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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向恒久的可能性 ——以谢尔· 埃斯普马克的诗集《生者没有坟墓》为例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6年01月13日08:10 来源:中国作家网 王 晔
谢尔·埃斯普马克谢尔·埃斯普马克

  “诗是对现实的抵抗,强迫它有一个意义”,语词可“掌握神志不清的黑暗”。这是他的诗句,也是他的主张。他有对诗歌及文学深广的理解,知识和技巧对他不是问题,他敏感而智慧,其文学创作会有怎样的呈现,也许在于,他愿意如何去运用自己的才华。

  1956年凭诗集《对本雅明的谋杀》登上文坛,他宣称自己探讨的是“集体的负罪和共同的责任”。此后的诗集或多或少继续了这一探讨。    

  出生于1930年;诗人、文学评论家、小说家、斯德哥尔摩大学文学教授;1981年以来,成为瑞典学院院士;已出版14本诗集……他是谢尔· 埃斯普马克。

  埃斯普马克坦言自己并非自然抒情诗人,占据其脑海和笔端的还是社会的人。他和托马斯·特朗斯特罗默从同一个起点出发,平行发展:是多年密友,更有一位共同的诗歌老师。只是特朗斯特罗默往自然神秘主义发展,“而我把对人的深刻描写作为自己创作的路径”。

  很可能正是这样一种“社会”自觉,给埃斯普马克的文字打下了富于辨识度的特征——那些他自己及评论者常采用的形容词:严谨、锐利、近乎苛刻。确 实,他的写作追求纪律和智慧,这正是1950年代在瑞典扎根深厚的文风,对1960年代有重要影响,是特朗斯特罗默也是埃斯普马克诗歌的精华。

  可埃斯普马克也说过,自己的诗不像小说那么晦涩,刻意躲开了学院教授和少数专家才熟悉的典故和学问。确实,他的诗不是知识的迷宫,但有时还是不 易懂,这种难懂,有别于以难懂著称的埃凯洛夫。埃凯洛夫是瑞典雅文化的标杆,人们难以破解埃凯洛夫超现实的诗歌呓语,吃不准他要传达的讯息到底是什么,但 埃凯洛夫描摹的画面,一帧一帧,无论是睡在窗里的花还是炉上打鼾的咖啡壶,图景本身并不抽象,也足以引人遐想。到了埃斯普马克,其语言节俭,读者的思维有 时难以跟上诗人的跳跃。尽管如此,也无法抹杀诗人和诗歌的存在,透过纸面,语词的力度就在那里。中国作家阎连科激赏埃斯普马克的小说《失忆的年代》:“原 来,小说也是可以这样写的!”读埃斯普马克的诗,或许会惊奇,诗歌能这样写。

  埃斯普马克的文学作品具有强大的社会责任感,这一倾向自《对本雅明的谋杀》初现端倪,日久弥坚,有一份难得的坚持。不过,后期的,如《黑银河》时代的埃斯普马克不是一天练成的,他也有过毕加索“蓝色时代”一般中规中矩的笔触:

  我们没把船系上就离开了

  带着窃窃私语的头颅

  蹒跚走向篱笆错综的岛屿。

  一个史前海

  消失于树间。我们倒在草中

  就在太阳里。林间空地显露,红色。

  我最后看见的是你脉动的脖颈。

  先是创造了嗡嗡蝇叫,后是光亮。

  我们眯眼 ,见世界一新。

  风用叶片填满树木。

  你因有草地而大笑。

  蜻蜓飞起,落下,飞起。

  千年度过。

  1961年发表的这首诗《重生》,蜻蜓飞起落下,和“千年度过”排在一起,揭示着生命的短暂和丰富,时间的短促又漫长。史前海和蜻蜓的起落及千 年的变迁,都在这里,这里有此刻,也有恒久。促成不同时空的短时对接,在埃斯普马克,这似乎是一种生来具备的感受人生的禀赋。这一点在《生者没有坟墓》中 表现明显。

  2002年出版的诗集《生者没有坟墓》是埃斯普马克作品中为数不多、远离直接的社会批判、不那么抽象、最个人化的作品。他说:这是我特别喜欢的一本书,是给病故的妻子一个声音,也给新生活和新的爱情一个声音。

  护士宣布妻子的死亡,她不信,套上了自己的法国产衣服,衣服对她这个死者而言已经太沉。她不甘心地站在自家屋外,在那幢夫妇共同生活的晚年才拥 有的屋子外:“瞪着瞪着,透过窗子瞪着你/可我看不见你在跟谁说话/那些让我活过的你的话语/今天显然分了神/我全然无助像耗尽的电池”。

  生死间的界限原本客观存在。诗人让逝者出场,表达凄惶和无奈,似要说服读者一个用诗句堆成的逼真事实:死后犹生。

  就像埃斯普马克的小说《失忆的年代》及其他诗作中一样,但丁是一个如影随行的好友。1975年埃斯普马克出版了一部叫《从波德莱尔到我们的时 代:传译灵魂》的文论,堪称对现代主义光芒的一个绝好的新定义;两年后,他又出版《意像中的灵魂》,梳理瑞典现代诗歌的精神传承。对有文学教授等多重身份 的埃斯普马克来说,和欧洲的但丁、波德莱尔或瑞典的马丁松、埃凯洛夫对话,都唾手可得。

