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评诗与诗人(下)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6年06月22日16:19 简 明

  梅驿诗歌:

  唯有细节,刷新着我们平庸的生活

  发现一个诗人的创作潜力,是一项非常有难度的工作。这是因为:潜力,不是考量这个诗人已经做出了什么,而是考量这个诗人还将做出什么。心智的评估是一件模糊的、偏好的、危险而复杂的预测。创造力具有无穷无尽的变数。

  注意到“梅驿”这个名字,大约在2005年初。梅驿是以一组恣肆而极富个性的组诗,凌厉地闯入我的视野的。这组诗叫《情感手记:风雨杳十年》:天花板是古老的。你总是看着它说起奶奶/奶奶是个驼背,喜欢爬到房顶上/把自己当成一只警醒的猫//墙壁是纯洁的。我们做爱的时候总是远离它/爱情是个悬浮物,我们抓不住它,更做不完它//九九年的我是幸福或不幸的,你娶回了我/我娶回了那间房子//(《九九年的房子》)。出人意料的句式,新鲜密集的细节,跳跃自如的意象群,使我在惊奇的愉悦中,看到了梅驿作为诗人的优秀潜质。

  果然,梅驿没有辜负我的阅读期待。在她此后源源不断的创作中,我又看到了《游山》(外二首)、《随意表白》(组诗)、《幸福的药引子》(组诗)等一批有分量的诗歌作品。诗歌的写作,往往在一瞬间完成(尤其是抒情短章)。但是诗人的创作,却是由两部分组成的。一部分是开放、随机、经验性的,就像大海中的小舟,漫无目的地漂泊,这是诗人陷入生活沼泽中的常态;而另一部分则是怀疑、封闭、自悟性的,更像海底的礁石,外表沧桑,内心潮涌,这是诗人过滤或打捞生命体验时的思考与创作过程。因此,在诗人的生命流程里,时间不是“线”状的,而是“点”状的,那些面目丑陋、沉潜自省、礁石般的生活细节,构成了诗人取之不竭的艺术支点。

  而梅驿——正是这样一个时刻留意,并且储备着丰富而饶有意味的生活细节的诗人。

  这是《猪肉之歌》:

  这么黑的路只有你见过,你每年都从岳母豢养的

  乡下来,两条腿留在梦中的故乡,另两条腿飘出红爆肘花的

  香味。空气里遍布淤泥,麦苗们集体溜出你的草包

  肚子。你的前面是个走漏风声的女人

  她有一车的稻草和干瓦

  “难道只有你代表幸福?虽然你面目狰狞,但你占的位置

  和我的儿子相同。”

  你的再前面是个摩托车手,他的正襟危坐说明

  他怕痒。生活总像一双要胳肢他的手

  “事实上,每年都有数不清的根须从生活的腋窝里

  长出来,引你发笑,让你倍感孤独。”

  你的最前面是那个叫年的囤积物,你的厚脊梁刚够把它

  腌住,据说白菜使它晶莹,灯笼使它易碎,儿子使它一节节

  缩短,而你是个可爱的现实主义者,使它充满火烧火燎的

  幸福……

  诗歌无国界,但诗歌有性别。诗歌是意绪的物化和结晶,心灵的渴求与个性的张扬是诗歌腾空飞翔的双翼。女诗人的作品就像她们光洁的皮肤,总是细腻而贴己;女诗人作品中的情感倾诉就像她们丰腴的体态,具有更为饱满的品质。如梅驿的《冬天去看父亲》,起句造境,用冬天的“静脉曲张”,类比“经年失修”的俗世中的父亲,并用现实的冰冷和结局的必然,来强调失落的情感归宿:九曲十八弯的罪,他还要受这/最后一种。仅仅一个小节,却使情绪的起伏夸张变异,达到了饱满度的极限。女诗人普遍的诗歌立场是批判意识寡淡,叛逆意识强烈,这在梅驿的诗歌作品中也很容易找到佐证。比如梅驿眼中的父亲,“躲在沙子里整日咳嗽”“不戴眼镜也像个私塾先生”“他的嘴角偶尔有麦苗的乳香”“他的一生就像一出戏”等等描摹,爱恨交织,有敬重,有怜悯,有熟悉的陌生——叛逆是内心荒原中的小树或杂草,经年累月,它可能枯死,也可能一树参天。

