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比1。”
在“跨越2014·朱日和”系列演习中,7个“红军”合成旅与“蓝军”对抗的总成绩出来了:1胜6负。
习主席赞扬朱日和演习
7月28日,到了该曲终人散的时候,但作为此次演习总部指导组的成员,总参军训部马开平副部长却一点也不轻松。他要组织草拟一份总结报告,报总参和军委。从演习准备到现在,他在朱日和已经待了3个月了,中间只回过一次北京,那是参加授少将军衔仪式,非回去不可。他上午往北京赶,直接赶到八一大楼参加授衔仪式,仪式一结束就驱车回返,没有回家,连办公室也没有去看一眼。他当副部长后,有人问他的妻子:“老公当了将军,有什么感觉?”她回答说:“就是见不到人了。”人哪里去了呢?先是下部队搞了4个月的调研,接着就到了朱日和。军训部一个资深参谋告诉我,过去下部队,一个半月就算最长的了,这次一扎3个月,破了纪录。其实,钉在演练场的不只是他,王宁副总长在朱日和坐镇指挥,待了60多天,因要出国访问才不得不离开。要抓实战化训练,领导机关就得转变作风。
“6比1”的演习结果,既让马开平感到兴奋,又感到焦急。兴奋的是全军第一支专业化“蓝军”越演越成熟,陆军有了一块像样的“磨刀石”;焦急的是部队与实战的差距比原来预想的要大许多,不只是武器装备上的,不只是军事训练上的,而是全方位的。
这时,《解放军报》记者梁蓬飞拿着新闻稿来送审。他是本次演练的特派记者,此前已经发了7篇消息和8篇记者述评,这是最后一篇消息:(引题)“跨越-2014·朱日和”实兵对抗系列演习今日落幕(主题)7个合成旅轮番对抗我军首支专业化蓝军:6败1胜。
好!马开平毫不犹豫地签字同意了。有人提醒说,这样集中报道“6败1胜”好不好?是否会引起震动?马开平说,没有震动才不好。这篇报道7月29日上了《解放军报》的一版突出位置,在军内外引起震动。8月18日,“跨越-2014·朱日和”系列演习的总结报告摆到了军委习主席的案头,审读之后,他挥笔在报告上批示:
……这次陆军合成旅集中检验评估活动搞得很好。要认真研究演习中暴露出来的突出问题,采取有效措施,强化练兵打仗思想,强化训练改革创新,强化作战指挥和技战术训练,不断推进军事训练实战化有效落实,切实提高部队战斗力。
“三个强化”,一个目的:切实提高部队战斗力。请注意习主席的用词:“认真研究”、“有效措施”、“有效落实”、“切实提高”。针对性在哪?不言而喻。两个多月后的10月31日,在古田召开的全军政治工作会议上,军委主席习近平在讲话时指出:
今年在朱日和组织的陆军合成旅集中检验评估,坚持真打实抗,7场“红”“蓝”对抗,“红军”1胜6负,在全军引起震动。部队的同志讲,实打实的实战化训练不好看,好看的是演给上面看的,这话说得有道理。要坚决摈弃搞花架子那一套,从难从严从实战要求出发摔打部队,砥砺指挥员战斗员的意志品质。今后,谁搞花架子就要问责,严重的要进行纪律处分。
训练演习中作秀情况依然存在。为组织演习观摩压缩战场空间、缩短演习时间、简化演习环节,编脚本、演折子戏、搞演为看。有的组织指挥还是机关写稿子,指挥员念稿子。连老百姓都知道有的部队执勤训练枪套子是空的,或者是带枪不带弹……
仅据笔者所知,2014年,习主席至少在5个不同场合讲到朱日和的实战化对抗演练。军委主席如此高频率地强调实战化训练,是改革开放以来绝无仅有的。这不仅是对朱日和实战化训练的肯定,更是在教育和鞭策全军,“跨越-2014·朱日和”“红”“蓝”对抗演习只不过是开了一个头,后面的路还很长很远。解决演习中暴露出来的突出问题,要下真功夫、硬功夫、长功夫。朱日和演习的影响传到了大洋彼岸。有个叫加里·李的美国人在詹姆斯敦基金会网站发表文章,题为《朱日和之狼——中国“蓝军”已成气候》。文章说:
“跨越-2014·朱日和”演习……在规模、参演部队组成、训练强度和对手本质等方面与以往有所差异。来自7大军区的7支劲旅开赴北京军区的内蒙古朱日和训练基地参演。在6次(注:应为7次)演练中,“红军”以惨重代价仅取得一场胜利。“红军”的惨败实际上反映了解放军训练已进入了一个新时期,一个与中国首支专业化模拟“蓝军”部队密切相关的时期……
他说得不错。人民解放军的训练的确进入了一个与“蓝军”部队密切相关的时期。在朱日和与首支专业化“蓝军”对抗的经历,成为各自的宝贵财富。尤其是B旅在返回广州战区后,41集团军组织师、旅、团、营四级主官与他们再次复盘检讨,比在朱日和检讨得更加仔细,共找出20余类100多个问题,编成4万余字的《跨区演习问题剖析汇编》,连同检讨中所提出的相关建议100余条,一起发给部队参考,集团军针对共性问题提出了40多项整改措施。
和平思维的“心魔”
第一个参加实验论证演习的旅长侯明君率部撤回营区后,一直关注着后面的6场演习,对每一场演习都有自己的分析,并且写下观察笔记。他给笔者讲了一件轶事。即将参演的某装甲旅旅长特地找到他,问取胜之道。因为都是装甲旅,说起话来就更亲热一些。侯明君说,要说取胜之道,惟一的就是用高人一筹的战术消灭对手。见他求胜心切,特地给他忠告,在朱日和,千万不可弄虚作假,要撇开胜负的包袱,当作实战来打。听说侯明君有两件“秘密”武器,一是革新了烟幕发射器,二是北斗卫星指控功能扩展系统,便提出要借用。烟幕发射器是装备,不能借;北斗指控扩展系统是软件,本来对外保密,见这位仁兄非要不可,侯明君便把这个软件给了他,但交代:第一,不可拷贝;第二,你只能在演习期间使用,到时会自动失效。事后如何呢?侯明君十分痛心地说,我那个扩展系统,他没有用起来,具体原因不详,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即便是一部新手机,你还得熟悉一阵才会熟练使用。我这个系统比手机要复杂得多,你想一拿到手就用,没那么简单。但我痛心的不是这个,是他们有的人在实兵交战系统上动了手脚。他们太想赢了,想得不遵守演习规则了。
“蓝军”旅长夏明龙告诉笔者,就是在这场演习中,对方的一辆坦克怎么也打不死,成了“不死鸟”,让在现场的导调员产生怀疑,亲自打,也不冒烟……从而发现有人作弊。
在第一场演习中,“蓝军龙”与“红军侯”是一对“冤家”,可对这次系列演习中部队暴露出来的问题,他俩的看法却完全相同。夏明龙说,在演习中,我被当作最大的“敌人”,其实最大的敌人不是我,是“红军”指挥员自己。侯明君说,要说最大的敌人,不是X军,也不是Y军,更不是扮演假设敌的“蓝军”,是附着在我们身上的“心魔”。“心魔”指啥?长期的和平环境,让军队滋生、养成了几乎根深蒂固的和平思维、和平习气,而与战争思维渐行渐远。
在我采访的将校中,不止一个人这样说。总参军训部副部长马开平少将说:“很多问题都出在和平思维上,和平思维害死人。不扫除和平思维,就谈不上‘能打仗,打胜仗’。”北京军区原副司令员粟戎生中将说:“军人天生为打仗,打仗的目的是和平,而和平又是军队最大的腐蚀剂。古往今来,多少能征惯战的军队都是被和平腐蚀而倒下的。”广州军区副司令员郑勤中将说:“我军与美、俄军队相比,固然有技术上的差距,但最大的差距不在技术上,而在观念上,在战略关注、在忧患意识上。和平环境腐蚀着我们的军队。”朱日和的实战化对抗演练像一面镜子,照出了训练中的许多问题,更照出了和平滋生的“心魔”。
