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心蕙质 品格高雅——记宗璞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6年06月24日06:58 张守仁

  一

  1979年12月6日,我因编辑宗璞中篇小说《三生石》,应约到北大燕南园谈稿。

  燕南园是北大校园内最幽静、风景最美的住宅区。哲学家冯友兰住57号,前后左右的大学者有语言学家王力、哲学家汤用彤、物理学家周培源、化学家黄子卿、人口学家马寅初、历史学家翦伯赞、美学家朱光潜……可谓大师云集之地。邻里之间,“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那天我沿着燕南园东面的小径南行,尽头就是冯友兰的住宅。一株高大的枫树,掩映着灰褐色砖门楼,门楼前蹲着两只可爱的小石狮。推开深棕色栅栏门,跨过中间微有凹陷的门槛,就进入院子。院内最显眼的是三棵松树:一棵高大,直指天空;一棵树身弯过去,覆盖着房顶;另一棵平伸作伞状,可当凉亭。冯大师曾撰文曰:“庭中有三松,抚而盘桓,较渊明犹多其二焉”,因名寓所为“三松堂”。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还有倚墙向上攀援的藤萝树。几支胳膊粗的深灰色枝干扭结、盘绕着向上向上向上,一直缠住了矮墙外一棵高大、挺拔的槐树,显示出顽强、坚韧的生命力。我心想,这藤萝开花后从高处垂下,将是一幅多么美妙的花帘。

  冯家住宅呈L形。向南一转,穿过月亮门,便是一条甬道。宗璞听见脚步声推门向我迎来。我见她衣着朴素,面容端庄,中等稍高的个儿,戴一副近视眼镜,低声细语跟我打招呼。她引我穿过立着许多书架的走廊,进了会客室。会客室里摆着几个沙发,靠墙有一架钢琴。坐下后我说:“我知道您喜爱西洋音乐,所以在《红豆》里让女主人公江玫弹贝多芬的《月光曲》,在《弦上的梦》里令梁遐用大提琴拉法国作曲家圣桑的协奏曲。” 宗璞笑道:“作者喜爱的人物身上,总免不了留下自己的兴趣和身影。音乐是上界的声音,爱音乐者有福。”

  隔壁冯友兰先生听见我们交谈,便从他的书斋来到会客室。我眼前一亮,一位80多岁的老人,鹤发童颜,精神矍铄,银髯飘拂,一副仙风道骨。在我心目中,大学者就应该是这样的形象。我忙赶过去躬身问候:“冯老,您好!久仰久仰!”冯老伸臂跟我握手。他的手有力且温暖。我景仰地说:“冯老您把哲学说成是教人系统反思的思想,通俗简洁,深受教益,犹如茅以升说桥梁力学原理全在小板凳上。”冯老点头说:“大道至简。哲学家是专门从事思想的人。你们谈,我去忙我的事。”说罢便回到他的书斋。

  会客室墙壁上挂着一个拓片,是魏王写的“雪兖”两字,字迹古朴圆润。我不知出自何典,猜想它可能是魏王号召官员们为政清廉、多替百姓做好事的意思。沿墙立着一排书架,上面整齐插着《册府元龟》《全唐文》《李白全集》《李义山诗集》《拜伦全集》《济慈诗集》,各种中外文书籍、词典。我说:“您家真是开了一个小图书馆,坐拥书城啊。”宗璞说:“书是宝贝,读书去俗。但凡事一分为二,我就因为从小爱看书,把自己的眼睛看坏了。书太多,也麻烦,满室满廊都是书,占地方,把生活空间挤小了。连我的斗室里也摆上了《列子》《抱朴子》《淮南子》。我的文稿只能塞到书缝中,需要时反而找不到了。我想整理一下,卖掉多余部分,可是哪有时间。前年我母亲去世后,我就担任了全职管家,既是秘书又当门房,更兼护士、跑堂……”

