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 洼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6年06月22日16:48 田松林

  田松林,1937年出生。笔名芦雁、芦风、蒲堂居士。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黑船》《老洼》,散文集《梦的衣裳》,笔记体小说《蒲堂闲墨》,诗集《蒲堂诗影》等。作品有着鲜明的地方特色,被誉为“大洼文学”。荣获河北省第七届“文艺振兴奖”、《小说月报》第七届“百花文学奖”。

  老洼又叫“星星淀”,金涛碧波八万亩,苍苍茫茫,无边无际。每到春季,芦苇绿了洼,散布在老洼深处的坑坑洼洼,银光闪烁,就像是蓝天上缀满了星星。

  “星星淀”是书本、地图上的名字,当地人祖祖辈辈都叫它“老洼”。

  “小宝宝,快长大,

  跟着爹爹下老洼。

  收蒲苇,逮鱼虾,

  大车小车拉回家。”

  这首儿歌唱了多少年啦?没有人能够说得清楚。问起来,都说是奶奶教的。问到奶奶的奶奶那儿,奶奶的奶奶还说是奶奶教的。

  玉山老爷爷是看洼人,从母亲把他生在老洼里的一条破木船上,他就没有离开过那芦苇的世界。他听芦苇出土,他看苇絮扬花。每一根芦苇都长在他的心窝儿上。日子久了,人们几乎忘掉了老人的姓名,大人孩子都叫他“洼爷”。

  娘娘河从老洼的中间流过去,弯弯曲曲,叮叮咚咚,十里芦花水。

  娘娘河的北边,芦苇长得高大,苇长皮薄儿,质地柔韧,是织席的上等材料。芦苇一收下来,家家户户,院里院外,都堆得满满的。姑娘媳妇们就开始忙起来,织日头、赶月亮,一派繁华。每年三月二十八老洼赶庙会,沿娘娘河岸七八里,白花花都是苇席,把老洼照得一片雪亮。这些苇席都卖出去,东南西北,铺满半个中国。

  娘娘河的南边,芦苇长得匀挺坚硬,是盖房的好材料。人们拿它来编笆、拿它来坐碱立檐,又结实又漂亮。一到秋后,方圆几十里、几百里,都拥到老洼来买苇子,大车小辆,一排就是几里、十几里。牛吼马叫,你去他来,沸沸扬扬。

  每逢这个时候,洼爷就坐在河岸上,两手抱着膝盖,嘴里叼着小烟杆儿,迷瞪着双眼,远远地看着,一天天地不动地方。

  老洼里有两间小土屋,孤孤零零,趴趴垯垯。不是屋顶上升起的那缕炊烟,人们准会认为那是荒野里的一座坟丘。洼爷的爹娘早死了,他一辈子没讨老婆。村里又没有亲门近支,他光棍儿一个,就整年地住在这两间小土屋里。洼爷把这两间小土屋叫“洼堡”,一个一人一户的小村庄。

  冬日里,大雪封了洼,洼爷就天天躺在洼堡的小土炕上睡觉,呼呼噜噜,老也睁不开眼睛。

  春天到了,满洼的芦苇绿了,洼爷就有了精神儿。

  “芦花红,芦花白,

  娘娘河上搭戏台。

  风请来,雨请来,

  红红绿绿满洼彩。”

  洼爷腰里扎一条绳子,肩膀上扛把草钐,哼着这支小曲儿,围着老洼满世界里转。

  洼爷的任务就是看洼,平日里,不叫牲口,也不叫人随便进老洼祸害芦苇。谁要是动了他的一根草刺儿,他就会把你的肠子给翻出来。

  有一天,老洼南边儿上的芦苇被人打了,有两铺炕那么大一片儿。他气得两眼直蹿火星子,脸黑得像块铁。

  “这害人的东西!我把肠子给你翻出来!”洼爷发誓要抓住偷草的人。

  正是农历的五月,芦苇刚刚长出二尺多高,绿油油的,嫩嫩的,溢发着浓烈的清香。在这个时候,把芦苇打下来,是牲口的最好的饲料,人们叫它麦黄草。这麦黄草,抓起一把,两手一拧,就可以拧出绿汪汪的油儿来。牲口吃了,就会气儿吹似的,膘肥体壮起来。

  洼爷很懊悔自己的失职。过来,那么多年,在看洼方面,他洼爷是没有出过任何疏漏的。到了这割尾巴的年月,要堵塞资本主义道路,上边儿特别地关照:苇席不叫织了,盖房的苇子也不叫卖了。老洼里的芦苇,任何私人也不准动一片叶子!这是两种思想、两条道路的斗争!