“蓝军”旅长的心里话
夏明龙专门抽出半天时间与我交谈。7场演习结束了,他的思绪已经从一场场具体演习中走出来,开始综合思考,更显得心平气和。他接着前面的话题说,7场演习,我旅6胜1负,不能说明“蓝军”强,只能证明“红军”弱。为了赢,违反演习纪律的就一个单位,是个极端的例子,但是只想在演习中赢而不考虑在实战中是否会输,这恐怕是个带普遍性的问题。对演习的输赢反复权衡,就不能集中全力指挥作战,甚至会违背作战的规律。夏明龙举例说,刚结束的这场演习,F旅在最后是有机会获胜的,已将我一线阵地撕开,如果它集中兵力火力合成突击,是可以突破成功的,可不知为什么,他们却只用步兵突击,各战斗群又缺少配合,而留作预备队的26辆坦克没用上,炮兵又隔得太远,难以发挥直接支援的作用。胜利就这样与他们失之交臂了。他们说再给15分钟,最多半小时,就突破了,根据是离我核心阵地只差600米了。这个账算的不对,在严密的火网下,单一的步兵别说600米,就是100米、50米也上不来。
时至今日,为什么还会出现忽视合成的问题呢?夏明龙说,理论上谁都懂,而一旦背上了想赢怕输的包袱,就会犯糊涂。判定演习胜负,有一个重要指标是战损比例,特别是重火器的战损比例,这个指标并不完全科学,有空子可钻。有人怕因战损大而被判输,就有意保存实力。的确,系列演习演到后期,参演的“红军”旅虽然还没能拿出克敌制胜的好战术,却摸出了一套如何减少扣分的办法。他们研究记分方法比研究“蓝军”花的功夫还深。
我问:在此次系列演习中,C旅“质问朱日和”又是咋回事呢?夏明龙没有直接回答,缓缓地说,体育竞赛,讲究公平,选手是在完全相同的情况下竞技。我们平时的比武,也是按体育竞赛的规则。久而久之,这种体育竞赛的观念就被带到演习当中来了。这次系列演习,“蓝”守“红”攻,“蓝军”先占领了有利地形,构筑了防御体系,而“红军”远道而来,又不准提前看地形,公平吗?不公平。“蓝军”在朱日和练了很多场,而“红军”是打“第一仗”,公平吗?不公平。“蓝军”隶属于训练基地,总导演、“红方”调理组组长是基地领导,按体育竞赛规则,他们不回避就是不公平。然而,实战化对抗演练不是体育竞赛,是模拟打仗。仔细想想,战争从来就是因为不对称才打得起来,因为你弱,人家才敢欺负你,真正对称了反而谁也不敢轻易动手了。美国将领常说的一句话是,我们不想把军队派去打一场“公平的战斗”。打仗就是以强凌弱,就是弱肉强食,是没有公平可言的。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抗美援朝,我军与敌人在武器装备上不是一般的不对等,隔了多少代了。因为不公平,我们就不打了吗?你能等到哪天对等了才打吗?C旅还没有对抗就质疑这不公平,那不公平,是把演习看成比武了。
作为“蓝军”旅长,我是不在乎输赢的,总部首长给我的任务就是当“磨刀石”,具体要求是8个字:“逼到绝境,难到极限”,我按这8个字做了,输了赢了都算完成了任务。无论“蓝军”还是“红军”,目标其实都是一个,就是通过演习暴露部队的问题,以便在今后训练中找到克服的办法,以打赢未来战争。没有演习中的败就没有未来战争中的胜,这是一条规律。美军那么强大,与假设敌(美军一般称“红军”)对抗,即使假设敌是弱旅,而结果大多是判己方败敌方胜。为什么?其训练中心将假设敌的能力发挥得淋漓尽致,而将美军逼到绝境。美军的战斗力强,不只是强在武器装备上,而且强在先进的训练理念上。