电影《刺客聂隐娘》看经典的当代重述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09月25日09:33 来源:中国艺术报 庄庸

  《西厢记》 《牡丹亭》 《红楼梦》 ……都是对十多岁似水流年、如花岁月的“年轻之美”的雕刻与舒展。图为王叔晖工笔彩绘《西厢记》之《初遇》

  睁大眼睛,一个画面不落地看了《刺客聂隐娘》所谓最美的画面:从华丽的服饰,到幽暗深邃的空间,以及养眼养颜的风景画……

  让我自己讶异的是,从第一个黑白影像的序幕开始,我满脑涌现的,都是一个思考的轴线—— “最美的风景”“最美的情愫” ,然而,却是以“最不美的现实生活”为杠杆。

  于是,在地方割据的藩镇诸侯和中央政权的对峙之中,在一个男人和三个女人情感的纠结之中,在当下冲突、矛盾和战争不断跌宕起伏的现实生活之外,从未出现的追忆似水年华——那最美的青春韶华和人生初见,构成整个电影叙述隐秘的支点和落脚点。

  “最美”的眷恋情结

  从“文化母题”到“青春版经典”

  那是一种根源于中国人心底、隐约承传的集体无意识的“审美情结” :就是对“最美的青春年华的眷恋” 。

  似水流年,如花岁月,最美的年龄,就是十几岁啊。年轻的时候最美;为什么我们不能在我最美的时候相逢?所以, 《西厢记》 《牡丹亭》 《红楼梦》 ……都是对十多岁似水流年、如花岁月的“年轻之美”的雕刻与舒展。

  中国古典中一直承传着这种“青春美”的眷恋与传统,也在整个民族审美阅读心理结构中遗传下了一种独特“审美情结” :对于那个年龄、那种岁月、那种年华特别迷恋;哪怕曾经再疼痛,心里再苦闷,也会有一种诗化的倾向……我曾经将此形容为中国成年男性特别的“恋轻癖” :贪恋年轻时候的青春美,不但在肉欲上,而且在精神渴求上。

  这种“青春的眷恋”和“审美情结”不独在古典中流传,在近现代作品和作家中也成为一种潜意识承传的特质。比如沈从文湘西小说“10 +岁情结”及其少女形象。与其说这是一种有意识的承传,不如说这是一种无意识的反映。沈从文也写妓女、已婚女子、其他女人,但在其笔触下最美的,仍然是那些未婚的、十几岁的、正处于青春期情窦初开的年轻少女。她们在年轻的时候是最美的啊。

  这是对“年轻之美”的青春古典传统一种无意识的积淀和承传。近现代作家中有一批人或作品都有这种倾向。这是一种“美”的传统。

  中国古典是很美的,哪怕是非人文的、科技或医学的著作。因为汉语本身就是一种美丽而优雅的文字,所以用古典汉语写就的文字和著作不期然地就有了一种“美”的形态和意蕴。

  因此,那些古典就是这种“美”的凝结:中国古典是很美的。谁说中国民族是一个过早成熟的民族?你看那老子、庄子、孔子……虽然似乎都有一种谙熟人生的睿智与成熟中,但并不是一种饱经沧桑的憔悴容颜,而仍然是一颗永葆青春活力的心—— “美”仍然是中国古典中承传的形态和意蕴。

  紧张的关系

  眷恋的想象和成熟的焦虑

  在这种“年轻之美”的古典传统中,最美的眷恋,仍然是从中国传统文人到现当代精英男性想象或者说是臆想中的“少女们身心灵成长的秘密” !

  就像《诗经·摽有梅》给我们所展示的那样一个少女的心灵成长史:一位少女从逐渐黄熟又日益变得稀少的梅子中,敏锐地感到了时光的流逝。一种珍惜青春年华,希望有人向自己求爱的强烈冲动如潮涌般撞击着她的心——

  摽有梅,其实七兮! (梅子熟了,被纷纷打落在地,只剩下十分之七了!)

  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对我有意的小伙子们,要抓住这青春的好时光呀!)