  可是,偏偏在这个时候,竟然有人偷偷地到老洼里来打算。这不是要洼爷的好看嘛!

  洼爷一夜没有睡好觉。第二天天刚发亮,他就爬起来了。腰里扎上绳子,肩膀上扛了草钐,出了他的洼堡,钻进了茫茫的芦海之中。

  早晨,没有风,露水很大。一颗颗沉甸甸的水珠儿,把芦叶压得弯弯的。走了没多远,洼爷的鞋、洼爷的裤腿儿,就全湿透了。湿透的裤腿儿向下坠坠着,兜不住的水珠又顺着湿嘟嘟的裤腿滴到鞋里,每走一步,都发出一阵阵扑哧扑哧的声响。

  此时此刻,在老洼的南边儿上,正有一个人在那儿偷草,绿油油的芦苇被割倒了炕大的一片。偷草的人是个女的,五十出头儿的年纪,双鬓上已出现了斑斑白发。她的衣服全被露水打湿了,裤褂儿紧紧地贴在身上。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害怕,她的手脚很慌乱,镰刀不时地从芦苇滑下来插进泥土里。

  “害人的东西!我把肠子给你翻出来!”

  正当她打了大大的一捆,背起来要走的时候,洼爷赶到了。瞪着两只大眼,满嘴喷着唾沫星子,气呼呼地追赶过来,脚底下踩着更大的扑哧扑哧的声响。

  偷草的女人见洼爷追来了,急忙背起草来撒腿就跑。

  洼爷见他的嫩芦苇,又被打了两铺炕大的一块地方,他的气就不打一处来。两个腮帮子鼓得高高的,浑身都在颤抖。

  “你还跑?看我不把肠子给你翻出来!”他旋风似的向偷草人追去。

  偷草人跑得很慢。她毕竟是个五十出头儿的女人了,身上又背了一百多斤鲜草,她怎么跑得动呢?开始的十几米,她跑得还算有劲儿,可越来越跑不动了。草,重重地压着她,腰直不起来,两条腿发酸发直,老是不听使唤地直打别脚儿。她的鞋里也灌进了露水,再加上鞋有点儿垮拉,兜不住脚,脚在鞋壳儿里打滑擦。

  洼爷追得很凶,他呼呼地吐着粗气,脚下扑哧扑哧的声响,越来越大,越来越急促。

  偷草的女人有点儿支持不住了,每迈出一步,都得要付出全身心的努力。她开始觉得眼前发花,满嘴里滚动着热乎乎的血腥气。

  洼爷与偷草女人的距离越来越近了,只要他再紧跑几步,他手中的草钐就要够上那女人捆草的绳子了。洼爷的腮帮子像打气的轮胎似的,一鼓一鼓。

  “你给我站住!”洼爷把鞋甩掉了,他的草钐就要够到女人的草捆了。

  偷草的女人实在跑不动了,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扔掉了草捆,撅起屁股,对着洼爷,有声有色地撒起尿来……“咳!”洼爷一个急刹车站住了。

  洼爷急忙转过身来,背对着偷草的女人,紧紧地闭上了双眼。他有点儿站立不住,心跳得鼓点儿似的使人发慌。过了好长好长时间,他才慢慢地回过头来,慢慢地睁开眼睛……

  偷草的女人又背起那一百多斤鲜草跑了,跑出了很长很长的一段距离。洼爷瞪起眼睛看了看远去的女人,他没有再去追她。

  “祸害人的东西!”