  我看见窗台上、小书架上堆着许多杂志,其中就有《十月》(1979年2期),上面刊有孙犁的《书的梦》。我便向宗璞介绍了去天津组稿的情况。孙犁向我回忆年轻时流浪在北平钻图书馆的经历,说书是他的精神支柱。说他最近经常失眠,不能多写。因为有关“冀中一日”征文情况谈得投机,他兴致勃勃站起,走到窗下书桌旁,拿出一沓原稿,说:“韩映山他们要在保定办个刊物叫《莲池》,嘱我写稿,就写了这篇《书的梦》。你们要稿急的话,这稿子就拿走吧。”

  宗璞说:“孙犁是荷花淀派文学的开创者。他笔下的那些白洋淀水乡的女子,像一朵朵出水的荷花,清丽、秀逸、质朴,令人喜爱。”

  那天商量完《三生石》中的有关问题,便匆匆离开。走到门外,我想人们常说的诗礼簪缨之族、书香门弟之家、名媛闺秀之范等词语,今天终于在燕南园看到了和它们相符的实体。

  告别“三松堂”,回望院中松柏,默念孔子的话:“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

  二

  10年后即1989年深秋,我去南京拜访《被爱情遗忘的角落》的作者张弦。他当时住在清代诗人袁枚名宅“随园”旁边。张弦的女儿在南京大学中文系读书,快毕业了,正在撰写有关宗璞的毕业论文。他知道我去过宗璞的家、编过她的作品,便要我给她女儿介绍一下宗璞的情况 。我说,我记住宗璞的名字,始于1957年7月她发表在《人民文学》上的短篇小说《红豆》,从此一直关注她的创作。她各种文学体裁都有优秀作品问世,且精通英语,有译诗出版。中国古典诗词她娴熟于心。尤爱《红楼梦》、苏东坡诗词、西洋古典音乐。简谈了一个多小时,张弦和他女儿认为我对宗璞比较熟悉。其实,一直到今年春天,我花了近两个月时间,重新细读了我收集到的宗璞所有作品,包括《野葫芦引》四部长篇中已出版的三部、几十个短篇以及100多篇散文,才可说我对她的身世、创作有了深入的了解。宗璞长期生活、学习、工作在清华、联大、北大、文联、作协、社科院等文化单位,故大都写的是知识分子题材。她的系列长篇写南迁的大学教授们,在衣食住行极其艰苦的条件下,坚持授课育人的感人事迹。散文集抒写燕园美景、湖光山色、四季花信、风庐忆旧、域外随笔、学者风采。《三生石》《弦上的梦》则描述在“文革”岁月,知识分子们被批斗、被凌辱、被关押,以及从困惑到觉醒的过程。还纵笔描绘一代大儒历经磨难犹潜心学术,显示了“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的情怀。宗璞的作品蕴含着东方传统文化和西方人文主义思想,文笔细腻,明丽含蓄,委婉有致,气韵独特,是当代文学园地里一朵芬芳馥郁的花魁。

  三

  宗璞的《野葫芦引》系列长篇,以国立西南联合大学作背景。联大以“刚毅坚卓”为校训,8年中培养出一流的科学家如杨振宁、李政道、朱光亚、邓稼先、黄昆等。在闻一多和沈从文教授熏陶下,出了文学家汪曾祺。联大后期有800多青年学子投笔从戎,为国献身。它的伟绩,可歌可泣,永垂史册。

  1988年,宗璞60岁时冯友兰赠给她一副寿联:“百岁继风流,一脉文心传三世;四卷写沧桑,八年鸿雪记双城”,赞美女儿描写南下学者在昆明为保护中国文脉不断而艰苦卓绝地守卫在教育领域的动人故事。《野葫芦引》有众多人物和事件,描绘了世情百态、生离死别、亲情爱情、侠义豪情。第一部《南渡记》叙写南渡时跋山涉水、转辗迁移的艰辛历程。第二部《东藏记》中写主人公孟樾教授为避日寇频繁轰炸,只能在野外坟堆上或者月光下、池水边授课。孟家避居东郊龙尾村,只能挤住在农家简陋小楼上,楼下就是猪圈,臭气熏天。家人发现劣质大米中有了肉虫 ,随手从楼板缝里扔下去喂猪。孟教授小女儿孟嵋身上明显有作者宗璞的影子。她做饭时背诵《吊古战场文》,遇屋子漏雨便想起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中“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的诗句。第三部《西征记》中还描述孟嵋到滇西远征军医院当护士,精心护理伤员,并目睹了腾冲战役中抗日健儿英勇牺牲的悲壮场面。