他们知道,演习场上的常胜将军真上战场十有八九要吃败仗,为什么呢?因为你的问题平时没有暴露,等在战场上暴露时,弥补已经来不及了。C旅2008年曾经与我旅交过手,那次是态势对抗,他们败了,可回去后,却大肆宣传在演练中取得了胜利。这次来,他们很不服气。不服气是好事,认真研究对手,把对手打垮就是了。反正我是认真研究了他们的,他的坦克比较落后,装步战斗车比较先进,我用火箭打他的坦克,用坦克打他的步战车。总之,我是做了充分准备等他来的。客观地说,这支部队是很有战斗力的,但因为对敌军的研究还不够细,关键节点上就碰钉子。比如,开辟通路就花了两个小时,伤亡较大。他们的特战队是很棒的,把我的指挥车打掉了,我退出战斗,由参谋长陈军代替指挥接着打,打到最后,他们旅长说,我实在无兵可调了。演习结束,他们带来的笔杆子马上写出了“红军”活捉“蓝军”旅长的新闻,是不是事实呢?基本是。因我退出时,导调未判是被“击毙”还是被“活捉”,如是“活捉”,他带不回去。顺便说一下,在旅以下规模的战斗中,对预有准备且依托网络指挥的对手,“斩首行动”对战斗胜负的影响并不如预期的那么大,干掉其旅长不如打掉其网络。
我说,把输赢看得太重,恐怕不能都怪到部队指挥员头上。长期以来,因为没有实战化检验的平台,只有靠比武来夺锦标,争名次。所以各级指挥员就盯上锦标了,考虑比武中的名次多,考虑打仗少;研究兄弟单位多,研究敌军少。夏明龙眼睛闪了几下,说,不可否定比武排序对提高部队战斗力的作用,但是,其一,如果没有实战化背景,这种比武就与体育竞技相差无几了,比出的尖子在战时是否顶用是个未知数;其二,一旦以夺锦标、争名次为目的,就像奥运会始终杜绝不了兴奋剂、两性人、临时改国籍等丑闻一样,比武中也难免有人玩猫儿腻。
一切为了夺锦标曾经被称之为“锦标主义”。流风所及,是各方面的工作都搞评比,争锦标、排名次,造成形式主义泛滥,表面文章盛行。形式主义不是军事训练所独有的,更不是由训练比武引发的,但以军事领域的实战化训练为突破口来扫荡形式主义,可以说是抓住了纲。
对!夏明龙说,训练实战化了,一切形式主义就无处藏身了。他先从演练场常见的帐篷说起。部队野营,连队住小帐篷,首长、司令部住大帐篷。这倒不是首长搞特权,因为指挥机关有一大堆人,一搞演习,就要摆一排排桌子,旅长、政委、参谋长、机关各科的科长、主要参谋,各有各的席位,每人面前一部电脑,还摆上一个桌签名牌,如“旅长”、“作战参谋”等,看似要素非常齐全,煞有介事,打仗这样行不行呢?你可以看看《解放军报》记者梁蓬飞写的一篇报道,题目叫《指挥转型,中军帐“瘦身”更要“换脑”——“跨越-2014年·朱日和”实兵对抗系列演习新闻观察之七》:
连续3场演习,相似的一幕总是反复出现——
大战在即,“红军”基本指挥所不是被“蓝军”特战分队直接端掉,就是被“蓝军”飞机临空炸毁,几乎无一幸免。
“中军帐”没了,等于千军万马失去了“指挥大脑”,这个仗没法接着打。无奈之下,导演部只能让其“复活”。但疑问随之而来:在隐蔽分散部署情况下,“红军”中军帐为何如此容易被发现、受攻击?“那么大一座帐篷,一看就知道是指挥所。” 一名“蓝军”侦察队员,道出了自己的判断依据。诚如此言。连日来,记者多次深入“红军”集结地域,确实只要找到那顶最大的帐篷,就能找到基本指挥所。指挥所为何如此之大?记者探访发现,里面除了各种指挥席位外,沙盘、电脑、打印机、投影仪、桌签名牌、电子显示屏、各式挂图等应有尽有,与驻地营区作战值班室、会议室相差无几。如此设施齐全、功能完备的中军帐,能否通过实战的检验?
