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感觉的通道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6年06月08日07:09 林 舟

聚焦文学新力量

  赵志明,“70后”,江苏人,现居北京。出版有小说集《我亲爱的精神病患者》《青蛙满足灵魂的想象》《万物停止生长时》。曾获“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最具潜力新人”,“南京市‘青春文学人才成长计划’”签约小说家。

打开感觉的通道

林  舟

  “感觉或者说意识、潜意识里那些未经言明的印迹,是赵志明小说叙事力量的策源地和指挥中心。在交织着寒冷与荒诞、黑暗与魔幻、挣扎与希望的故事底部,似乎总有一种温柔的潜流在涌动——那来自写作者在打捞乡村社会记忆时的悲悯之心。

  充满丰沛、精细的感觉凝结成意象,包裹着幻念,通往人的存在中晦暗不明而时时涌动的区域,指向自由的渴望,这正是赵志明小说写作的最初源头和强劲动力。”

 

  赵志明的小说里,那些色彩缤纷、奇思妙想的感觉,多来自作者度过少年生活的农村,以其独特的书写占据了阅读者更多的注意力。比如《我们都是长痔疮的人》简直是邪气四溢地写出苦难而难堪的生存;《我是怎么来的》以充满欢快的口吻讲述贫瘠的生活里农民的算计,《一家人的晚上》将父亲之死置于冷冽的氛围与白无常的鬼魅之气中暗示和描述,《一场大雨的记忆》描述了一场水灾被看成火灾的荒诞景象,无不带着浓厚泥土气息的黑色幽默和反讽意味,展现出农村生活的艰难与残酷,人性的麻木与沦丧。《青草香》《雪地白菜》等小说则在朴素又冷静的讲述中将人情世故、伦理冲突和寻求慰藉的情状娓娓道来。《还钱的故事》丝丝入扣、层层推进地描摹心理的变化,在细节刻画中表现人情冷暖。在这当中,感觉或者说意识、潜意识里那些未经言明的印迹,是赵志明小说叙事力量的策源地和指挥中心,它启动故事,输送细节,调度场景,控制节奏。

  《村庄落了一地大雪》开始的场景,叙述者连用5个段落铺展雪天傍晚农村的景象,颇具古典小说的风范和笔力,鲜明准确而又不乏灵动。故事从“这时候响起了敲门声”开始,但叙述者并不急于展开叙事,而是将笔墨交给了场景和感觉的描述:“门是一幢三间头瓦房面东的墙壁上的门。瓦房坐落在村东头,旁边是一条路,路傍着一条河。敲门的声音听上去就像是几团被冻僵了的麻雀。”在故事的展开过程中,作者却将笔力放在对人物活动细节惟妙惟肖的描绘上,比如写两个女人睡觉的姿势:“女人甲一躺下身体就缩起来,像半个括号;女人乙是另半个括号。不是相对的,而是相背的,沿着她们的背脊梁,寒意列队横穿被窝。”还有对鼾声的描绘:“像一片挟裹在呼啸北风里的树叶,拔高,下降,颤抖,突然又悄无声息。”这些生动的描写有如写意的线条中宕开的笔墨,却又紧贴着、照应着情节的延伸,将围绕着收音机的叙事的层次逐渐地勾勒出来,渲染出一片孤独无依、寒意逼人的情境。

  赵志明的小说叙事如此着力于感觉世界的传达,拉缓了叙事的节奏,甚至刻意造成叙事的停顿,营造出一种沉浸的语言效果,让你暂时地忘记了故事,甚至有时候让你觉得,故事之类不过是偶尔的物件,不必那么费心地连接为有机的整体,而任其在感觉的河流中飘荡。

