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风云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6年06月22日16:49 樊秀峰

  樊秀峰,男,1966年10月出生于河北省鹿泉。河北省作协会员。现供职于中共河北省纪委。曾在《人民日报》《工人日报》《中华读书报》《羊城晚报》《中国青年》《光明日报》《文学自由谈》等报刊发表文章,曾出版散文集《村上的事》《在村子里》。《村上的事》获第十二届河北省“文艺振兴奖”。

  风

  平原上的风,一年四季都自由得很。乡村天高地大,也给风提供了广阔的驰骋舞台。但,自由便自由,风也是有它们的规矩的。深秋以后一直到来年早春,通常刮的是西北风,刮起来扯地连天,把路上的尘土与柴草一团一股地扬起来裹着走,迷蒙了晴空,有时会从早上一直刮到夜里,吼吼地响;从暮春开始,风向则前晌西北、后晌东南,轮流转变,一直到入秋;一年四季里,时有东北风吹来,倘若是在夏日,好多树的叶子会在风中翻转过来,露出轻易见不到的背面的灰白,大人们见了,就说这是要变天了。比如,后半晌刮起东北风,夜里就有可能要下雨。冬天里也一样,西北风并不一定会吹来雪花,而东北风刮起来,一般都会下雪;奇怪的是,西南风在村子里并不多见,但偶尔也是有的。

  时令过了立春,二月的风依旧是寒冷的,但已不像前些时那么狂躁与莽撞。进入三月,风中会慢慢加进去一丝丝暖意,也变得柔和起来,有时会带来一场静悄悄的春雨,令人欣喜得两眼发亮。四月里的风是透明的,最怡人,吹面不寒,像是母亲的手,轻轻地抹过树梢上新生的嫩叶,有最温柔的姿态和最优美的天籁。到了五月底,风从田野上刮过来,带着即将成熟的麦子散发出的清新气息,沿着街巷、胡同,长驱直入地吹进村子里,就像是钻进了口袋,村子也因此变得饱满而又明亮。六七月里,蝉声雷动,忽然大风骤起,催动天上的乌云发了怒似的翻卷着,带来一场强对流天气。但晚间的风却是可爱的,特别适宜于我们在村口儿的“乘凉晚会”,那份悠悠吹送的来自野外的清凉,是手中的蒲扇无论如何也扇不出的。过了八月九月,秋风遍地,高高的大杨树上,叶子哗啦啦作响,像是拍着巴掌,所以,它们也叫“鬼拍手”。当大地变得越来越空阔,时不时地会有一两只鹰在天空很深的地方出现,张开着翅膀,无声地滑行。再过些时日,风就一场比一场凉了,人们在秋风中不再光着身子,将长衣裤、夹衣、毛衣一件接一件地加在身上,风也把树上变黄了的叶子一层层地吹落,冬天就来到了村庄。阴天的时候,呼啸的西北风有时会吹来漫天飞扬的雪花,村外的路上偶尔走过去一个人,渐渐地在远处缩小成一个黑点儿。天大极了,人小极了,平原如此空旷,小路像大地上的一抹淡痕,被风吹得有些飘忽不定。

  遥想那些年月,平原上的风曾抚过我少年的面颊,吹乱我满头的黑发,也拂乱我满怀的心事。我到现在还喜欢回忆那时村庄里的宁静,即便是在蝉声长鸣的夏日,也能让我听到风吹过草尖的呼哨儿,听见鸟儿们在天空拍打着翅膀,打着旋儿飞过。