  摽有梅,顷筐塈之! (树上的梅子落完了,只能用簸箕从地上盛取了!)

  求我庶士,迨其谓之! (追求我的小伙子们,就此定下婚约吧!)

  梅花开了,梅子熟了,花木枯荣只一秋,青春年华就要像纷纷落地的梅子一样老去,而爱情又在哪里?

  情窦初开的少女热切地期待着男子的追求,在暧昧的探梅年纪,满心的清澈情怀,如花美眷的年华却像花儿一样短暂,所以无数的感慨就这样生出来了:“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

  一部中国古典青春史,就是一部“年轻之美”的审美史,更是一部“少女心灵成长物语”的唯美史。只是我们似乎还没有去梳理这种清美、唯美,但给我们感动的“中国古典诗词中的少女心灵成长物语” 。比如, 《诗经》 《汉乐府》《牡丹亭》等各种青春版经典。

  然而,这最多只是一个圆的半圈,代表着中国男人的集体想象和臆测。另外半圈,却是假若“有花堪折未曾折,直待无花空折枝”后,会是怎么样呢——女人真正成长的现实轨迹会是什么样的呢?就像聂隐娘“同盟情契”散了之后,又会“长”成怎样一种女人呢?

  唐《传奇》其实以一种异常冷峻和残酷的白描手法,描绘了女人现实版的成长——这就是“刺客的成长之路” :从零起步,先攀缘,渐觉身轻如风;一年后,刺猿猴刺虎豹,百发百中;三年后,天上的飞禽鹰隼,哪个都难逃魔手;

  四年后,道姑带我于都市,指其人者,一一数其过,曰:“为我刺其首来,无使知觉。定其胆,若飞鸟之容易也。 ” ……

  这也是侯版“刺客聂隐娘”的起点:“黑衣女子领命,遂匿马队逆向而行,与大僚错身之际,穿过马腹跃身而起,瞬息匕首刺大僚颈。扈从传呼着人群浑然不察,惟大僚面色霎一黄如雕枯,续前行丈余,坠马身亡。 ”

  女人是老虎。每一个女人的现实成长,都会成为刺客——不知不觉,就会于闹市之中,刺中我们,轻则取走我们的性命,重则带走我们的心。

  这样的女子最让中国男人恐惧——尤其是一向很秉行“男人中心论”的中国精英男性。你看唐《传奇》中怎么说的?就连身为魏博大将的父亲聂锋都“闻语甚惧” ,“不敢诘之” ,“因兹亦不甚怜爱” ……

  这样的女人,连强势的父亲都不敢爱。别的萌萌哒小男人,你敢爱吗?

  重塑“聂隐娘”

  精英男性初恋想象和生活现实

  怎么办?

  必须把这样的女性的成长之路,纳入到男人可以预见和掌控的视野与框架内,就像观音要给孙悟空戴上紧箍咒。

  所以,侯版将唐《传奇》中聂隐娘人性未泯的另一个关键细节作为起点:隐娘刺杀大僚不成,只因为见他与儿子嬉戏,“未忍心下手” 。然后道姑厉声道:“以后遇此辈,先断其所爱,然后杀之。 ”

  然而,这样就够了吗?还不行的。必须给她一个考验,给她一种信念,方能构建起中国精英男性对女性成长成熟之路的框定设计——道姑公主道,你现在剑术已成,道心未成,必须斩绝人伦,先去杀你的表哥魏博藩主田季安……杀死你的初恋情人,你就道心坚定,成为一个合格的刺客了。

  至此,黑白片的序幕结束。按照电影经典叙述结构来说,这真的就是一个故事的引子,接下来,才是女英雄的冒险之旅:杀,还是不杀,是一个哈姆雷特式的问题。以此出发,侯孝贤开始了对“刺客聂隐娘”男性精英视角的重塑之路。聂隐娘杀还是不杀的哈姆雷特式拷问,始终陷于两种冲突里:起于道姑公主为她设定的“人性的考验” (因人伦刺杀大僚不成,命她去杀田季安) ,终于聂隐娘的利他选择—— “死田季安,嗣子年幼,魏博必乱,弟子不杀。 ”但事实上,整个变化的弧线,却是基于:“汝剑术已成,惟不能斩绝人伦之亲! ”