  但,他没有再骂“我把肠子给你翻出来!”那一句老洼里的粗话。

  偷草的女人跑得看不见了,洼爷一步一步地往回走,他眼前老是映出那白白的、白白的……

  洼爷两三天没有再去老洼的南边儿,他认定那偷草的女人再不敢来了。一个女人,对着一个男人撅起屁股来撒尿……她怕他会把她的肠子翻出来。

  可是,一连几天,洼爷又老是睡不好觉,他心里老是浮现出那嫩嫩的、绿油油的芦苇,那白白的,白白的一片。

  第四天,洼爷一整夜没有睡好觉。翻来覆去地在小土炕上烙大饼,像是身上长了刺儿,怎么躺怎么不得劲儿。三星刚一偏西,他就爬起来了。把夹袄的衣襟一掩,拿绳子扎上腰,肩膀上扛了草钐,带好洼堡的门,奔老洼的南边儿走去。

  虽然是五月的天气,黎明前的东风刮得还很凉。一颗颗露珠儿打在身上,激得洼爷直打冷战。他摸出小烟杆儿,叼在嘴上,他刚要划亮火柴,眼前一亮,像是又出现了那白白的一片。他不抽烟了,捏在手里的火柴,始终也没有擦亮。他想:真是害人!一个女人家,竟然对着一个男人的面儿,撅起屁股撒尿。

  她想的是什么呢?

  天大亮了。洼爷又到了那女人偷草的地方。他刚刚从那白白的、白白的浮光中抬起头来,嗓子里立即蹿出火来。那被偷了草去的面积又扩大了,两铺炕、四铺炕、六铺炕、八铺炕、有十铺炕大那么一片儿了!

  洼爷气得嘴唇直哆嗦,肚子里像爆了一颗炸弹,强大的冲击波,把他冲撞得不住地抖动。

  “祸、祸害人、人的东、东西,把肠、肠子,给、给你翻、翻出来!”

  他像疯了似的,围着被打去了草的空场子直打转转。每走几步,都用钐杆重重地戳一下草地,狠狠地吐口唾沫。

  “还是那个女人吗?”她要是还对着人撅起屁股撒尿,我就一钐杆打过去!对准那白白的一片打过去!

  回到洼堡,洼爷一宿没睡觉,他坐在炕沿儿上,一袋接着一袋地抽烟。烟锅儿里的烟灭了,他再点上,又灭了,就再点上。灭灭亮亮,灭灭亮亮,小屋儿里塞满了呛人的烟雾。半夜的时候,他觉得下面鼓得慌,便磕掉了烟灰,钻出洼堡来撒尿。一边撒着尿,一边仰着脸看天。天很蓝,星星又密又亮。一颗流星远远地贴着苇梢儿飞过来,直奔他的脑门儿。他心里一惊,脖子一歪,流星没有了,眼前留下一片光亮,白白的,白白的……

  娘的!又是那白白的!心里一阵乱糟糟的,像吃进了一团又蹦又跳的蚂蚱。

  洼爷再也坐不住了,他从炕上拿过绳子扎在腰上,扛上草钐,向老洼的南边儿奔去!