  云

  空旷的平原上少有瑰丽风景,天空却别有一番气象。当天空张开怀抱,云彩是最适宜的主角。飘着云彩的时候,天空就不寂寞了。

  我时常站在村边,或是打麦场上,或是田野里,或者一个人躺在村外河坡的草地上,仰着头看天上的云彩,一看就是老半天,心中充满由衷的欢喜。天气变化多端,有晴天,有阴天,有多云,有晴间多云,有多云间晴,有时还会一会儿一变;春天会刮风,夏天会下雨,秋天会起雾,冬天会飘雪。老天爷靠什么这么变来变去的?云彩呀!比方在盛夏六七月,天本来晴得好好的,过了晌午,云彩一大块儿一大块儿地跑来了,先是雪白的,银灰的,看上去也是那么柔软,忽然刮起了大风,就聚在一起,变成山一样又黑又厚的积雨云了。然后,电闪雷鸣地开始热闹起来,哗啦啦地落下一场大雨,仿佛这雨水是从那些湿漉漉的云彩里拧出来的似的。云彩们拧干了水分,就匆匆地跑到天边儿去了,又留下个干干净净、瓦蓝瓦蓝的天空。这景象,有时连公社气象站的天气预报员也是报告不准儿的。

  春天和秋天的云最好看,特别是二月和八月。母亲讲过:“二八月,出巧云。巧云下面出凤霞。”凤霞是什么?村子里就有女孩子叫凤霞的。母亲说,凤霞就是更好看的云彩。二月里,八月间,正是季节转换的时候,地上气象万千,天上云蒸霞蔚。那些云彩,各式各样,像跑着的狗,像卧着的牛,像奋蹄扬鬃的马,像威武雄壮、不可一世的天兵天将,说不出像什么的,只能用个“巧”来形容。我最喜欢的,是满天的云彩,从天边那里一直罩到我们头顶上,那一大朵一大朵白云,厚厚的,绵绵的,安安静静地铺在那儿,像是新轧出的棉花,真想躺到上面去,而从云彩缝儿里露出的天空,似乎也更加蔚蓝。夏日的午后,天上有时会有团团卷卷的云朵,白里透灰,或微微地发青,像是正在爆发、蒸腾的火山,引来人们的惊叹,大人们看见了,却着急地说:“快点儿干完活儿回家,说不定一会儿就会下雨哩!”天上的云丝丝缕缕的时候,最为平和。云丝漫卷,像是被风梳理着,却又缭乱着,像极了那些小姑娘被风吹着的长长的秀发。如果天上的云一趟子连着一趟子、一沟儿挨着一沟儿,像是老农刚刚犁过的地,或者是退潮以后空阔下来的海滩,这便是要变天的征兆,农谚有过总结:“天上沟沟儿云,地上水淋淋。”最为壮观的,我以为是那浮动在天边的朝霞和晚霞。那变幻多姿的形态,再伟大的画家也难以描画;那瑰丽无穷的色彩,更是任谁也调制不出吧。

  这些好看的云彩,要是能永远留在我们村子的天空该有多好!可惜,云卷云舒,去留无意,总让人捉摸不定,真是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雷

  记得每一年的第一声雷,大多要等到村子里的洋槐花开满枝头才会响起,并且大多是在一个阴沉沉的午后。仿佛是举行一个开业仪式要放鞭炮庆祝似的,雷声轰隆隆地从天空滚过,宣告着又一个夏日的到来。

  已是暮春时节,村子浸泡在洋槐花散发出的如蜜一般清甜的空气中,四处的景色新鲜而又明亮。老人们郑重其事地告诉我们:“听见响雷啦,可以去够树上的槐花吃啦!不用当心长痄腮啦。”为啥响过雷才能吃槐花?不知道。世上有好多这样的事情是弄不清楚的。小孩子们也不懂,原以为说的是“炸腮”,全都怕得不行,眼巴巴地望着高高的树枝上如雪盛开的洋槐花,期望着这第一声雷能更早一些隆重地从天边滚过。