  心灵的成长历程艰难而漫长,尽管女诗人多半天生早慧,尽管女诗人的敏感近乎病态,但亲情中的诗意,诗意中的骨肉相知,足够她们挥霍一辈子的:而现在暮色四合。而现在我们头发长/见识短。而现在的天,是一把温暖的/刀子,我们全是感恩的/绵羊//(《冬天去看父亲》)。结尾的力量是双重的,有叛逆,也有批判——这在女诗人的诗歌作品中较为鲜见。

  优秀诗人是有共性的,其超越常人的爆发力和活跃度,如同掩藏在地壳深处的暗火和岩浆,只要给它一个出口,它生命的喧嚣和奔腾就永无止境:羊们仅是白色的乳汁,从山这头流向山那头/我们在山的胸膛上看到的那群羊/不一会儿,就陷入了山谷的嘴巴//(《羊们在山上》)。

  组诗《情感手记:风雨杳十年》,以一组经典细节布局,整体高亮,手法和情绪上的娴熟汇通多变,令人目不暇及:九五年的雨,把世界冲成了一把琳琅的石头/把我冲成了石头上沉寂的锈//(《九五年的雨》)。我们各自烹水煮酒,各自思念和昏睡/各自怀着不可名状的婴儿/各自飘荡在彼此的时间之外,各自把自己钉在十字架上/哥哥,如今我们的熔点和冰点都一样了//(《零三年的酒和水》)。

  尽管梅驿的诗歌创作,已经有了较长时间和相当数量,但现在评论她作品中显现出的艺术风格,为时尚早。她的诗中还有一些不协调、不成熟的杂质,比如《冬天去看父亲》中二、三节中意象随机的喻体,比如《猪肉之歌》中刻意营造的某种错乱和暗合。其实,混乱语序是技术含量很低的作为,往往出现在一个诗人创作周期的早、晚两段,而一个诗人的主流创作,应该追求明朗、清晰和有节制的基调。

  梅驿正处在诗歌创作的旺盛期,她还远远没有定型。我对她的提示是:生活从来没有辜负过诗人,但诗人却常常辜负生活。时间的流水线,给我们制造了无数相似的经历。惟有细节,值得我们反复辨认和回味。平庸,是因为一而再、再而三地被重复。但是,惟有细节是无法模拟和重复的。细节与细节之间,不仅构成时间关联;更重要的是,它们之间构成逻辑关联。细节是时间流程中,最具参考价值和独立品格的。惟有细节,刷新着我们平庸的生活。

  刘福君诗歌:

  在每一行诗句里种植鲜活的形象

  考量一个诗人的才情,只需信手拈出他的一首诗来,就会一目了然——因为才华不是诗人的潜质,而是诗人的禀赋,它凸显在一个艺术家无法遮蔽的人生痕迹里。有时,才华像闪电,聚集于一个瞬间,突然释放巨大的能量;有时,才华像繁星,密密麻麻地散居在诗人所有文字的神秘天空中。然而,若是考量一个诗人心灵的成长历程,或者考量一个诗人的精神高度,则需要系统地阅读他的一系列作品,甚至是全部作品。

  最近,我在刘福君博客上仔细阅读了他围绕着“父亲”所创作的一系列诗歌作品,共60余首,均为抒情短章。这是关于父亲的诗体传记,内容相当殷实。在诗人刘福君笔下,父亲像一座跌宕起伏、延绵不绝的山脉,更像一棵有多少年轮就有多少冬寒夏暑烙印的老树:从早年差点成了“六虎”的儿童团员,从“弯着腰,低着头/接受革命群众的批判”的村支书,到如今88岁高龄的老寿星。一句句,一行行,那个担当了几乎整整一个世纪风云嬗变的父亲形象,真实鲜活地跃然纸上——

  父亲长长的胡子

  没事总要摸一摸

  一把胡子从根到梢

  一刻也没有离开过他

  就像他没有离开过

  家乡的土地

  ——《水胡子》

  每一位父亲都是一座村庄的见证者和象征者,这座村庄共同的大名叫:家乡。在《父亲》这部诗集中,诗人刘福君不仅仅是以儿子的视角,叙述血缘意义上的父亲;而是以更为宽阔、深刻的文化背景,托举出“土地”意义上的父亲。这一抒情主体的确立,为诗人刘福君感恩式的倾诉,打开了丰盈而高远的审美空间。