  这一回,洼爷下决心了。他没有直接奔向那丢草的地方,而是转了一个大弯,从那女人逃跑的路上包抄了过去。

  洼爷成功了。那个女人真的又来偷草了,朦胧的月光下,她急速地挥动着镰刀,一辆独轮小推车儿,远远地放在路边上。

  洼爷的呼吸急促了,手脚也出现了严重的失控。

  但,他紧紧地咬着嘴唇没有说话。他强压住全身的冲动,推起那辆独轮小车儿,悄悄地奔女人的身后碾过去。

  女人正加劲儿割着草,她只想着快割快割,快割够了一百多斤,快着回去。洼爷的一切行动,她全然不觉。

  风,轻轻地吹着,芦苇发出无边的飒飒的声响。

  洼爷到了女人的身后,离她还有两步远,把小推车重重地往地上一摔,就像在女人的身后炸了一个惊雷。

  女人浑身剧烈地一哆嗦,一个猛势惊,山羊似的从草丛中弹起来,她刚想转身逃跑,洼爷的草钐明晃晃地横在了她的前头。她无望了,两手一软,湿漉漉的镰刀掉在了草地上。

  “祸害人的东西!”洼爷的眼瞪得牛蛋那么大,但,他后边的那一句“把肠子给你翻出来”却没有骂出来。

  天刚蒙蒙亮,女人很不好意思地低着头,两手不知所措地扭动着,一副又羞又愧的样子。

  洼爷狠狠地瞪着她,她一动不动。她没有跑,也没有再撅起屁股来对着他撒尿,这倒使他有点手足无措了。

  两人长时间地僵持着,谁也不说话。女人不时地抬起头来偷偷地看着他,那眼光是惊慌的、可怜的。

  洼爷再也僵持不下去了。他内心里有一种捉贼而被贼捉住的感觉。他狠狠地哼了一声,过去把女人的镰刀、捆草的绳子统统敛到小车儿上,又把自己的草钐往小车儿上一横,推起小车儿奔洼堡走去。他要没收她的全部家什,以示对她的惩罚。

  女人看着洼爷把自己的小车儿、镰刀、捆草的绳子,全部弄完了,她没有丝毫的抵抗能力。她,无可奈何!

  洼爷推着小车儿,气呼呼地走着,头也不回。

  女人呆呆地站在那儿,望着洼爷远去的背影,脸上堆起了凄楚的神情。她舍不得那辆小车儿,舍不得那镰刀和绳子,也舍不得她就着露水摸黑割下的这些草。她愣了好一会儿,痛苦地摇了摇头,也硬着头皮,跟在洼爷的后面,向洼堡走去。

  太阳已经从东方升起来了,老洼里一片金碧辉煌。红脖儿芦雀一对对儿地欢叫着,追逐着,从一支芦梢儿上飞向另一支芦梢儿,抖落下一串串晶莹的珍珠。

  洼爷狠狠地问她:“你来干什么?”

  她央求地看看他,“把小车儿、镰刀都还给我吧,这是俺唯一的应手的家什!”

  洼爷瞪瞪眼睛,“不行!还给你又祸害人?”

  她说:“你行行好,还给我吧!”

  他说:“我说不行,就不行!”

  “你只要还给我小车儿和镰刀,你要我干什么都行!”她说得很诚恳。

  洼爷听了,心里觉得有点儿慌,竟一时回不过话来。

  女人见洼爷没有说话,便向前走了一步,脸一红说:“还给我吧,我报答你……”

  洼爷的脸也涨得通红。

  洼爷把她挡住了,他忽然暴跳如雷,嘴唇急剧地抖动着,把唾沫星子喷到女人的脸上,“我是狗吗?”

  女人哭了,眼泪雨水似的在脸上流着,她重新扎好自己的衣裤,紧皱着双眉,瞪着洼爷大喊:“你以为我是狗吗?”

  洼爷不知说什么好,他奔到小车儿跟前,狠狠地踹了小车儿一脚,声嘶力竭地说:“滚!赶快给我滚!”

  洼爷说完,疯子似的跑进洼堡,咣的一声,关上了那小屋的木门。

  女人见洼爷进了小屋,关上了屋门,她又有眼泪流下来。她木呆呆地站在那儿,足有吃顿饭的工夫,洼爷的屋门没有开,屋里面也没有任何动静。她往屋里看了一眼,擦干脸上的眼泪,把镰刀、绳子收拾到一块儿,推起自己的小推车,离开了洼堡。她还要去那打草的地方,把那些割下来的麦黄草推回去。那儿,还丢下了一块磨镰的石头。

  洼爷没有开门。直到日头偏西,他觉得下面鼓得慌,要出来撒尿,才把门拉开。伴随他一起涌出来的,是一团团呛人的烟雾。

  偷草的女人走了。连同他缴获来的镰刀、绳子和小车儿,统统地走了。他忽而觉得有些轻松,又有点生自己的气。撒完尿他返身回到屋里,狠狠地把自己扔到炕上,倒头大睡。

  半夜时分,洼爷又让尿给憋醒了。门还没有全部拉开,尿就从手指间滋出来了。撒完尿,他提着裤子,走出门来看了看天。天上有云,星星稀稀拉拉的。有一只孤雁在鸣叫,咕咕嘎嘎,咕咕嘎嘎……