  听到第一声雷,总是令人振奋的,觉得夏天已经来到,往后再下雨,就不像春雨那么绵柔细密了,雨点子会更大,夹在雷声中噼里啪啦地打下来,敲到脑袋顶儿和后脖梗子上,会惊起一小片儿麻酥酥的凉。转眼就到了六月,雷声更狂躁,像村子里那些乱发脾气的汉子,猛烈地发作,吼吼喳喳,不管不顾。还有闪电,从团团卷卷的云层里忽地蹿出来,又忽地消失,或银白闪亮,或发红、发蓝,蛇吐芯子一样迅疾,晃眼得很,一闪就灭掉,吓得人愣神。有时候,闪电的样子像是天地间立着一棵巨大的枯树,枝杈毕现,惟妙惟肖,屋子里也会一下子被刷亮,屋子里的东西仿佛被吓着了似的,一下子变得面目惨白,神情狰狞。但闪电过后,屋子里立马更暗上一层。

  听说过雷击吧?雷击大多会发生在盛夏时日。村子里有见过的,说是从天上飞下来一个大火球,落在哪儿就劈哪儿。倘若落到树顶子上,能把大树一劈两半,冒出一股蓝烟,甚至会把整棵树干烧成焦炭;落在空地上的,就跳跃着,专撵村子里那些对父母不孝的人,撵上了,就把那人一下子烧成个黑木桩。有人说,这叫“龙抓人”,那个大火球就是民间传说中的“龙”。有时龙把抓的人扔在二三里地之外的半路上,那人却迷迷糊糊说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大人们讲到这样的事时,总是神秘又严肃,以此警示小孩子们长大娶了媳妇儿,不要忘了对爹娘孝顺。村子里有个人曾遇到过一次雷击,是有一年过麦收的时候。雷雨来了,正在村东麦场上打场的人们跑到牲口圈里躲雨,这时,一个利闪划过,“啪嚓”地响了一声巨雷,打塌了牲口圈西北角一处砖垒的房檐,又在一个人的肩膀上划了个“十”字,人虽受了伤,但只是受到惊吓,没有要了命。现在那人还住在村子里,已经六十多岁。这是迄今为止我在村子里听到的最为耸人听闻,也最为匪夷所思的一件事。

  有时,天阴沉着,装出要下雨的样子,铅色的云厚厚的,压得很低,雷打得也很猛,“嘎、嘎”地响,却轰隆了一阵子又走开了。人们说:“这是干吼雷。光轰隆,不下雨。”又有时,闪电在天边很远的地方忽明忽灭,过了好一会儿,才有隐隐的雷声传来,慢慢腾腾的。这样的情形,在夏日的傍晚常会见到。大人们说,这叫“露水闪”。小孩子们远远地望着,有些惊讶,也有些失望。

  一年里,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雷声就没有了。忽然想到这个的时候,多半已经进入深秋,夏日的雨水远去,雪花开始飘落,一年中大半的时光也快要过去了。

  雨

  三月里如果下雨,一定是绵绵的细雨,或如牛毛一样密密斜斜地飘飞,或淅淅沥沥地悄然滴落。村庄会在这样的一场春雨中苏醒,露出清秀的容颜。“春雨贵如油”,春天里经常干旱,这时候的雨,新鲜、稀少,因而珍贵,让人欣喜和渴盼,自不待言。

  三月的雨带来四月的花,先是路旁、地里、河边的草会绿得醒目起来。村里村外的那些树们,枝梢儿上的芽苞正在悄悄地萌动与孕育,得了雨水的滋润,就会一天变一个样子,很快地膨胀起来。

  要到过了清明、谷雨之后,雨水才会真正多起来。地里的麦子正一片青翠,下雨总是让农人们喜欢。而到了麦收时节,人们却又怕起下雨来,需要趁着好天气,男女老少齐上阵,将麦子抢收抢打到家里才会放心。偏偏这个时候又好下雨捣乱,上午还响晴的天,一过晌午,黑云突然从西北方向露了头儿,不怀好意。那云跑得可快,不一会儿,大风先搅和着刮起来。那风先还是热的,刮着刮着就变凉了。不一会儿,电光霍霍,雷声隆隆,乌云盖上头顶,大雨盆倾瓢泼,麦田里、麦场上像是炸了马蜂窝似的乱了营。好在六月的雨,来时飞快,走的也急,逞过了威风,也就云散雨住。麦收在忙忙碌碌中过去了,玉米也种上了,人们望着天,又开始盼着下雨。雷阵雨差不多是三天两头就会来一场的,有时也会一连好多天都憋着,像是村子里长得好看的小姑娘爱使小性子一样,高兴由它,不高兴也由它。