  这其实完全源于男性精英视角而不是女性自身需求的想象。你想象她还处于最美的那年那月那个夏天,从未变化;你想象她即使改变了,但心底“旧情仍未断” ,还在追忆似水年华,寻找“放过”你的理由;你想象她即使肩负大义,却仍然斩不绝人伦,甚至还为你守护着家庭的某一部分;你想象她最终仍然寻找到一个“说得出口的理由” ,即使与整个世界决裂,仍然要维持你在社会生活和治理体系中完整的平衡……

  所以,当电影临近结束时,藩镇与朝廷的均势起了变化,藩镇派的主战声,压倒了无声的朝廷派时,田季安恍神着,思绪远远在别处——十三年前的上巳日,河曲游宴,一树杏花,风吹雪般飞入飘开的帷帐,嘉诚公主华美如神明。还有绯衣的窈七(聂隐娘) ,在秋千上,在碧天里,飞也似的掠……

  而这个时候,隐娘、采药老者和磨镜少年,三人同行。前面就是津渡,水汽凌空,苍茫烟波无尽……

  就像每一个女人心里都住了一个宝哥哥,任她娇嗔任性,任她傲娇无比,均赔尽千般不是,用尽万般小心;每一个男人心底,也潜藏着这么一个女人,不管受了多大的挫折伤害,不管经过多少的沧桑岁月,到最后,仍然能放下恨,放下仇,放下家国大义等所有宏大的信念,只为了他碎碎念或江山般的平和与安宁——哪怕她已经不爱他了。但是,人生若只如初见——这可能吗?

  呃,是的,在这部电影里,我没有看出流行的“文人电影”或“人文武侠”概念,而是一种中国精英男人承传千年的集体无意识和普遍情结,以及一种古典文化母题和故事传统要“对当下的生活有重新发言的能力”时,不得不进行的重译与重释、重述和重塑。

  简言之,在我看来,这部电影彰显的是中国精英男性的普遍焦虑、集体境遇和困境突围的欲望与尝试——在现实生活中与自己、身边亲密的人甚至是整个世界处于普遍而持久的紧张关系时,他们寻找的是那个“最美的女子”以及“人生若只如初见”的最美遇见……寄希望于这种“最美情愫”能够化解身(成长) 、心(怀恨) 、灵(家国一统之大义与名分的信念)所带来的紧张与逼迫,放弃复仇与刺杀,远走他方,重归平和。

  于是,“藩镇—中央”对峙的政治焦虑,见于男女性别的关系焦虑;而男女性别的关系焦虑,又隐喻着中国精英传统的情结和现实的焦虑——如何能对当下的现实生活重新发言?这是对20世纪末到21世纪初以来席卷中国的“全民说史、说文化、说传统”潮流的逆袭。同时,这也是中国“国家”大叙述和“个人”小叙事相结合的过程。历史热、国学热、民国热……都围绕着一个轴心在旋转:传统文化重塑,国民精神再造——何为中国人?如何再造“伟大的中国” ?这其实是“中国经典当代重述”的两大主流潮流:中国传统经典在当代的重译与重释、重述和重塑,都是旨在能够重建个人和国家的“现实生活秩序” ,亦即我们上面所说,能够对当下的现实生活重新发言。他们需要通过文艺来求解自己的思路和出路——中国精英男性历来有以男女性事隐喻政事,表达自己的焦虑,并提出解决方案的传统。侯孝贤选择唐《传奇》中“刺客聂隐娘” ,而不是“侠客红佛女”进行自己的转译和重塑,在我看来,不过是中国精英男性对这种传统的延续,其实也包含着这样深层结构的“隐喻意图” 。他不过是借聂隐娘对初恋情人“刺与不刺”的问题,对传统经典进行了自我的当代演绎,并借此对当下的社会现实生活和政治“重新发言” ——至于他的“重新发言” ,能不能起到预期的结果,则不在他的考虑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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