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地飞行或不停旋转的冰舞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6年06月22日07:15 唐晓渡

  必须承认,在我的阅读经验中,还很少有哪一本诗集能像赵四的《消失,记忆》一样,给我带来那么多意外的惊喜。恍若一个术后不久的白内障患者,在一座从未去过的花园里被解除了绷带,不得不一边努力调整自己,以适应那扑面而来的陌生新世界,一边说服自己,将眼前令人目不暇接的朵朵诗之奇葩,领会为一场身边发生的小小奇迹。我没有在意这一比喻有太多我素所不喜的戏剧化色彩,因为非如此就不能表达那过于强烈的反差,或过于陡峭的跃升感刺激下的一时晕眩。这令我再次确认了一位哲人所言,在这个时代,除了诗歌不会发生任何奇迹。

  当然,“奇迹”云云只是临时命名,当不得真。突然绽放的光芒会造成加速度的幻觉,诗却只能在似水流年中被逐行逐句写下。对诗来说,真正的不可思议并非是“竟然写成了那样”,而是“就写成了这样”。其间,也只有其间,才蕴含着人与诗相互发现并彼此生成的秘密。那最初的一瞬,佛家谓之“觉悟”;而它所标示的精神临界点,即是纪德笔下的“窄门”向诗人豁然开启的时刻。《使徒》一诗被用作诗集开篇于此显得格外意味深长。我相信,正是在这首诗中,赵四留下了她于那致命的一刻告别旧我的背影:

  我虚有其表/像一篇传奇小说的材料/其实我只有几个颠沛流离的词/起伏如诗歌

  无论她当初写下此诗时有多么漫不经意,也无论其语气多么谦卑冲淡,都不会影响我们辨识出其中深藏的某种狂喜,那种只有经历了灵魂的裂变,意识到内部已然脱胎换骨才会有的再生的狂喜、膺命的狂喜。在另一首题为《忏悔》的诗中我们同样能辨识出类似的狂喜,虽然其发话人的位置发生了180度的转变,且多出了一重自嘲自警的意味(成为作者,就意味着成为/世界中心。无知的人啊,/这既是你的应得,亦是你的不幸);而终于使之从暗中涌动成为直接告白的是《光》。我们说不好在这首诗中到底是光的排闼而入引发了无可遏制的狂喜,还是令人出离的狂喜招来了那么多的光,倒不如说二者混而不分,同为主角:

  身体在飘远/感官在飘远/世界在飘远/多好啊/一扇巨大的白门/涌进的光那么亮/那么多/比一颗小行星还多/比铁还重三倍/比水晶还硬七度/肉身如何承受这照耀

  《使徒》中对诗歌主体和诗人身份的顿悟,《忏悔》中被曲折表达出来的浪漫主义雄心,由此而自我揭示出其背后更为广阔幽深的关联阈。它们没有,也不会减弱狂喜自身的明亮程度,却足以表明,对赵四来说,所谓再生,所谓膺命,从一开始就与得道升天并成为一根令人仰之弥高、头晕目眩的羽毛无关;她为之狂喜,仅仅是因为她在憬悟中突然看到了生命和诗可能的内景:那么多汹涌漫射的光,只有灵魂的获救和创生才当得起。

  不错,成为诗人,就是成为这个世界的光源,哪怕只是最微弱、最黯淡、最不足道的一点磷火。或许,赵四正是听从这一诗的绝对律令发明了“火柴人”的意象。毕竟,像《光》那样巨大炫目的超验场景远非人人都有幸得遇,但再普通的读者,心底也必定藏着一个“火柴人”:

  此后,我们选择各自要走的路/一小把火的作为/各燎各的荒原,各点各的星辰,直到/成为风中残烛,电池耗尽/直到某一个瞬间/千般不便化为怀念/所有在局限中的人皆要等待/传说中的开悟来临/旅程涌来,忧伤涌来/没有任何一株白桦树被忘却/没有任何一匹骑着野马的风被删除/从紫禁城到斗兽场,从恒河沙到各各他/你是被万物指向的磷火一点/也是包含万物的一根直立线条

  一首本该内含着对话要素的赠别诗,却被径直写成了一首旁若无人的自白诗。以如此急切的方式处理友爱主题,使我倾向于将其视为一首源于狂喜的变奏曲:更为亲近的话语,同样浩大的心事。“从紫禁城到斗兽场/从恒河沙到各各他”给出的四个经典地名,不仅代表了广阔的东西地理疆域,也包含了历史和文明、现实和精神的剧烈冲突,正如“恒河沙”(典出佛经)和“各各他”(典出《圣经》,耶稣受难之地)不仅以其灵魂救赎的向度支持着本诗开头那种不惜燃光耗尽的抵死决绝,也暗示了《使徒》中那似乎突然被意识到的身份变化其来有自。而作为全诗聚焦的末两句,其“被万物指向的磷火一点”和“包含万物的一根直线”,难道没有在完成“火柴人”这一不朽意象的同时,也借助一点一线这种被抽象到极致的符号(它们在《那根线》一诗中关系到的,可是宇宙的起始和终结),立足更为内敛和辩证的视角,既阐释了何为《忏悔》中所谓“成为作者,就是成为世界中心”的诗学内涵,又重申了其被曲折表达出来的浪漫主义雄心吗?