  进入七月,田里的玉米苗长高起来,渐渐淹过了麦茬,淹住了小腿,变成齐腰深。雷阵雨仍是说来就来。有时,正在地里干活儿的人们来不及跑,被雨水打散,因为有雷电,又不能到树底下去躲避,仓皇之际,将草帽遮在头顶,跑向地头的机井房,或是看瓜园的窝棚,要不就向着村子里跑来,两脚把泥水踩得飞溅,淋湿的衣裳裹在身上,缠住腿,边奔跑边大呼小叫,挨了雨淋似乎还乐不可支。有意思的是,骤雨下过之后,村子里的坑、塘涨满了水。跟着涨起来的,必定是夜里的蛙声,到了该睡觉的时候,隔着老远还能听到那里此起彼伏的一片吵闹。

  关于平原上每年的汛期,有一个说法是“七下八上”,就是说一年里的雨大多会下在七月下旬到八月上旬这段时间里,雨水集中,雨量也大,有可能会发生洪涝灾害。我经历过的一次发大水,是在1996年的8月,大水从西边北边的庄稼地里流过来,汹涌地穿过马路,一漾一漾地,流到东边南边的地里,还有一尺多长的大鱼狼狈地在公路上扁着身子、甩着尾巴逐水奔逃。那一年,村子里淹死了一个十二岁的名叫燕舞的少年,把家里的大人急得都半傻了。而我的小学同学彦京,也在他家的玉米地里意外地捞起了一条美丽的红金鱼,用铁锨头儿盛了水,小心翼翼地端回了家。

  到了秋天,雨又一下子变得耐心和斯文起来,不紧不慢,没完没了,从早上一直下到夜里,把村庄淋得湿漉漉、沉甸甸、凉飕飕的,做饭时的炊烟也有些湿重,缭乱着,窝在院子里,不肯升上去散开。直到刮起一场风,将云彩掀开,日头才露出来。此时的村庄,明亮、洁净得让人惊讶。

  在村子里,雨天就是农人们的星期天,若是连着下上两天,那就可以当作双休日。浓浓的云层把天压得低下来,屋子里有些黑,像是黄昏的样子,正适宜于吃过了午饭那一场长长的酣睡。在雨水敲击出的寂静中,一场沉睡会狠狠地解去终日劳作带给身上的疲乏。有的人越睡越瞌睡,会一直睡到暮色四起,该着吃晚饭的时候。这差不多是家里男人的专利,女人们很少这样。她们有的是需要操劳的,要管小孩子,要收拾家务,要做针线营生,还要想着下一顿做什么饭吃,总也闲不下来,时间很容易就消磨掉了。也有的人,偏不爱睡,似乎更精神,就换上雨鞋,然后找出一把伞,站在门口,“嘭”地一下子撑开,钻进雨里去串门子聊天儿,或者凑人打麻将、摸纸牌。只有小孩子们,雨天不能到街上和村外疯跑,憋在屋子里转圈儿,哼哼嚷嚷着,无聊得心乱如麻,无聊得久了,困意上来,就钻进炕旮旯里,趴着身子,呼呼地睡去。

  雪

  入冬以后,村庄里安静下来。有时,西北风吹来大块的乌云,笼罩住我们的头顶,很快地,第一场雪降临到村庄。

  我们这里,最早的雪会下在十一月份。比如2009年,11月初就下了一场大雪,一连下了两三天,突破了气象纪录。据说是54年不遇,一是早,二是大。不是一般的大啊,有半米厚吧,石家庄的交通在那两天都瘫痪掉了,上班的人好多回不了家,挤在单位的办公室里过夜,好多学校和单位都放了假。许多未落尽叶子的大树,在大雪中承受不住,被雪压弯了身子,压折了枝丫。大雪阻断了高速公路,火车也晚点,飞机也停运,乡下的蔬菜运不进市里,导致菜价飞涨,我媳妇去超市里买回一棵大白菜,竟然用了9块钱。老家莲花营院子里那棵母亲手植的老石榴树,也是在那一年给冻死的。

