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的安放与守望

　　接到高丽娜的散文集《暮色降临》，是去年的仲秋时节，推开繁杂的俗务静下心来赏读，却是最近的事。这部饱含青春的惆怅、盘结亲情、乡愁弥漫而又心向课堂的散文集，触发了我诸多的思绪和感慨。

　　高丽娜是从苦裂、荒旱的西海固走出去的作家。也许是我跟她同属于西海固这一地域共同体的缘故吧，她的乡愁应该说是我们这个共同体共有的集体无意识。对于我们这些出逃故乡的人，故乡情结无处安放。过去曾多次读到过她言辞恳切的怀旧和对故乡的思念，每每读之，都无不让人动容。人如飘萍，亦如草芥，回不去的故乡，是每个游子无法忽略的心病，如老家那酽酽的罐罐茶，有苦涩，更有回甘。今读《暮色降临》，我被她带回到那片久违的黄土地，站在那春风拂过的山梁上，谛听那遥远的河岸飘来袅袅的“花儿”，沿着时间的河流，再次感受西海固的沧桑。回望生命的始基，让我在她浓浓的乡愁里千回百转，唏嘘感叹。

　　近年来，关于乡愁的文字铺天盖地，特别是随着城市化浪潮席卷而来，让几千年来持诚守土的村人如飘萍般四散流播。我们正在经历着这个地球上最浩大的人口迁徙和城乡裂变，与传统农耕文明脐带相连的中国人，都陷入乡愁的茫茫雾阵之中。“记住乡愁”已经成为一种集体无意识的倾诉了。没有办法，我们经历的这场由传统向现代的转型是历史的必然。“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马克思语)在这样的社会，以前由传统宗法制度所形成的以血缘为纽带的群体性结构解体了，而几千年来由传统文化所形塑的集体人格却作为集体无意识，注入我们每个人的血脉之中，由此所带来的观念冲突和伦理价值的裂变是巨大的，带给我们的是无边的孤独。我们都成了熟悉的陌生人。在同一个单位挣钱，挣完钱各回各家，谁都不知道谁住哪里。乡土社会瓦解后国人精神存在的境况就是灵魂无处安放的漂泊感，由乡土提供的生活经验和幸福体验已荡然无存。没有办法，面对回不去的故乡，“我是在故乡被流放的尤利西斯”。尤利西斯被流放，被迫离开了自己的故乡，而我们并未被流放，但我们却在流放的路上。我们惟一可以聊以自慰的只有文字了。因此，“汉语是我最后的故乡”。(于坚语)

　　《暮色降临》作为高丽娜“最后的故乡”，我仿佛看到了盘居着老树根的暮色乡村，看到了炊烟下母亲飘荡在大风里的缕缕白发，听到了村头那“几回胡琴晃明月”的凄恻。暮色真的降临了，那是一个结着丁香花一样惆怅女子的一支思乡曲。小镇面馆里“芳香的味道”，“韭菜耳环”里我的小姨，如风岁月里那个宁静的黄昏，那个宁静的女子……这一切都会给远去他乡的游子一份浓得化不开的思念和牵挂。漫天飘飞着大雪的故乡，“人啊，大雪之上，你的村庄端坐旷野，坐在我的心上”。“而我，在这白雪落下来，让久违的故乡的袅袅炊烟升腾在一天天老去的异乡人的心中。”《老枣树》《雪落村庄》《一院月光》《冬至前夜》《只是黄昏惹人爱》《等你回家》《冬日里的温暖》《一席窗花》《年关》《春联》《父亲的二胡》……这些生生不息的乡村元素，成为作者最深情的守望，流淌着作者切肤的感伤和思念，读后令人难忘。