  “土地”上站立的父亲,更真实也更值得回味。他是《门前的小河》:“河水越来越小了/鱼儿越来越少了/黄昏的时候/父亲站在河边/他最担心的是/将来的月亮和星星/还能不能在小河里/洗澡了//”;他是《一个梨》:“我家门前的石墙下/有一棵酸梨树/一个梨,抓着树枝/整整一个冬天//父亲每天都要看一看/这个梨/为什么/舍不得离开//”;他是《草叶儿》:“草叶儿沾在脖子上/跟着父亲一起回家//”;他就是这样一个真真切切的《不抽纸烟的父亲》:“其实在父亲眼里/没有高低贵贱/几十年的习惯/一点点深入骨髓/成了特征/成了尊严//”。

  家乡这一词组,是由极为丰富复杂的社会元素组合而成的,生物、地理、文化、宗教、种族等一系列缺一不可的历史记录,造就了这一词汇在人类进化史中独特的生命含量、符号意义和原始象征。文学在对“家乡”这一历史象征物的不懈挖掘中发现:文学不是“家乡”的装饰,而是生命的自省,而是对“家乡”的观照与反思。面对“家乡”的贫瘠抑或丰饶,狭隘抑或宽厚,顽固抑或散漫,诗人不是迫不及待地为了表现雅致,而是迫不及待地为了表达血脉的原始忠诚和生命的初衷——

  父亲肩扛锄头

  跟在风雨后头

  不紧不慢地走……

  锄头跟着父亲永不生锈

  父亲在风雨中从不回头

  ——《风雨之中》

  “父亲”具备了故土风情的典型性特质,而刘福君一半虚一半实、一半叙事一半抒情的文本样式,以及“口语化”的节制表达,为读者提供了一道风味特异、个性鲜明的阅读大餐——

  而今,面对夕阳里的父亲

  我把内心几十年的萤火

  化作手中祈福的灯盏

  ——《萤火虫》

  一脉传承,大情大义,“父亲”脚下是坚实的土地,“儿子”刘福君头顶上是辽阔的天空。

  蓝桥诗歌:

  我对春天一往情深

  尽管玄学中可能掺杂着大量的诗意成分,但诗歌绝非语言的玄学。诗意只是人类瞬间的非分闪念,这些稀奇古怪的念头,只有找到语言这个五彩缤纷的附着体,如同灵魂找到了肉身,才不至稍纵即逝,这种境遇就像孩子把他们的涂鸦粘贴在白墙上。

  蓝桥,一个名字动人、性情温婉的女子,用细腻和润泽深情地观照生活。我们沿着西河一路采撷她童年的欢笑,一草一木、一花一叶都能动人于深衷。小时候的天空、井水、馒头、蔬菜,隔着几十年的光阴,散发着清新诱人的香甜。轻松的课业、亲切的自然、忘情的疯跑、青蛙的朋友,本是孩子健康成长的最佳营养素。

  几十年后,蓝桥带着女儿去看清澈的西河水,等待她们的只有裸露着鹅卵石、杂草丛生的干涸河床。蓝桥的童年一去不复返了,永远定格在记忆的天幕上。蝴蝶、青蛙、眨眼的星星、甘洌的泉水,也只属于蓝桥的童年,而不属于蓝桥的女儿,西河五彩斑斓的梦盛开过,凋谢过,留给女儿的只有乏味的物质享受和枯竭的心灵:“女儿有千百个小小的愿望/我都可以满足//可注定无法给她复制一个/在自然中飞翔的童年//这长长的河流曾养育过我们多少代祖先/可偏偏会在我们这代人手里干涸//”(《童年的西河》)“假如童年凋零了/人生将如何妙趣横生//”(《小时候》)这是蓝桥凭栏远眺、无尽伤感的一声叹息,是她凝思窗外、泪光闪烁的心灵呐喊。

  叠字、叠词、叠句的运用,为蓝桥诗歌增添了极强的节奏感,这节奏又给人以音乐的美感:“冬天一点一点将自己打开/让和煦的春风吹进来//冰面一点一点将自己打开/让隐藏的河水唱出来//”(《打开》)。生命在打开,颜色在打开,春天在打开,诗行像音乐一样流淌,我们的心情也在打开,满心的欢喜飞翔起来,春一路唱着欢快的歌谣。

  诗人蓝桥对人生的感悟可谓透彻心扉。每个人都有自己人生的四季,得意失意,起起伏伏,但春赏百花夏吟月,秋沐凉风冬听雪。只要心境谦和,则福寿双至;心如止水,则宠辱不惊。观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蓝桥观世事流年、天地万物则饱蘸着脉脉深情,她以女性独特的心理体验和母性的光辉点亮了诗的色彩,书写着对世界的一往情深。

  蓝桥一往情深究竟深几许?深山夕照深秋雨——暮色下缠绵凄寒的细雨里有着无尽的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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