  比如,古罗马时代关于一名奴隶的青铜刻字“tene me ne fugia”,在1961年,于埃凯洛夫的诗里复活,从“抱我,否则我会飞走”,到“抱住我,我飞了”。2002年,“紧紧地抱住我”成了《生者没有坟 墓》第一章的标题,成了离世者的请求。多了“紧紧地”,多了“你的语词”。“只有你的语词,/只有一种懂得我的语言,/懂得每一个想法和恐惧,/能用手抓 住我分神的灵魂/把我抓回存在。”

  比如埃凯洛夫的诗集《莫尔纳哀歌》被埃斯普马克看作:“就像是过去在当下中回响的一座回音庙。” “诗人的祖先出现在某些闪动的画面中发言。” 诗人渴望化身为始祖鸟,“而这只鸟类的远祖也在石头中悲哀地唧唧鸣叫。这个地狱中的戏剧性动作是没有尽头的螺旋阶梯的旋转”。埃斯普马克在2004年出版 的小说《巴托克独自对抗第三帝国》中,让这位匈牙利音乐家走在采风路上,宿于农民家里。半夜闹起了鬼。许多古怪的声音通过壁炉的风门传出来。巴托克发现, 一片生锈的颤抖的风门,成了死去的祖先和活着的后人交流的通道;他因此理解,那些白天里他听到的农民嘶哑的呜咽般的歌唱中,有死去的祖先们沧桑的乐音。   

  《生者没有坟墓》的第二章“哥特兰岛四重奏”里有对根的回归。埃斯普马克创作了一个诗歌文本中的精神上的父亲。“我的四重奏是要让哥特兰可 视,/也许我要得太多?/就像父亲。/他是当成了牧师的农夫。/上帝的代言人。而我想接管。/永恒能有何用?/是这世界我想给它一个意义。”

  第三章题为“没有坟墓的声音”。是离去的妻子之外的一群亡灵的声音,包括被尼采宣告了死讯的上帝本身。逝者想“记住自己的生活”,不愿沉默。

  《生者没有坟墓》的第四章,明白地以 “Vita Nuova(新生)”为题,既提示了新的生活和爱恋的开始,也呈现了一幅幅现代版的炼狱行走图:

  不是勃克林的《死亡之岛》,而是在现代汽车等待着上摆渡船,仿佛在人们熟悉的日常里,一个常见的排队。区别是,方向盘边的当事人没了呼吸。然 而,这没有呼吸的人未习惯于自己的新状态,相反, 习惯性地打开汽车说明书,翻到“再生”那一页,车子飞到一个早晨,那里有针刺般的露水和狂怒歌唱的云雀,景色铺展,诉说“我们曾来过这里”,但每棵树都有 新故事。

  死去的人在“第七层”修筑。那里还有人间常见的元素:电梯、破损的餐桌、灯的光晕、日记的涂鸦。

  诗人这样描述“最后”,最后,那些能被称为“我”、在逃逸的半途中的“我”的一切:嘴唇、大脑、神经、性都溶在空气里。是放弃之时。森林这字眼 被风卷走,远处的闪烁熄灭。是死定了。诗人笔锋一转,指出,幸运的是,有个“暂时规则”。沉寂的灰烬喃喃发声,也依然通过“眼睛”这个字眼在注视,“你的 问题”给“我”一个声音。一个人的语言是另一人的家。生者没有坟墓。

  生者和死者间不是全无声讯,这一认识恐怕是基于诗人对人的灵魂的高度肯定:肉体可消亡,灵魂可永生、共感。不能无视的是“语词”,那些在对灵魂的理解中起到关键作用的语词。死者不死,只要这个人活在语词里。在理解的语言里,妻子活过;在诗人的歌中,她还活着。

  诗集中的“我”或“你”,时时变化:离去者或幸存者,甚至阅读诗歌的读者——比如“你的问题”。而“我”,还可能是特朗斯特罗默。

  诗篇先让死者自述,再让幸存者补充,探生命的本源,也呈现新生,展示最后的最后,那里似乎是一个更辽阔无边的终曲:“沉寂”。

  诗集最后的第五章题为“沉寂”,仅一首诗,点名是为特翁而作。描摹一个突然被中风袭击的人。对他而言,沉寂有声:“于是最后我教会/沉寂自己去说话。”

  沉寂会自己说话,会替“我”说话吗?让这首诗压轴,或许因为,埃斯普马克在特朗斯特罗默无声的发声状态里,看到了因为有了与灵魂相关的文字,超越生死、通向恒久的一种可能性。

  生命即便走向沉寂,沉寂极可能是对恒久的灵魂的一种旁白。埃斯普马克从内部和外部,从死者和生者的层面交错想法和情绪,并将思绪对读者,对未来 开放。死者就要飞走,想被留住,就会被遗忘,更想被记忆,两种对抗的力量都强烈。诗人探求和即将故去的一切持续沟通的可能。也许,一切关于过去、当下、未 来,关于回忆、死亡、新生的描述,都只是人的灵魂信息。这信息可在不同时空逗留,无论按常识看,一个人是活着还是死了。过往及新生里的一切有一些相似,都 有语词的挣扎。一部由对逝者的怀念引发的诗集,没有个人的柔弱哀伤,而是拥抱新生,相信一种由语词和对灵魂的理解达到的恒久。这种信心是“我”从在哥特兰 岛做上帝代言人的父亲那里接管的。语词是“我”的利器,意义是“我”的追寻。顺着埃斯普马克“诗是对现实的抵抗,强迫它有一个意义”的说法,或许可以说, 语词是对死亡的抵抗,强迫生命有一个恒久的意义。

  有趣的是,有严肃议题的埃斯普马克的诗篇,通常是先随机涂写在电影票根或超市发票背后,和沸腾的现时生活特别接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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