  洼爷回到屋里,再也睡不着了。他拿出烟袋来抽烟,一袋又一袋。一会儿的工夫,他就被困在一片烟雾中了。他好像是跟谁赌气,狠劲儿地抽,把烟杆儿嘬得嗞嗞响。烟杆儿承受不了他强大的吸力,把一口烟袋油子送进他的嘴里,辣得他浑身一激灵。他把烟杆扔掉,一股劲儿地吐唾沫。唾沫吐完了,嘴里不辣了,他坐了一会儿,又觉得浑身焦焦躁躁。他又走出屋门,拿绳子扎了腰,顺手从门旁抄起草钐,向深洼里走去。去哪里?他没有目标,他像发泄自己满身的不愉快。可是,走着走着,他却不由自主地奔向了昨天捉俘虏的地方,老洼的南边儿。

  天快亮的时候,洼爷又一次地被激怒了。那个偷草的女人又来了,她的衣服全被露水打湿了,半人高的芦苇,打倒了一片。

  “祸害人的东西!”

  他像头发了怒的公牛,抡起草钐向那女人扑过去,身后带起一阵风。

  “喀嚓!”一阵山摇地动,洼爷的草钐,狠狠地砍在了女人的小推车上。

  一只小车把被砍掉了,洼爷的大钐头,也断成了两截。

  洼爷又一次地结巴了:“把肠、肠子给、给你翻、翻、出来!”

  女人给他跪下了,两手捂住脸嗷嗷地哭。她哭得很伤心,两个肩膀一耸一耸,两只奶子一颤一颤的。

  “你太、太祸、祸害人、人啦!”

  洼爷的唾沫星子像冰雹似的砸在女人的身上。

  “洼爷,你听我说,我这也是没有办法呀!”

  洼爷狠狠地瞪着她,腮帮子一鼓一鼓的。他,除去“祸害人的东西!”和“把肠子给你翻出来!”这两句话外,肚子里再没有供他发泄的语言。他木桩似的站在那儿,狠狠地瞪着女人,似认真似不认真地听女人哭诉。

  “我是为了供儿子读书才来偷草的。儿子不是我亲生的,是我请受后夫的,这是他唯一的儿子……”

  女人说她是鲤鱼湾的,是耿老栓的后老伴儿,人们都叫她“耿娘”。

  耿老栓,洼爷认识,一个推倒爬不起来的老实人。他四十岁那年,给村上去县城卖苇子,拉了一大车,两千五百斤。过完了秤,人家给他开了个条儿。让他拿着条儿,到另一个地方去领钱。他不认字,问人家:“这条儿上写清了多少斤苇子多少钱了吗?”

  人家说:“写清了,你看嘛!都在条子上。”

  他到了领钱的地方,把条子递到窗口里,一位姑娘把钱从窗口里递出来。他一数钱,不对,钱太少啦!

  他问窗口里:“这钱对吗?”

  窗里说:“对!你自己算算嘛!五百斤苇子多少钱?”

  他说:“不对!是两千五百斤!”

  姑娘把条子从窗口递出来,“你自己看看,上面明明写着五百斤嘛!”

  他回到过秤的那里去找,人家说:“当时你自己不看清楚?现在来找,谁还记得清楚。”

  他回到村上跟当官儿的一说,当官的不信,硬说是他把钱吃起来了。他一气病倒了三个月。

  老栓的媳妇也为这事气死了。后来老栓说了个晚老伴儿,这事,洼爷听说过。

  女人说:“他死的时候,很痛苦,长时间地咽不下那口气。他紧紧抓住我的手说:‘不管你多难,一定得让儿子念书……认了字,别骗人……’我答应他了。如今,儿子考上中学了,我得想法弄钱供他。我知道打草犯法,可我没有办法!”

  女人哭得很悲切。

  洼爷说:“这老洼是社会主义的!”

  女人说:“这,我知道。可这满洼的苇子,不叫编席,不叫卖,到时候一把火烧了,不也可惜了嘛……”

  洼爷还是站着不动,眼睛瞪得大大的看着她。

  女人趴下去给洼爷磕了个头,“洼爷,饶了我吧!可怜可怜我这个寡妇。我是为了我的后儿子。儿子要是我亲生的,我也不会这么没羞没臊……”

  洼爷软了,他的所有防线,全部崩溃了。他再没骂她“祸害人的东西”,他从她手里拿过镰刀,唰唰地替她割起草来。

  一会儿的工夫,草就打够了,足足有二百斤。

  洼爷问耿娘:“这草你到哪儿去卖?让别人看见,照样不放过你!”