  《另一种声音》完全潜入到人物的体验之中,顺应着内心世界的逻辑,生动地表现父亲的死在小男孩心理上引起的变化。最初,小男孩在教室里听到父亲死了的消息后,“一种羞愧感使他抬不起头来。他像一头小动物,带着满脸的泪水,冲出了校门。”这种羞愧感极为准确地捕捉了小男孩对自己从环境中突然剥离的敏感,面对死亡的懵懂以及面对未名经验冲击时的不自在。男孩在回家的路上庆幸无人注意到他,可也无心玩他极为擅长的石子,便将石子抛了,“石子划了几道弧线,之后就无影无踪。他的心也空荡荡的,像注了水一样有一种空明的眩晕”。如此具有代入感的叙写,激发的是内心经验的共振与想象,伴随着事件的进程,向内心世界挺进,透见了通常难以命名的感觉。人物内心的感受层次就这样渐次打开,呈现出来。在父亲的尸体前,“当小男孩萎缩地触摸到死者的手时,寒意蜇了他一下,他惊惶地退开了”。这时候,恐惧已经不可阻遏地抬起头来,当小男孩和哥哥被母亲命令去看守鱼塘的小茅屋时,更为细腻而富有层次的恐惧感叙写出现了,“外面有一种打鼓的声音,是一种什么东西发出的吧,咕咚咕咚的,声音使人想起一个无底黑洞,使人浑身发冷。”就是在这样对感觉世界的开掘中,小说完成了对小男孩内心一段隐秘而充满自我蜕变之痛的过程的呈现,揭示出幽微、揪心、脆弱、敏感的生命存在。

  这些书写在交织着寒冷与荒诞、黑暗与魔幻、挣扎与希望的故事底部,似乎总有一种温柔的潜流在涌动,我以为那来自写作者在打捞乡村社会记忆时的悲悯之心。赵志明的小说当然有对乡土小说的营养汲取,但我以为这些小说的可贵之处恰恰在于未被言明、未被抽象而又意趣横生、鲜活生动的经验。其次,这些小说在作家与作为客体的故乡之间构成的关系状态上,明显偏重于审美感性的观照,保持着既非对抗也非亲近的反讽距离。如果说这些小说对抽象的东西有所指涉,那也是在一种隐喻状态下获得,意味着多义性和混杂性,顶多有所暗示,更多地依赖阅读者自身携带的语境去玩索。

  赵志明的小说世界原本可能就在我们的记忆中沉静而闪烁,它被“此刻”的某个意象、某种感觉搅动起来,刺激起来,泛滥开去,小说的时空由此阔大开来。对赵志明来说,“此刻”是如此的重要,仿佛高台跳水的踏板,将一个优美的姿势瞬间送入虚渺的天空,旋即扎入一池碧水。

  《小镇兄弟》里写凋敝的乡镇:“老街的颓败,就好像一条船,在时间的河流里,先是搁浅,然后慢慢沉没,直到没顶,一切化为乌有。有的店面虽然还存在,但就像一个老去的人越来越明显的秃顶一样突兀,恰是一种颓败的佐证。”这样的描写极具有穿透力,在感觉的联想中击穿了我们这个时代脆弱而又无所不在的皮肤。《缩微胶卷》里,摄影师的身份、经历与“回不去的故乡”的感喟非常吻合,叙述者借助他的视角展开的故乡图景,因为限知性的叙事反而增强了某种可靠性。“故乡满目疮痍,像刚发生过一场战争,到处都是摇摇欲坠的建筑,建筑上布满窟窿。那是门窗都被卸掉的缘故,就好像遭受过猛烈的炮击。”《万物停止生长时》则将家庭悲喜剧、人物命运传奇置于社会变迁的背景之下,触及时代的各种病兆。“走在乡间小路上的宠物犬是一种荒诞的存在,它们的毛打卷,脚上和肚皮上全是泥土,有的扎着红头绳小辫,可怜巴巴地用糊着眼屎的狗眼远远地打量着陌生人。”寥寥数语将中国城乡变迁中的滑稽、荒谬神情毕肖地展示出来。小说更着意于展现各种变故之中某些不变的东西,像血缘亲情、家族观念、善恶是非的标准,勤劳隐忍的品行等等,所有这些以一种混杂的状态在小说叙事的推进中缓缓闪现,更在脑瘫者喜庆、魔笛这些人与物的描绘中得到强化,包含着更为矛盾复杂的感觉。

  在另一种意义上,乡村生活的隐喻化叙事是赵志明在靠近自己经验世界时的演练。在《钓鱼》《无影人》《疯女的故事》等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到这种演练设置了更高的难度系数,并且也因此而释放出更为强大的隐喻的力量。它们一如赵志明的其他小说,充满丰沛、精细的感觉书写,感觉凝结成意象,意象包裹着幻念,幻念与意象勾连,通往人的存在中晦暗不明而时时涌动的区域,指向自由的渴望,而这在我看来,正是赵志明小说写作的最初源头和强劲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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