恰在此时,导演部向“红军”下达了“指挥所转移”指令。数十名官兵立即出动,将指挥所里的物资器材分门别类,打包装车,记者掐表一算,整个过程花费了两小时。两小时,在瞬息万变的未来战场意味着什么?同行的“红军”调理组领导见状不住地摇头:现代战争讲求“快吃慢”、“小吃大”、“发现即摧毁”,这种体态庞大、行动迟缓的中军帐早该“瘦身”了……
在5月的试验论证演习中,“蓝军”旅长夏明龙与“红军”旅长侯明君的一个共同特点,就是他俩都在一台车里指挥,车里连驾驶员在内才4个人。夏明龙只带作训科长和通信科长,侯明君只带作训科长和1名作战参谋。他们口述的命令大多可一下就传到作战群、队。夏明龙给笔者算了一笔账:在旅这一级,直接指挥比逐级指挥可省时20分钟。在现代战争中,耽误20分钟可能意味着灭亡。
为什么会出现大帐篷指挥所呢?为什么把平时的那一套搬到战场上来呢?夏明龙认为,说到底还是那个和平的“心魔”在作怪,穿上了野战迷彩服,住进了演习场,心没有进入战场。帐篷看起来是小事,却能反映出一支部队有没有打仗的观念。
打仗要用的东西
平时练得太少了
演习中出的问题是平时训练中问题的总暴露和集中体现。夏明龙说,概括起来,就是和平积习太浓厚,许多打仗有用的本领没有练,而打仗时用处不大甚至没用的东西练了不少。
“来到朱日和,没有方位感,没有安全感,只有恐惧感。”许多远程投送来的部队官兵都有这样的体会。为什么会这样呢?夏明龙说,因为战场感知能力太弱。首先是军事地形学的训练大大不够,一到生疏地方就蒙了,就恐惧,不会辨别方位,不会用北斗系统行进、找点。有个旅补充弹药的车队竟然稀里糊涂地开到“蓝军”阵地上,送上门当了俘虏。别看笑话,因为他平时只练了开车,没有练识图认路,而以往演习,都有调整哨,有人给他挥红旗指路,一旦没人指路了,就找不到北了。识图用图,判别方向、道路,这是战场感知能力最基本的要素,可惜平时我们只在参谋人员、侦察、通信分队进行相关训练,其他分队几乎没有这方面的训练。为啥?因为平时比武,非侦察、通信专业不比这些,不比就不练。步兵比武比的是环数、米数、秒数,坦克兵比的是驾驶、通信、射击等“三大技术”,炮兵比的是打得准和反应速度,汽车兵比的是驾驶本领,炊事员比的是刀功厨艺,不会让他比按图行进。而在某些指挥员眼里,侦察、通信等专业是小兵种,所以重视程度不如大兵种高,殊不知在打仗时小兵种起大作用,关键时刻决胜负。而且小兵种的某些训练内容,如识图用图、卫星定位等,还应在大兵种中普及,才能提高部队整体的战场感知能力。这方面,我的“对手”侯明君做得很好,他非常重视小兵种。
战场感知能力,一要搞清地形,二要搞清敌情。参与对抗的7个“红军”旅,战前侦察,获取情报的准确率没有一家超过20%,有的还不到10%。情报太少,指挥员就很难作出正确的判断。而判断一旦失误,战斗必然失利。在平时,我们对敌军的研究还停留在表面,编制装备,主要战术特点,几条抽象的条文,背会了,还是懵懵懂懂,因为对他的战例研究得太少,甚至没有研究,没有把条文变成具体的战法。凭那几条条文来作判断,多半会错。战前侦察,我军的侦察手段本来就比先进国家差,而现有的手段又没有练好。卫星照片这次没有提供,少了一个来源。技术侦察是个重要手段,但因为平时练得不够,这次发挥的作用非常有限。无人机、直升机、飞机的侦察,因为指挥体制问题,7个旅大多只用了无人机,而因操作不精,飞行时间太短。再就是传统的人工侦察,派侦察兵渗透。在与D旅的对抗演习中,我们在防御部署阶段区分责任区组织了战场搜索,但对抗演习实施刚开始,分队报告有不少装备刚刚完成上线(装上实兵交战系统)就亮了红灯(显示被击中),有门火炮还没有发射一枚炮弹就“战毁”,我们随即对纵深防守地区进行大范围的搜索,搜出了34名携带反装甲武器的“红军”士兵。渗透进来不简单,但潜伏下来是干什么的似乎不清楚。B旅的5个侦察兵潜伏在我七连阵地后方一个山包上,七连上阵地前搜索了一遍,没有搜索出来,留4人警戒,其他人上了阵地。这多好哇,继续潜伏报情报呀!