  最晚的雪就没准儿了,有的时候都过了阳历新年,冬天里的头一场雪还没有落下,干巴巴、灰突突的冬天,让人的心情因为焦躁而变坏。没有雪的冬天,实在不像个样子。这个不说也罢。

  农谚说:清明断雪,谷雨断霜。意思是,到了清明节就不会再下雪,过了谷雨就不再有霜冻。然而也有例外,记不清是哪一年了,杏花已经开过,桃花正红,梨花正白,却又迎来一场降雪,算得上是奇观了。只是,那一年的果木遭受了寒流的重创,损失巨大。这个情景,在2013年又发生过一次,准确的日子是4月19日,早上7点多开始下雨,到8点多变成雨夹雪,后来是大雪飘飘,连香椿树上的头茬香椿芽都冻得黑掉了。

  冬天里的平原上,到处场光地净,麦田里一片空阔。割过了黄豆、刨过了红薯、拔掉了棉花秸的地里,也都光敞着。有的地块在入冬时刚翻耕过,大块的泥坷垃上,还留着犁铧留下的光洁、平整的痕迹,像是刀切出来的一样。菜园子里也寥落了,菜畦是空着的。总之,都好像是专门腾开了地方,等待着下雪似的。

  父亲退休前在石家庄上班,每天来回跑家,单程三十多里地,下了雪,路滑难走,他会多受许多罪,甚至会连车带人滑倒,免不了还要迟到。母亲待在家里,为路上的父亲担忧,让他晚上就住在厂子里,等着路面上的雪化完再回。但父亲还是在天黑得看不清的时候,带着一身寒气,推着车子进了院门,令母亲两眼里满含惊喜。只是,父亲第二天更得早起动身赶路,这是一定的了。

  大雪中的农历新年也是有意思的。贴在院门两边的春联,高高挂在门楼子上的灯笼、彩子,会在雪光的映衬下更加红艳俏丽。正月初二去给姥爷姥娘和舅舅妗子拜年,得靠步行了。记得有一年,年前下了一场大雪,又得走着去西龙贵拜年。平原上的雪野,一望无际,美则美矣,只是白得令人头晕目眩。一路打打闹闹、一步一滑地走到姥娘家,棉袄里热得有一层汗湿,可停下来不一会儿,就凉得后脊梁很不得劲儿。棉鞋上结了一层冰,雪沫儿灌进鞋壳儿里,洇湿了袜子,也是难受的。姥娘见了我们,高兴地叫起来:“我的老皇天呀,都快脱了棉鞋头儿上炕,盖住被子暖暖脚丫子。”她将我们脚上湿漉漉的棉鞋一只只扯下来,靠在炉台的边上摆成一圈儿烤着,就像是给我们烤红薯一样。好在是正过年哩,穿的都是新棉鞋,鞋子里一点儿也不臭。傍晚要回去时,碰见了我们村的淑珍,她和孩子们也是来西龙贵的娘家拜年的,她丈夫赶着一辆大马车,正好拉上我们一块儿走,大人小孩们挤在一起,又不冷,又热闹。那是我小的时候最有意思的一次拜年了。

  雾

  晴朗的冬日里,平原上的村庄安宁而美好。早上,朝阳从东边升起;傍晚,夕阳落进西边的山后,一整天都是明媚的,给大地上的一切带来徐徐暖意。偏偏起雾的日子很快也多了起来。早上出门,一团潮湿的雾涌了过来,灌满街巷和院子,村庄陷入一片大雾茫茫之中,一下子分不清南北,仿佛突然与世隔绝。眼睛望出去,也是一片迷茫,那感觉令人诧异。有时,浓浓的雾一整天也不消散,日头偶尔出来露一下脸,也是薄薄的,发白,剪纸一般,瞧一瞧就又隐去了。天阴冷阴冷的,又找不到什么事情可做,便觉得时间逝去得也缓慢,有些无聊。

