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的容量
在很多人看来,散文这个文本是很雅的:借景抒情,人生感悟,小哲理,人生小趣味。行文讲究修辞,结构也简单,即使是回忆性的文字,也是娓娓道来,以情感动人,质朴真诚。这样的散文文本已经固化在我们的意识中,散文,书写着人类情感的那些美好的事物。
然而,散文是一种表达“我”的文本。既然是表达“我”,表达人,那么“我”除了真善美之外,也一定存在着恶与黑暗。甚至是,恶与黑暗更为真实。我们为什么要写作,是什么促使一个人一定要选择用文字表达自我?这个“我”到底想告诉这个世界什么呢?我们清楚,快乐可以是一个人表达的理由,那么,痛苦、愤怒一样也是。生之为人,我们都不是来自于外星球,一个人的生活、情感都与整个社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除了少数人拥有极为罕见、独特的人生经历之外,我们大部分人都过着同质化的生活,生活轨迹基本没有太多的出入。也就是说,表达我,就是表达这个世界,表达我的发现、我的不同,就是表达这个世界的丰富性与复杂性。
有了这样一个认识,我们就会清楚散文它一样承载着表达当下现实社会的丰富性与复杂性,表达中国人在当下历史进程中的复杂经验,由此,我们就可以看到散文的容量是巨大的,这一点跟小说是相同的,它可以有宏大的叙事,可以有惊涛骇浪,它可以有关乎过去、现在和未来的书写,它有时间、空间的架构以及以情感得以推动的强大艺术感染力。它几乎是一个巨大的容器,承载人的方方面面,立体、富有层次,它不再是一种单一的、平面的、脸谱化的书写。在过去,也许很多人认为,当我在大街上见到一个性感美女而引起的生理反应,继而表现出失礼举动,这种细节是不可以出现在散文中的,在漫长的散文写作史中,我们看到太多的作品在选择性地表达作者自己的崇高,过滤那些真实的难以启齿的人性卑劣的部分,我们看到他们在散文中撒谎、遮蔽、矫饰。
生活更多的时候是充满悲伤。我们遭遇的现实,我们自己面对灵魂的异化,面对当下中国复杂的现实经验,如果选择书写,我们如何能够去绕开那些硌着我们的肉身和灵魂的巨大痛楚?我们如何能够做到在文字中强颜欢笑地抒情?我们如何能屏蔽来自现实的场对我们精神的挤压与损害?我们如何穿越个人的精神地狱继而抵达澄明?如何在绝望中依旧相信爱?所有这些,都将是散文书写的大的母题,它映照宏阔的外部现实世界,指引人的内心抵达精神的高度。也许这样的写作进入的方式可能不雅,文字表达充满冒犯和入侵感,这样的书写可能披头散发、衣冠不整、面相狰狞,但是,正是因为这样的表达,它直抵人的灵魂深处,反映真实的现实世界。这样的散文在告诉我们,一个人如何成为了人,这个人是全世界都能读懂的人。
有人说,散文的写作是个人的自传。不对,散文中的“我”应该是一个泛“我”,它书写的“我”可以是他者的经验,以我的视角来推进。在我看来,散文有浩瀚的容量,它可以波澜壮阔,也可以细水深流。对散文容量的拓展,是一个散文作家探索散文写作难度的一个重要指标。
散文的真实与虚构
散文的真跟现实的真是一回事吗?散文书写的内容必须是发生过的真实事件吗?在很多的散文论坛中,大家都围绕这个问题进行了讨论,实际上最终也没有什么定论。但我始终认为,对散文的真实性最有发言权的不是散文作家,而是读者。
对于散文写作而言,我向来不认为真与不真会是一个问题。一句话,我写散文从未考虑一个真的问题。可是,我发现越来越多的人把真当成散文创作的一个难度、一个高度,当成好散文最重要的品质,甚至是评价散文好坏的重要标准。我就疑惑了,难道抄袭现实,复述发生的一个事件有那么难吗?难道大家不知道太多的粉饰太平、谄媚权贵的文章皆出于写作者的真心吗?真可以是好的,但是真一样也可以是坏的。