可他们自己沉不住气了,一下跳出来“打死”我两名战士,自己暴露了,最后被全部“消灭”了。对B旅来说,这多可惜呀!渗透进来是为了报情报,不是要你来打死几个人。C旅的侦察兵成功渗透到我后方,没有被搜索出来,很了不起,但是一个细节却露出了马脚。我搜索队捡到一个饮料瓶,上面的商标没有除去,一看生产厂家地址是某省某市,这不是C旅的驻地吗?这说明C旅的人渗透进来了,仔细搜索,把他们搜出来了。这些都是平时训练不严格造成的问题。传统的人工侦察手段还是非常有用的,再先进的技术侦察手段,也不能完全取代。7场对抗演练,“蓝军”的炮兵比“红军”的战果大许多,几乎没有放“空炮”,除了“蓝军”熟悉地形外,最主要的原因是有侦察兵报情报。我4名侦察兵在A旅的集结地域潜伏4昼夜,有个兵摸到了他们的指挥所,被哨兵发现,问是“干什么的”,他举着食品袋回答说:“班长肚子饿了,我给他找点吃的。”就这么蒙混过关了,哨兵如果再认真盘查一下,他就非被俘不可。我4个侦察组8个人在E旅后方潜伏180小时,没有被发现。炮兵打得准,就是因为他们报回来的坐标准。要提高战场感知能力,当然有待装备的进一步改善,同时有待训练的进一步加强,要有打仗的紧迫感。
夏明龙说,现在强调战术训练了,但因没有进入实战化环境,所以往往程序走得很溜,其实不少是纸上谈兵、花拳绣腿。合成作战、联合作战训练,网上对抗、首长机关带部分分队的对抗,搞过不少,但在这次系列演习中,不能充分发挥火力的整体威力,却是一个通病,可见还有很大差距。有个旅的攻击群、队刚过进攻出发线,就被“蓝军”干掉40%,丧失了进攻能力。为什么呢?他光顾了步兵、装甲兵,而没有想到首先要使用炮兵、航空兵压制对手火力。当然不能不问具体情况,就首先使用炮兵,但在敌人预知你将发起进攻的情况下,不用火力压制敌方,多少步兵都经不住打。在行军纵队中,炮兵一般靠后,炮兵的阵地也离一线有一定距离,但阵地靠后并不意味着参战靠后。现在往往是兵马未动,防空先行;步兵未动,炮兵先打。作为“蓝军”指挥员,我最重视的是对方的重火器,包括大炮、自行火炮、坦克,还有天上的飞机、武装直升机,我把消灭对手的重火器定为首要目标,必须把它搞掉,搞掉了,胜利就有把握了。早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战争就已进入了火器为主的时代,现在是信息化条件作战,其特点是“信息主导,火力决胜”,信息瘫痪敌人,搞乱敌人,消灭敌人的仍然是火力。但因体制编制原因和训练不到位的原因,有些指挥员往往会计算兵力而不会计算火力,会指挥单一兵种而不会指挥合成军,这个差距还很大,需要综合解决,比如F旅来朱日和之前连续进行了12场演练,但因编制装备所限,参演的直升机、飞机都是“想定”的,没有见过一架真的,没有条件,就没法实践,而没有实践,就没有经验。如果说空地合成还受制于条件的话,地面的合成早就该水到渠成了,地面合成不熟练,只能从训练上找原因。比如看到我防御前沿有些“空地”,就判定为防守薄弱,殊不知这是我用火力控制的地方,你一进来,我就会火力覆盖。有几家都在“空地”上付出了沉重代价。参加实战化对抗演练多了,合成水平就会逐渐提高。“蓝军”旅在合成作战上表现较好,并非我比别人高明,本领是在对抗中磨练出来的。第一场试验论证演习,我很紧张,暴露的问题比“红军”还多。但是越往后我越是胸有成竹,因为针对暴露的问题加强了训练,司令部越练越聪明,部队也越练越聪明了。比如,步兵的战斗小组、班的战术似乎没有合成可言,其实不然。无论进攻还是防守,步兵的视野宽,而坦克的视界窄;步兵武器射距短,坦克武器射程长,这就有一个取长补短的问题,看到步兵够不着的目标,你要给坦克指示目标,让坦克打,对近距离的目标,你要尽快消灭以保证坦克的安全。这是步坦协同,还有步炮协同,你发现了大面积的目标,光靠自己没法消灭,你就要会呼唤炮火,就要懂得报坐标。所以联合作战不光是司令部的事,班、战斗小组也要有合成作战观念。我在后面几场演习中,一点紧张感也没有,班、组都有了合成作战意识,这也是一个重要原因。