  我希望这里的“浪漫主义雄心”不致被片面地理解为一个“大词”,为此不妨特别关注一下诗集中堪可并举的两首诗。首先是《坠》中那个依稀立于自己谷底的人,那根“枯瘦如兰的手指”。在这根手指的上方,那状若深谷且“痼疾重重”的,与其说是我们的现世,不如说是由无穷的野心、争斗和失败构成的另一重生命内景。那么,这个人是否正是一个“火柴人”?而当他(她)坚持为我们指认“世界是供人们发现灵魂的深谷”时,是否也在说,在判若云泥的两重生命内景之间,其实只隔着一根火柴的距离,但要穿越这短短的距离,灵魂却必须乘上自己燃烧的光做向上的垂直飞行?

  当然,让获救的灵魂在不间断的飞行中持续生成,从来就是诗人存在的“第一义”。问题仅仅在于,一个认命如宿的“使徒”怎样使他(她)灵魂的飞行成为诗,或怎样在他(她)的诗中飞行?显然,这里更有说服力的,是一幅更有世俗意味的日常图景。就此而言,不妨把《乘》视为《坠》的姊妹篇。在这首诗中,深谷被旋转了90度,变成了大水壶般晃荡着的地铁车厢;那个立在谷底的人被还原成颠簸其中的“我”,“一粒小颗的水珠乘客”;而所谓“世界是供人们发现灵魂的深谷”,也由单向的指认转为双向的互动,成了在“我”与无所不在的“你”(人格化的神性)之间隐密进行的一场具有性爱性质的能量交换游戏:

  我无依的灵魂水母般向你张开/透明,无辜,不知道自己身带毒素/它只在你的凝视中感到亲密温暖

  无论调性有多么轻柔,并且自处女性的弱势,“水母般向你张开”初读都不可避免地带有某种攫取的意味。奇怪的是,当“我”完成对“你”略带犹疑的倾诉和辨认,开始吁请对方的“吮吸”,以至“愿在你的怀中脱水枯萎”时,所表现出的分明又是奉献的情怀。这当然不是因为奉献更高尚,也不是因为“我”自认与“你”有同构的呼应而无需在乎彼此,而是因为他们共守着一个能量转换的默契:只有把“我”体内那“过于喧嚣的疏离”吮吸一尽,“我”的灵魂才能与“你”合而为一,而那时,“将会有一团银亮/允诺给你/一架自你的掌上冉冉升起的/属灵的近地飞行器”

  “属灵的近地飞行器”于此兼有被造和创造的双重性质。它精缩了一个日常版的神话,其中既荡漾着安泰和维纳斯的倒影,又溶涵着一个当代诗人的梦幻。作为对神性的回馈,或许没有比这一由点化军品得来的意象更能表达赵四那激荡于人神之间的诗歌立场,更适合描述其写作姿态的了;而在我看来,这也是对我特别在意的那类诗人最好的集体命名。“属灵”,是说其飞行的能量必源于神性;“近地”,是说其飞行的区间必不离人间。诗歌写作由此成为虚无和万有、自由和担当、目标和载荷、升力和重力在语言中的博弈,而所谓技艺,意指令这一切达成某种危险的平衡,即把灵魂飞行的狂喜转化成精准舞步的能力。我们在《恋舞》一诗中听到的,正是这样的近地飞行在人群中发出的声音,那是生命本义的同情、伤痛、悲悯、渴求,以及在《乘》中秘而未宣的幸福感的混响:

  那些疲惫的脸也是我的脸,/那些无望的心也是我的心,/那些挣扎的人也挣扎在我的体内,/这个漏洞百出的世界也是我不得不披挂的衣衫,/而那些貌似的幸福却取悦不了我渴求的灵魂。/在创造的神性每一次欣悦的闪光中,/我都看见承接秘密流转的幸福,/伸开它巨大辉煌的凤凰尾翼,/在残酷的生存之舞中,/安慰地稳稳托住了我的腰身。

  在《路遇》《瞬》《在一道闪电中》《蜃景》《热度》《听》《雕水》《回音》《不腐》《指环》《劝导》以及《浮世绘》等更能体现赵四所谓“不停旋转的冰舞”特征的作品中,可以听到它层次更多也更复杂的伴声、变奏和回响,从而表明她所设想的一种“个体的声音诗学”不仅是可能的,而且已经被构建得足够结实。在我看来,能厉行真正强有力探索的当代诗人不多,而赵四已据此一跃进入了他们的行列。

  (《消失,记忆》,赵四著,作家出版社2016年5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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