我觉得真是散文最起码的标准,而且,假,也不一定就是坏的。这个真,有两方面的意思,一个是书写内容的真实,另一个是创作态度的真诚。什么是真呢?当我们面对现实世界,我们发现,这个真本身是复杂的,是浑浊的,它并非清澈如水,分分明明。因为它关乎着人的认知问题,面对白骨精变成的少女,孙悟空坚持说它是妖怪,而唐僧则坚信眼前的只是一位少女。最后观音菩萨给出了她的观点,她说,悟空看到的是真相,而唐僧看到的是人的心相。那么,这里面就很精准地阐述了不同的人,对真的认知也不同。那么,我们如何在散文写作中表现这个真呢?我觉得这取决于你想要的是真相还是心相。至于真诚,我认为写作的技巧可以左右写作的真诚,写作很大程度上类似于演员的表演,如果你只能本色出演,那么你的写作注定窄化。在我看来,高技法的表演也是真诚创作态度的一部分。
我们对虚构的理解,大多认为是编造,是无中生有。实际上,如果作品的内在逻辑、审美、情感都符合我们基于对常识的判断,那么,即使它是虚构的,也不会有人质疑它的真。这样说来,真并不仅存于现实的真,对于写作者来说,真有可能存在于某种合情合理的虚构之中。没有虚构,一切写作都将失去想象的魅力,没有虚构,文字只是现实的尸体,没有虚构,任何写作将难以为继。当我们说“我认为”、“我想”这样的句式时,这里面已经包含着篡改。
有人赞美我的散文,说,你的散文贵在一个真字。对这种评价实际上我是有点生气的。居然还有人把作品的内容跟我个人的经历对号入座。我只想问一句,我堂姐的经历,我挪过来当成自己的经历写了,这是假的吗?这是常见的文学手法。我不诚实了吗?你的散文贵在一个真字,听上去跟你的文章语言通顺,没有错别字一样让人沮丧。在我从未考虑真与不真的写作中,我专注于题材如何剪辑才更有表现力,如何通过叙事表现个人的文字性格,如何做到内心的情感无蔽地呈现,如何做到用精准的文字实现表达上的效果,当然,结构、层次的关系,所写的几个对象它们内在的联系、气息、起伏、个人的气味,所有的一切都是我在写散文时专注的,不是一个真字就能概的。
散文的真,不在写作者那里,相反,它在读者那里。只有读者才能认定作品的真与不真。也许,我很真诚地写出了让你觉得矫情做作的文章,也许我虚构了你认为很真的文章。画鬼,我们画出的也会是一个人的样子,变形的人的样子。再怎么胡编乱造,它还是会来源于现实,有一种真,叫做你觉得它真。
散文的难度
散文是一种内耗性极强的文本,它需要作家的情感投入、经验的储备,以及文化修养的底蕴都要有一种持久的续航能力。它要求作家呕心沥血,肝脑涂地,在中国,只写散文的人非常少,如果不在文本的边界上面寻找突破,如果不更新语言库,如果对文本的结构理解停留在旧式的模版中而不去在小说、戏剧、电影以及纪录片这类文本中寻求表达的新式语言,那么散文的写作是难以为继的。在我看来,散文的最大难度是在重新自我界定散文的边界。如果获得了全新的文本阐释,我认为,散文就会洞开一扇门。
表达自我,除了表达视觉上、体验上的外部世界,除了表达我看,更重要的是要表达我是什么。让人看你眼中的世界是容易的,但是把自己剖开给人看是困难的。在散文写作中,表现异质的自我,在日常中有精微的发现是难的。
我认为周晓枫对中国散文最大的贡献之一就是提高了散文写作的难度。她的难度主要是表现在汉语的修辞上。她的语言有命名般的预言性,像是某种巫术和魔法,或者是炼金术,它唤起了事物本身的灵性,在她那繁复、葳蕤而又充满神秘感的书写中,我们领略到汉语的精妙与深不可测的内在共谋特性。当她的散文成为一种标高,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制造了散文写作中语言的难度。我认为,语言的难度实际上也是对发现的准确对应,归根结底,只有准确的语言才是最有难度的。
文本、边界、语言、容量,这些因素都是散文写作难度的重要节点,当然,散文写作需要写作者是有较高的勇气与真诚,这也是很难得的品质。我认为,防止灵魂的干枯,才是一个散文作家最难逾越的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