  耿娘说:“我偷着打,偷着卖,不敢让别人看见。我有个表弟在县储运科轰大车,卖给他们。”

  洼爷喘了口 粗气,“千万别让旁人看见。”

  耿娘点点头。

  洼爷用自己的钐杆把耿娘的小车把绑好,把草装在小车儿上,“走吧,天不早了。”

  耿娘又哭了,心里滚动着激荡的热浪。

  洼爷说:“走吧!明天再来!早一点儿,我事先给你把草打下,来到这里装上就回去,你也省点劲儿!”

  耿娘推着小车儿走了,洼爷在后面远远地看着她。就像他当年坐在娘娘河上,看那方圆几百里,大车小辆涌到老洼买苇子的景象。倏忽间,耿娘的独轮儿小推车儿化作了长长的车阵,牛吼马叫,沸沸扬扬……

  耿娘天天到老洼去推草,洼爷天天目送着耿娘远远地离去。一来两往,他们的行迹被鲤鱼湾大队的队长发现了。这位大队长叫孙大量,别看他的名字叫得大方,却真真的有点小肚子鸡肠。他的儿子和耿老栓的儿子同岁,老栓的儿子考上中学了,他儿子没有考上。他有点嫉妒,他不说自己的孩子不行,反而望着老栓家的大门嘿嘿地冷笑,“你考上了,看你有什么本事去念?”

  耿娘偷打老洼的草供儿子念书,这下子被孙大量抓住了小辫儿。他把这事告到了公社,说耿娘和洼爷乱搞破鞋,二人勾结一起,偷老洼的芦苇卖钱,破坏社会主义!

  公社的领导,个个立场坚定,听了孙大队长的报告很生气,不允许有资产阶级的东西产生。便派了民兵把耿娘和洼爷弄到公社“办学习班”。白天拉到各村去游斗,晚上把他们关在小黑屋里做反省。

  孙大队长是造反起家的,对揪斗人很富有创造性。在游斗的时候,他给耿娘和洼爷在后背上绑上一大掐芦苇,脖子上挂上一串破鞋。敲锣打鼓,沿街喊口号。

  游到哪个村,人们都出来看热闹,大人小孩儿,指指画画。有人持怀疑态度,“这是真的吗?洼爷可是个本分人呀!”

  有人相信是真的,“再本分的人,也禁不住女人勾搭。你想,洼爷的脾气那么大谁要动他一根草刺儿,他都要把肠子给你翻出来!他俩儿要是没有那种事儿,洼爷为么要天天帮耿娘割芦苇呢?这不是明摆着的嘛!”

  “咳!这个年头,人心难测呀!”

  洼爷从小光棍一条,在老洼里摔打惯了,七天八天的折磨还能搪得过。可耿娘毕竟是个五十出头儿的妇道人家。天天把她拉到大街上去游斗,她又累又气,又羞又愧。七八天下来,就面如蜡纸,茶饭不进了。

  公社领导见耿娘经受不住了,就宣布这起案子暂告一段落。把耿娘送进医院,把洼爷放回老洼。

  耿娘在医院里住了几天,身体慢慢地恢复了,虽然不如以前,可也能够走动走动,吃些东西了。

  公社专案组的人问医生:“耿娘好了吗?”

  医生摇摇头,“耿娘的身体,暂时是恢复了,可是,她的病没有治好。经过检查,她患了肝炎!”

  公社里听说耿娘得了肝炎病,也就把她给放了。临走时,专家组的人还向她宣布:“你的问题,还没有结,你先回家养病,不准跟洼爷勾勾搭搭!”

  耿娘怀着一肚子冤屈和羞愧出了学习班。当她艰难地一步一步地挨到家的时候,一把大铁锁把门锁得牢牢的。耿娘到邻家二嫂那儿去打问,邻家二嫂哭着对她说:“你那儿子和你断绝关系了!他说,你本来就不是他亲妈,他和你没有任何的关系。他说,你给耿家丢了人,他不让你进这个家啦!”