  从《东藏记》开始,宗璞疾病缠身,父亲去世,心情悲痛,目疾加重,告别阅读,只能靠口述写作,其艰难拼搏的精神,可以想见。诚如她在后记中所说的那样:“我写得很苦,实在很不潇洒。但即使写得泪流满面,内心总有一种创造的快乐……”

  四

  我近年选编、出版的《世界美文观止》,辑录了古今中外名文160篇(中、外各80篇),其中就有宗璞的《紫藤萝瀑布》和冯友兰的《国立西南联合大学纪念碑碑文》。

  《紫藤萝瀑布》寓意深厚。它通过北京大学校园里“文革”之中与之后,花树的衰与兴,曲折表达了知识分子们遭受迫害又获新生的历程。改革开放后,北大校园里受摧残的紫藤萝重放光彩,“而且开得这样盛,这样密,紫色的瀑布遮住了粗壮的、盘虬卧龙般的枝干……”还说紫藤花“香气似乎也是浅紫色的”。作者在文中不仅运用了比喻、拟人、对比的手法,还动用了通感的修辞手段。编选此文,我不禁回想起1979年我拜访“三松堂”时看到的那架斜身倚墙、扭结着盘绕向上、紧紧缠住大槐的藤萝。

  冯友兰教授曾任西南联大文学院院长。抗战胜利,北大、清华、南开纷纷北归,遂推荐这位大手笔撰写碑文,刻石纪念。冯大师写的碑铭曰:“痛南渡,辞官阙。驻衡湘,又离别。更长征,经峣嵲。望中原,遍洒血。抵绝徼,继讲说。诗书器,犹有舌。尽笳吹,情弥切。千秋耻,终已雪。见仇寇,如烟灭……”碑文洋溢着浓厚的爱国热情,颂扬了中华民族抗日取得的伟大胜利,抒写了京津三校同甘共苦的兄弟情谊。全篇气势磅礴,旨正意远,文采丰沛,金声玉振,实为我国20世纪难得之雄文。

  《观止》编成、出书前,我打电话给宗璞,希望取得作者授权。可是电话一直不通,向她原单位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了解,才知“三松堂”原址已改成“冯友兰故居”,宗璞离开了燕南园57号,已迁至北部普通单元楼居住。闻此,我怅然若失。

  五

  宗璞温文尔雅、高洁如玉,所著不同体裁文学作品连连获奖。她的长篇小说《东藏记》获第六届茅盾文学奖,《三生石》获全国首届优秀中篇小说奖,《弦上的梦》获全国首届短篇小说奖,《丁香结》获全国首届优秀散文集奖,童话《总鳍鱼的故事》获首届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十月》首发的短篇小说《鲁鲁》,描写一只聪明活泼、有情有义、忠于职守、充满人性的白狗。它被编入教科书后,受到万千少年男女持久喜爱。宗璞尤善诗词,兼事译介。我做文学编辑工作已近60载,接触当代女作家很多,但像宗璞那样学贯中西、成就卓著、气质高雅的女士,迄今还没有遇到第二位。

  她长我5岁,已届米寿之年。无论哪方面她都是我的老师和楷模。宗璞的为人、为文,博得一致赞赏。江西作家胡辛赞她“腹有诗书气自华”。北京评论家何西来说她的作品“怨而不怒,哀而不伤”。上海李子云则誉她有“兰气息,玉精神”。连比她大15岁、博览群书的文坛名宿冯亦代也赞美说:“宗璞有丰厚的古典文学修养,自己又是个小说家、诗人,因此她能把中西古典文学的含义尽化为诗,从而以之入文;加之她的敏慧,这是我辈凡人所不能企及的。她的文章看来平平淡淡,但其中跌宕迂回又不是粗心的人所能把握的,只有在读者的细心体会中豁然开朗,而捕捉到她命意之所在。”

  诚哉,斯言!信哉,斯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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