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幻现实主义的中国式表达——读比根的《汤家兄弟们》

　　读这篇作品的时候，我能够感觉到作者的野心。在一个中篇小说里写出时代感、人生虚无感等多方面内容，这并不容易。这是一篇具有魔幻现实主义色彩的家族式小说，有些像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魔幻现实主义在拉美的产生和流行，是与拉美独特而复杂的民族文化传统有关，而魔幻现实主义传到中国之后，也应该与中国的传统文化和地域文化相结合，产生出符合中国审美、反映中国现实的文学作品。这篇作品就将魔幻现实主义写作手法与中国社会历史相结合，让魔幻现实主义有了中国式表达。

　　这种中国式表达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首先，故事是中国的。故事时间是从抗日战争前到土地改革。故事发生地点是在滹沱河附近的华北平原。这一时期的华北平原正处于巨大历史变革中，真实的时代背景让作品有明确的现实意义。其次，人物是中国的。汤家几个兄弟，代表着当时社会不同的人。主要人物汤忙，是具有中国传统思想的农民，他相信勤劳致富，致富后他渴望过上安定团圆的生活，然而土地改革却让他前半生的努力一夜间付诸东流；汤丞则好吃懒做、嫉妒心强，总是幻想着一夜暴富，却在平分运动中成了获益者；汤恕是个传统的傻子式的人物，他简单正直，他是平分运动中的获益者，却也是情感上的孤独者；汤恩是个算命先生，能够轻轻松松决定别人的婚姻，却算不到自己悲惨的结局。他们代表的是当时社会中最普通的一群人。在剧烈的社会变革中，他们都在经历着自己人生的大起大落，每个人的结局在时代背景下，都充满了悲剧意味。如果作者仅仅止步于写个人于时代中的悲惨命运，那么这篇作品就一般化了，比根最为难能可贵的是，写出了每个人物在时代中的渺小和可怜，所有人都像时代中的一枚棋子，输赢都只是暂时的，无论他们怎么折腾都无力掌控自己的命运。比根在作品中流露出老庄的大彻大悟之感。再次，情感也是中国的。比根除了关注时代对人物命运的影响，他还关注人物内心的情感波动，这种情感是中国人独有的，是根植于中国传统文化的。比如当汤忙在经历了人生大起大落之后，他独自坐在炕边饮酒，陪在他身边的是那一轮月亮。月亮是中国传统的文学意象，在历代文学中，屡见不鲜。月亮亘古不变，而相比之下人的生命却是如此短暂，面对月亮，人便容易生发出一种的超越时空的豁达感。除了豁达感，月亮，也容易衬出人的孤独，“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抒发的就是这种孤独感。这种豁达感和孤独感是存在于历代中国人情感基因中的。汤忙在夜晚独自面对那轮明月，复杂的内心情感便通过月亮泄露出来。对于魔幻现实主义这种舶来的写作手法，比根十分注意将其转换成中国本土的方式进行表达，这当然不是首创，甚至这种写法已经被许多作家熟练使用，但是比根让我们看到了他独特的思考和感受。当然，比根有些地方做得仍然不够，对于汤丞这个人物形象，作者写得还是有些西方化了，一些与他相关的事物，如“魔术师”“魔力鞋”等等让人觉得不符合时代特征。这也许是作者需要继续改进的地方。

　　《汤家兄弟们》的内涵是多层面且沉重的，但是比根通过魔幻现实主义创作手法让作品在形式上变得轻盈。子午镇就像是一个“马孔多”，原本几十年的历史在作品中被压缩成短短几年，人物形象、故事情节通过隐喻、变形和夸张等手法，延伸出更多的言外之意，增大了作品思想容量。作者写到被日本兵杀害的八路军士兵的墓时，对时间进行压缩，凸显历史感。“我爹和几名男子把遇难者的尸体葬在了镇南的那片榆树林里，用木板当墓碑简单记录了他们各自的体貌特征和大致年龄……这块墓地成了孩子们谈之色变的恐怖之地，谁也不敢涉足。几年以后，滹沱河洪水泛滥，死者的墓被洪水淹没了，墓碑也不知漂到哪里去了，留下来的或许只有人们的记忆了。”作者叙事时将历史时间进行压缩，本来现实中长时间出现的结果，变成了几年后瞬间发生的事，这就给人更大的情感冲击。英雄的墓地没有像样的墓碑，成了恐怖之地，甚至很快被洪水淹没消失了，留下来的只有记忆，可是记忆又能在人们心中留下多久呢？这引发了我们对英雄死后价值的思索，也有了人生虚无的哲学意味。作者还善用夸张的手法，将现实中不可能的事情变成可能，增强作品文学性。比如写游击队员临死前对日本人的反抗，“感到受了戏弄的日本士官气得哇哇直叫，举起战刀剖开了他的肚子。他不顾拖到地上的肠子，把他的断臂插进了日本士官的肚子里。他咬紧牙关，微笑着，用尽最后的一点力气支撑着，坚持到日本士官倒下去之后他才倒地。”将断臂插进日本士官的肚子，这在现实中显然是不可能的，作者用夸张的手法将中国人对日本侵略者的愤恨表现得淋漓尽致，读来让人感觉非常痛快。文学作品应当真实地反映社会生活，但是这种真实应当是生活本质、情感的真实，而不是故事、情节等外在形式对生活的生硬模仿。

　　作者构筑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真实而又夸张的世界。作者虽然只写了这个家族短短几年的时光，但是我们可以从中看到几千年来不断重复的历史故事和人生经验。这个墨守成规的小镇数百年来“在没有任何变化的循环中永无休止地重复”，我们的历史又何尝不是这样？我们在作品中看见了中国社会的变迁、失常的社会对于个人精神的残害等等，也能看见个人在时代中的选择、个人的孤独和对情感的需求等等。比根找到了一个合适的方式来表现沉重的主题，这是这篇作品成功的地方。但是这篇作品还是需要一些更精致的打磨，让作品无赘言，无多余情节，人物、情节、表达方式上也更加中国化。我期待这样一个作品，这里面有中国的故事、人物、语言，还有中国人的气质、情感、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