  耿娘听了一阵眩晕,差一点儿没有摔倒,她紧紧靠在墙上,半天透不过气来。

  邻家二嫂子也很难过,扶她坐在炕上,给她倒了一杯水,要留她吃饭,耿娘推辞了。她离开二嫂子家,看了看那被儿子锁住的大门,她忽而觉得身上有了力气。她告别了二嫂子,一步一步地向老洼走去。

  天已是黄昏时分,夜幕远远地罩过来,老洼黑黝黝的,没有风,没有声息,静静地,很深、很老。老洼的外面,远远地有隆隆的雷声。

  洼爷从公社回来后,老是心惊肉跳。这几天,他像过了几年似的,显然,有些苍老了。

  耿娘推开洼屋的木门,使洼爷吃了一惊。

  “你怎么来啦?”

  “我没有家啦!”耿娘无力地坐在洼爷的土炕上。

  “怎么?”洼爷的眼睛瞪得大大的。

  “儿子和我断绝关系了,因为我给他丢了人……”

  洼爷气呼呼地从炕上跳下来,“这害人的东西!我把肠子给他翻出来!这不都是为了他!”

  耿娘没有说话,有两行泪水挂在脸上。

  洼爷看了看耿娘,不愿意再火上浇油,惹出耿娘更大的伤心,便压了压心中的火气,把声音放得低低的,“你还没有吃饭吧?”

  耿娘轻轻地摇了摇头。

  “我去捞点鱼,咱熬鱼吃。”

  耿娘说:“我一点也不饿。”

  洼爷看了看耿娘,“要不一会儿再做,我这儿还有十多个野鸭子蛋,咱煮鸭蛋吃。”

  耿娘点点头,“我想住在你这儿,不回去了。反正我没有家了,我就在这老洼里跟你过吧。”

  洼爷的心里一阵热乎乎的。过了一会儿,洼爷说:“今天,你就住这儿吧!明天我送你走。”

  耿娘一愣,“我没有家了,你送我哪儿去?”

  洼爷说:“先到娘家住些日子。”

  耿娘说:“我要跟你结婚,当洼奶奶!”

  洼爷吸了口烟,慢慢地说:“现在还不行。这会儿咱俩就在一块过了,人家说咱破鞋就成了真事了。咱就真的成了狗啦!”

  耿娘没有说话,闷闷地坐着。呆了好一会儿,耿娘慢慢地站起来,“咱做饭吧!天不早了!”

  夜里,风很大,整个老洼都在呼啸。

  吃过早饭,洼爷拿布把那几个野鸭蛋包了,送耿娘出洼。风,还没有停,满洼的芦苇滚出一层层的绿色的巨浪。大海的呼啸,像万面重鼓,震得天地一派轰响。

  他们出了洼堡,登上娘娘河的河岸,洼爷不由得抽了一口凉气。

  “今天是十几?”

  耿娘说:“今天二十。”

  洼爷指了指娘娘河,“今天大潮!”

  娘娘河里,海水咆哮,巨浪滚滚,像万匹无羁的烈马,凶狠地践踏着娘娘河的每一寸河堤,大有把两岸冲溃之势。娘娘河直通渤海,每次来潮,都把娘娘河涨得满满的。可是,在洼爷的记忆中,几十年来,他还没有见过这么大的海潮。

  “是不是闹海啸?”耿娘瞅着洼爷问。

  洼爷没有回答,他的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不错眼珠儿地盯着娘娘河里暴涨的海水。

  “快走吧!”耿娘用手碰了碰洼爷,“看海水把河堤冲开,把咱俩淹死,咱也就白盼了!”

  洼爷笑笑,两人继续向前走。

  “哗啦,哗啦!”