　　我们都是异乡人，都有怀乡之情，从这个意义上说，我对眷恋故乡的人是怀有敬意的。但同时，我对一味地“乡土抒情”保持着一定的警惕。从乡土文学这几年的情况就可以看出，时代在变化，现代、后现代社会形态早已在我们的身边出现，但我们的一些作家总是固恋乡土，写“古老的诗意”，无视乡土崩塌的现实，视界已经太小了。但令人欣慰的是，在《暮色降临》这个集子里，我看到了高丽娜乡愁书写后的自我超越。姑且称之为她精神的回乡之路吧，这对高丽娜来说是难能可贵的。文学是人学，文学烛照的精神世界均来源于作家对现实的热望。来源于作家的精神在场。没有注入人的精神和灵魂高度的文字永远是无本之木、无源之水。高丽娜从个体经验的故乡情怀里抽身，返回精神高地，回溯自己的灵魂之旅，于是，我们看到了她的朝圣和悟道。“纸上的江湖”一辑是高丽娜进行自我超越的集中体现。在她的笔下，读者看到了董桥、刘亮程、素素、安妮宝贝、米兰·昆德拉、珍娜·布鲁姆、迟子建、海子、李清照、苏东坡等这些古今中外的名家不一样的精神世界。高丽娜的文字智性、灵动，视野开阔，运思著笔，能捕捉这些作家笔下独特的精神潜流，让读者感受到他们文字背后不一样的体温。比如，读阿诺什·艾拉尼的《没有悲伤的城市》，让我们感受到在孟买这个苦难的城市里，把苦难研磨成阳光，并静待花开的祥弟；读《那些拯救我们的人》，让我们感受到了珍娜·布鲁姆笔下的安娜，在饱受孤独和痛苦的折磨中如何找到一条回家的路，完成自己灵魂的救赎。这些都是高丽娜实现自我精神超越的优秀之作，有着不一样的思想含量。

　　最重要的是高丽娜是一位教师，设坛布道、教书育人是她的志业。因此，高丽娜的精神回乡之路同样是一个布道者的修行之路。她在传道授业的路上，沐浴着先辈恩师的教诲，承继着前贤楷模的道统，不断提升着自己的精神境界，成就她文本里静美的华章。因此，她的精神回乡之路，不同于她的故乡回归之路。故乡的回归之路让她不堪其情，但精神的回乡之路却让她一路鲜花，丰盈着她美丽的精神世界。

　　语文在某种程度上本身就是一门文学课，是人文教育的基础工程。一个好的语文教师，对学生的影响是深远的。特别是中学语文教师，面对的是人生观和价值观还远未成型的青少年，在他们的心灵种下真善美的种子，对其一生的理想和追求将会产生深远影响。这让我想起了《麦田里的守望者》中那个有点叛逆的孩子霍尔顿。霍尔顿曾经告诉妹妹，他想要做个麦田里的守望者，守护一群小孩子。相信也有很多人拥有过类似的理想，但在这个消费主义和欲望蓬勃的时代，理想往往在现实面前不堪一击。你要守得住清贫，耐得住寂寞，经得住诱惑。高丽娜坚守教坛20多年，从她的学生以及她获得的荣誉看，她是一位优秀的老师，她把精神的高度树在了每个孩子的心中，她把人生的诗意和美好通过语文，镌刻进孩子纯净的心灵。收入这个集子中的“诗意校园”里的一组散文，如《灵魂的星空》《岁月风华里的校园》《寻找一些光影和流年》等篇什，谈师长，叙写教学生涯的点滴体会，写孩子享受诗意语文之后的心灵感悟……从中看出一个“麦田守望者”所践行的千年教化之功结出的可喜果实，看出一个教育工作者心灵的真诚和富足。“当我怀着虔诚的心记下这些场景，只是为了记住一些即将逝去的光影和年华，记住一些在我们生命中留下深刻印象的人们，记住他们明媚的笑容和清洁的思想，记住这些简单平凡的印痕。……从他们身上，我学会了尊敬他人、景仰他人，学会了平等的分享，学会了用语文人的眼光打量生活，体会到了一个普通的语文老师在寻梦过程中的曲折、坚守和幸福。”“教育的本质是宗教的。”(怀德海语)在这个物质至上和功利主义甚嚣尘上的社会，把繁复忙碌的日常教学当成一种宗教中的日课，这是一个真正的“麦田守望者”朴素而真诚的信仰。但愿高丽娜以“布道者”的执著守望精神家园，以文学诗意地生活。

　　(《暮色降临》，高丽娜著，宁波出版社2015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