  早上去上学的孩子们却依然高兴得很。走在路上,雾在脚底下打着漩儿流淌,听得见前边有“呱嗒、呱嗒”的跑步声,又看不见是谁,直到走到跟前了,那人才从雾里现出原形,好像是做着捉迷藏的游戏一样。小孩子们走到了一起,有时在雾中会练习劈掌或是踢腿,胆量也比平时大了,大声地喊叫着唱歌,一个比一个唱得不着调,你推我搡地瞎乐,一边又你追我赶地往前边跑去,一下子消失在大雾之中。

  村外的雾更浓些,一大团一大团的,从这边往那边,无声地翻卷着,像河里涌起来的浪头一样。路边大杨树的树梢瞅不见了,只看到底下一截粗壮的树干。也看不到鸟儿们,这会儿,它们一定卧在巢里,一动不动地,在望着四周发呆吧。一个人从雾里忽然走出来,好像戏台上的人物出场,头发上湿漉漉的,变成了一绺儿一绺儿的,衣服上也带着潮气,急匆匆地走进村子里去,很快就看不见了背影,给人的感觉怪怪的。

  雾天里赶路的人们会着急的。骑车子的,不敢骑快了,一路走,一路听着前边的声响,随时按响一串车铃,以防对面忽然蹿出一辆车来。汽车也小心谨慎了,前后都开着雾灯,艰难地眨着眼,慢悠悠地驶过去,车轱辘碾过路面,沙沙作响。拖拉机的动静大,“嘣嘣嘣”地响着,在雾气里明显有些发闷。

  村东种着十多座蔬菜大棚,这样的雾天是不讨人喜欢的,日光透不过来,稻草苫子在一天里都不能掀起。人们在大棚里忙活着,点着炉火,安上大灯泡,借此给西红柿、黄瓜、豆角们增加一些光和热,帮着它们进行“光合作用”。

  雾的散去有时也是让人莫名其妙的。日头升高起来,雾慢慢地减轻,变得稀薄。最快的是刮过来一阵风,西北风一起,大雾被席卷而去,像是换戏幕一样,送来一个响晴的天。到那时,村庄重新回到阳光明媚之中,一切又都是原来的样子了。

  霜

  节令过了霜降,早上出门,有时会看到头一天夜里结下的霜,白白的,亮晶晶的,均匀的一层,涂抹在路上。路旁的草丛,树下的落叶,田地里的麦苗,也都抹了个遍,像是昨夜里洒下来的月光,忘记了收拾,遗留在了它们的上面。人走过,车轧过,霜地里会留下鲜明的脚印和车轱辘整齐的花纹,直到日头升起来一丈多高,才会慢慢地消失掉。

  更冷的隆冬季节,如果夜里起了雾,早上的霜会更重,附在低处的草叶和高处的树枝上,毛茸茸的一圈,像是在花丛中飞来飞去的蜜蜂变粗了的后腿儿,有的像是开满了一串串的雪绒花。小孩子们见了,两眼一亮,觉得比平日里的景象新奇得多,便喊:“嘿,你看你看,真是好看!”学会写作文的初中生会想到一个好听的形容词:玉树琼枝。老人们则平淡地说:“戗了树架子了。”书本上也有描述,说这叫“树挂”。“树挂”是霜的“豪华版”吧。最早起来到院子里的小孩,会不安生地大呼小叫,把别的小孩也招呼到树底下,大家正仰着头看呢,那坏小子却突然用脚把树猛地一踹,然后扭头跑开,哗——凉凉的霜花从树枝上飘落下来,直落得人一头一脸一脖子,凉飕飕的,惹得一个个龇牙咧嘴,少不了对着不远处因为得逞正在坏笑的那家伙一顿混撅乱骂。