说到底,战斗的本领要在实战化对抗演习中练。夏明龙说,信息化条件下作战,是各级挂在嘴边上的话,也确实在信息化上下了不少功夫。从7场演习看,部队可以说基本具备了抗轻度电磁干扰的能力,基本具备,就是没有完全具备,下一步要实施中度干扰、重度干扰,情况将如何呢?肯定会出很多问题。对敌人的信息战,不仅要抗电磁干扰,而且要防电磁渗透、防电磁欺骗。这次系列演习,“蓝军”的电磁欺骗屡屡得手,有个摩步营接近我重要目标,却被我欺骗指挥引到了另一方向;一个坦克连被我欺骗指挥原地就歼……完全没有被欺骗的只有一个旅。
信息战不能只练防,还要练攻。此次系列演练,“红军”对“蓝军”的电磁干扰所起作用十分有限,固然有装备性能问题,但主要是因为不会实施干扰。干扰——反干扰,是信息战的一个重要战场,既是先进设备的比拼,又是战术的较量,与有形的战斗一样,防有防的战术,攻有攻的战术。现在我们对防的战术有所研究,而对攻的战术研究很少,7场演习,有的把电子干扰分队摆在前面,没有掩护,被“蓝军”俘获;有的摆得过于靠后,没起到多少作用;有的主攻方向变了,电子战分队没有跟着变。只把“信息主导”当原则背,当口号喊是不行的,要扎扎实实地研究信息战的技术和战术。在这次系列演习中,我们在一些行动中所以能先“红军”而动,主要就是得益于我们通过实施空中侦察和电磁侦察,比较准确地掌握了“红军”的部署和动向,然后针对“红军”的各类目标实施了比较具体的火力使用区分,尽力谋求不对等的火力打击优势,来达成消耗红军主力的目的。
“只保障演练,不演练保障。”这句话屡屡出现在复盘检讨的评语中,反映了保障作战的政工、后勤、装备工作,在对抗演练中还是薄弱环节。夏明龙告诉笔者,总部配发的宣传车,有3个“红军”旅开到“前线”,用大喇叭向“蓝军”喊话“劝降”,“蓝军”听了哈哈大笑,一发导弹就给“报销”了。其他旅也把宣传车带到了演练场,但除了收听广播、收看电视节目外,在瓦解“蓝军”上一无作为。有个旅的政委在阵前动员说:“同志们!13亿中国人民都看着我们,我们要用打赢的行动,展示我旅的风采……”在导调指挥中心坐镇的王宁副总长看着实时录像,忍不住评论道:“都什么时候了,还在那儿说空话,还想着让人看。”由此可见,“练为看”的积习根深蒂固,和平的“心魔”无孔不入,无处不在。
“‘美国正处在战争之中’一语是对美国武装部队的箴言,是对所有工作的一项指示,也是对未来部队的一项挑战。”美国路易斯安那州波尔克堡联合战备训练中心行动大队指挥官米克·贝德纳里克陆军准将在《通过联合战备中心加强联合》一文中如是说。我想,军人其实是没有什么和平时期的,和平时期不过是下一场战争的准备期而已。南京军区原司令员朱文泉上将在《岛屿战争》一书中提出军队要打赢两场战争,一是准备的战争,一是真实的战争。要打赢真实的战争,首先要打赢准备的战争。而我们却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冒出了一个“和平时期建军”的概念,于是乎,打仗的观念淡薄了,检验部队的标准变得多元、模糊起来,和平的“心魔”逐渐进入了军人的脑筋。军委主席习近平提出把“能打仗,打胜仗”作为军队建设总要求,作为检验部队的惟一标准,这是军队建设指导思想上的一次拨乱反正。
“蓝军”旅如今成了军中明星,媒体上各种报道都有。有人自称采访了旅长夏明龙,其中有段话说:
有的“红军”指挥员不服气,认为“蓝军”获胜主要是因为占据地利优势,换个地方试试?夏明龙说,你不服气?咱们换个地方对抗,我照样叫你吃败仗。
夏明龙听了付诸一笑,说,全是胡扯。写这样报道的人就没有搞明白实战化对抗训练的意义。对“蓝军”旅来说,通过演习发现问题最多的是我们,得到演习“红利”最多的也是我们,而且从我们众多的演习对手身上学到了很多东西,这就是“蓝军”所以越演越强的原因。“红”、“蓝”是对手,但不是敌人,我们最大的敌人是那个和平的“心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