  洼爷一惊,停住脚步,“不好!河堤漏水!”洼爷把鸭蛋递给耿娘,跑下河岸四处寻找。

  “在那儿呢!”耿娘看见了,她提着鸭蛋跑过去。

  娘娘河的南岸,离水面一米多的高处漏水。那儿原来是大眼贼儿拱的一个窝。经过风浪的冲击,硬是给穿透了,海水哗哗地流出来。

  洼爷手里什么工具也没有,急得直跳高。回去拿铁锨怕来不及了,这碗口粗的洞子,一眨眼就会变成缸那么粗。到时候,就没法治了。

  洼爷想到这里,跑过去一屁股坐在水洞子上。

  “这样能堵住吗?”耿娘焦急地问。

  洼爷紧紧地用屁股偎住了洞口。可是,他怎么堵也堵不严,海水还是一个劲儿地从各个空隙里往外涌。洼爷看了看耿娘,“你快回去,把我那褥子和被都抱来。”

  耿娘点了点头,急急忙忙地向洼堡跑去。

  当耿娘气喘吁吁地跑回来的时候,洼爷屁股下面的水洞越来越大了。洼爷不敢起来,一点点地挪动着身子,一点点地往水洞里塞棉被。水流很急,刚把棉被塞上,手还没有完全离开,被又立即冲出来。耿娘一看没办法,她也用身子紧紧地抵在棉被上。两人七手八脚地拼了半天命,才算把洞口全部堵住,两人胳膊挎住胳膊,使劲把棉被和棉褥子抵挡得紧紧的。

  洞口堵住了,海水不流了,洼爷和耿娘成了一对落汤鸡。

  “咱得在这儿堵多久?”耿娘上气不接下气地问洼爷。

  洼爷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水说:“得一直等到海潮落下去!”

  耿娘看了看洼爷,“看起来,就是不管这个,淹他娘那个屁的!”

  洼爷说:“这海水太毒,让海水一淹,老洼的芦苇就全齁死了!”

  “齁死更好!不是因为这×苇子,我还遭不了这罪呢!”

  洼爷看了看耿娘,“把芦苇都齁死,老洼变成了苦海,人们还拿什么织席?拿什么盖房?”

  “不齁死,也得让孙大量他们给放火烧了。”

  “今年烧了,明年还会长出来。社会不能老这样。再说,把芦苇齁死了,你还指望什么供儿子念书呀!”

  “他都跟我断绝关系啦我还供他念书?”

  “他那是被人家逼得,是一时的糊涂。他会想通的!要对得住老栓呀!”

  提到老栓,耿娘又有泪挂在脸上。

  洼爷就安慰她说:“别发愁,到时候咱俩儿打草供老栓的儿子念书。”

  “你也想供他?”

  洼爷看着耿娘说:“你不是要和我结婚嘛!”

  耿娘笑了笑,又生起气来,“我恨死孙大量了,开了口子,淹死那个×生的!”

  “又说气话了,开了口子不光淹死孙大量一个人。全公社的人都要遭殃。不管怎么说,还是好人多!”

  “嘎啦啦!”一个巨雷,把天给扎破了,暴雨瓢泼似的倒下来。鞭杆子粗的雨绺子,抽在他们身上生疼生疼。

  “咱俩靠得紧一点儿?”

  “我快受不住了,心里很难受。”

  “我心里也慌慌,是不是饿了,咱吃个鸭蛋吧。”

  耿娘颤抖着双手剥了个鸭蛋递给洼爷。

  洼爷说:“你先吃!”

  耿娘说:“你吃吧!我在剥。”

  两人紧紧地堵住洞口,一动也不敢动。天阴得像个大染缸,雨还在瓢泼似的下。

  “还能顶得住吗?”

  “顶吧!”

  “你头上出了这么多汗?”

  “是雨吧!”

  “我冷得不行!”

  “靠紧我!”

  “我心口窝儿疼。”

  “我给你唱歌儿!”

  “芦花红,芦花白,

  娘娘河上搭戏台。

  风请来,雨请来,

  红红绿绿满洼彩。”

  两个人不说话了,只有风声、雨声、波涛声……

  到了第二天中午,雨停了,海潮退了,老洼碧绿碧绿的。孙大量领着几个人到老洼来查看河堤,人们发现洼爷和耿娘,深深地埋在海水冲开的水洞子里死了,他们的身子紧紧地抵着塞在水洞里的棉被。

  孙大量“啊”了一声,大吃一惊!他站在娘娘河堤上大喊起来。

  娘娘河两岸的人都跑来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对大雁从远远的地方也鸣叫着飞进了老洼,它们就在明镜似的蓝天上,大大地排成了一个“人”字。

  ——选自《大洼文学》2015年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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