  霜好像是有手一样,会打;或者说有嘴,会咬;或者说,霜里拌进去了什么不怀好意的药,谁沾上就会晓得它的厉害。所以,当第一场霜下来的时候,必定要留下重重的痕迹:棉花的叶子遭了头霜,会在一日之内干枯、卷曲,在一场风中吹落在地;红薯的叶子更惨,一下子就给打得焦黑了,仿佛让火烧过了一样;有的树叶子会变黄,像洋槐、石榴、小叶杨;有的树叶子会变红,像柿子树、杜梨树;有的草也会变红,如大叶草,叶子的茎秆由绿转换成鲜艳的红,一下子就高贵了起来;菜园子里的芫荽也让霜给“咬”过了,枝叶上微微地发紫,却依旧挺立着……

  霜还会打到那些早起急着赶路的人。他们的头发上、眉毛上、胡子上,还有眼睫毛儿上,都会挂上霜花,有些花白,就像一下子上了年纪似的,让人看了好笑。他们一定是顶着星星就走出家门,在凛冽的寒风里走过了长长的路,才变成这样子的。

  雹

  印象中,冰雹多是在盛夏六七月的天气里猛烈地砸下来,而且多半是在午后,天气正热得邪乎的时候。有时,闷热的夜里也会下起冰雹,夹在雷雨里,哗哗地落在地上,噼里啪啦乱溅,打得后窗上哔哔啵啵一通乱响。屋子里的人面面相觑,担心着菜园子里的菜、瓜园里的瓜、果树上的果和地里的庄稼,这下子一定会遭受到了损失。

  村子里的人,把冰雹叫“冷子”“雹子”。下冷子的时候,天上冒出的云彩会有异样的变幻,发乌,发黄,像是卷进去了地上的尘土。上岁数的人说:黑云黄梢子,必定下雹子。一下冰雹,大小是灾。有时下得小,像黄豆、花生豆、石榴籽、杏核儿那么大;有时下得大,则像杏儿,像核桃,像乒乓球,像鸡蛋。大个儿的冷子从高空狠狠地砸下来,一下子摔得粉碎,“嘭”的一下,“咚”的一声,响声惊心动魄。这东西要是砸到人身上,可受不了,万一砸住了脑袋,后果更是难以预料。不过,下冰雹的时间一般都很短,三五分钟七八分钟就过去了,不一阵儿,雨过天晴,风平浪静,跟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只有树们,披头散发的,一副惊魂甫定、很疲惫的样子。

  冰雹一停下,最先跑出去的是小孩子们。他们为在夏天里能见到冰而惊讶,稀罕得有些不知所措,兴奋得又喊又叫,一窝蜂地抢着挤出门去,跑到南墙根下,撅着屁股,用手去抓挖铺在墙根儿下还没有化掉的冰雹,还捡起来放进嘴里,像吃花生豆一样,“嘎嘣、嘎嘣”地大嚼,但即刻就张开嘴,“咝儿哈、咝儿哈”地抽起了冷气。而大人们径直走出了院门,站在村边的地头儿上,丧气地看着那一地狼藉,有的一惊一乍,有的一言不发。被抽打过的菜秧和庄稼,已不成样子,叶子一条儿一条儿地耷拉着,破衣烂衫,垂头丧气,有的甚至让冰雹打成了一根光杆儿,被砸掉的半青不红的果子陷进了泥里,伤痕累累,面目全非。人们叹着气哈着气,神色颓丧,脸上乌青得也仿佛遭了冰雹打一样。

  “雹打一条线”,村子里的人这样说。我是见过这一景象的。那年在村北,路东边的地里,高粱的叶子让雹子打得一塌糊涂,好多破碎在地上,穗头儿也是破落得东倒西歪,而路西的一垄垄高粱却安然无恙,它们在风中款款地摇摆,没事人儿一样。人们看一看天,看一看地,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百思不解,一下子闹不清是咋回事儿。

  ——选自《长城文艺》2016年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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