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川的味道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6年06月06日07:30 吟 泠

  我从未离开银川这么久。正因为如此,隔了时间的桥和1000公里的路程,回望银川,才发现自己对她的依恋,比身在其中对她的依恋更为深沉。这里是京都,于我而言,有着强大的逼迫感和异质感。在这里,无根之草、浮水之萍、羁旅之客等等异乡人的情愫时常萦绕于心,使人在夜深人静时,凭栏独倚,乡心暗生。

  打开中国地图来看,银川在北纬38°,东经106°,不到800平方公里,像一片羽毛覆盖在宁夏那鸽子般的图案上。看到这里,不知为何,我的眼眶忽然为之一热。我常常在想,当我们在说想念故乡这个词语的时候,究竟在想念什么。

  银川深处西北内陆,气候干旱,四季分明。东边的黄河,西边的贺兰山,是她天然的保护神,使她成为海内皆知的“塞上江南”。除却这些自然的风景,时常让我念想的,还有那些数不清的清真寺。在那些安详宁静的村落,白颜色的清真寺上,配着绿瓦,显得清清爽爽,肃穆洁净。高高的宣礼楼,像一对忠实的使者在天地间深情地召唤。冬天,树木凋零,它们呈半圆形或四方形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又像一座座小小的宫殿。夏天,清真寺被树影遮住了一半的一半,又像一弯细细的月亮。这些意象简单的建筑,构成了银川最直接最生动的质感,她浓郁的伊斯兰风格成为我回忆的一抹底色。每当临近黄昏,在乡野间走过,都会听到从清真寺里传来的邦克声,深沉、悠长,抑扬顿挫,回环往复,像九曲之水,从天而降,甘霖般洒落到我心里来。那一刻,我那原本浮躁不安的心,像忽而听了谁的耳语,受了谁的抚慰一般,居然就莫名地清静下来。那些难以言说的驿动与无所不在的不安,顷刻间被人打捞起来,丢在远远的不知名的居所。心里是坦荡无垠的那种空白,什么也不想,那种被扫去落叶、洗去尘埃的欢喜和新鲜让人有一种轻松飘逸之感。那些滞留于你脊背和心灵上的重负被一声声邦克声带走了。每当这时,就会看见头戴白帽的人们,从不同的方向归拢而来,开始了每日的昏礼。这,成为银川的一个美丽符号存在于她色彩缤纷的册页间。

  这种鲜明的记忆,身在银川而不觉,只有离开她的时候,才如此醒目,如同被金色的颜料染过了一样。

  想念故乡,也是想念故乡的气场与情调。在城里城外,在大街小巷,随时都可遇见头戴盖头身着长袍的回族妇女。年长些的,多是戴白色盖头,着深色长袍。年轻些的,则戴着粉色、绿色、蓝色……的盖头,穿着浅色长袍像一道色彩绚丽的风景线,飘飘洒洒,从街市上滑过,无声胜于有声,时时吸引着我的眼神。

  儿时,因家中姊妹多,父母工作忙,无暇照顾我们,我是在赵奶奶家寄养的。赵奶奶是回族,头上永远戴着那顶雪白的小圆帽,跟我的奶奶不一样。但她双手抱着我,大手牵着小手,与我耳语,与我依偎时,跟我奶奶的气息是一模一样的,慈祥、和善、温暖、稳妥。投进她的怀抱就像钻进冬天的棉被,是满满的和厚厚的暖意。那时的日子,过得一片清苦,可赵奶奶总是笑口常开,满脸的皱纹像盛开的野菊花,她那么欢喜,像是天天都能捡到一个宝贝似的。记得赵奶奶每天都要做“纳玛滋”,把她一个人独自关在里面的小屋子里,好像在与一个亲密的人窃窃私语。每当那时候,我又觉得她像一个谜,与我隔着一层雾了。

  我家后面的小村子,居住的是清一色的回族。与我一起长大的孩子,一半都是回族。到了读书年龄,自然又做了同学,一直到长大成人。很多时候,我都忘了我们是分属于两个民族的,只有在他们谈婚论嫁时,才忽然记起彼此的分别来。因为他们每人都有一个好听的经名:穆萨、穆罕默德、优素福……这让我有着额外的惊喜,好像在同样的空间和时间里,我居然多出一倍的朋友来,也因此得以有机会参加他们的婚礼。帅气的新郎,含羞的新娘,在阿訇的“尼卡哈”中得到了真主的祝福,欢欢喜喜结成一对好姻缘。而在更多的日常生活中,我已经消融在这个清洁民族的种种习俗当中。在人头攒动的农贸市场,我在谢家小店买香油,是她的老主顾,忘了带钱时都是可以赊账的。我习惯了在马阿訇的店里买土鸡,看着他一边念着太斯米一边宰鸡。有近两三年的时间里,我家就住在清真寺旁,听着年轻的小满拉在寺里念经,看着更多戴着雪白帽子的人们从寺里出来,排着队伍,无声无息。我的回族邻居是一对年过花甲的老两口,在斋月里,在平常日子里,他们上街时,总要提前换好零钱,一毛的、五毛的,有毛票,也有钢镚儿,装在衣兜里,遇到街边有乞讨者,便微微低下身子,往他面前的瓷缸子里放进去。这在他们已经是一种生活习惯,而并非一时冲动,心血来潮。我知道,他们是那种寻常至极的人家,他们的日子,其实过得也很节俭……这些细小而又生动的一幕幕图景,像一丝丝春雨,如一朵朵夏花,装饰了我白天的生活和夜晚的梦境。它们像一袭柔软芬芳的金色丝绸将我包裹起来,并使我的心如此温暖,也如此安妥。

  想念故乡,更想念故乡的人。我要好的女伴,几乎是清一色的回族。岁岁小聚中,我反成了她们当中的“少数民族”。灯光烛影下,花开月落时,我们相聚在木妮家的小花园中,喝着八宝茶,吃着她做的抓饭,度过一些闲暇美好的时光。她们智慧、包容、善良、大度,有着超越性别的格局、胸襟与眼光。她们热心公益,济困扶弱,持久地关注弱势群体,持之以恒地做着不为人知的慈善。这似乎是她们身上与生俱来的品质,是出自天然的天然。在古尔邦节到来时,法图麦让我暗自感动,在她家里喝着香甜的八宝茶,品尝她亲手做的手抓,听她用阿语诵读一段《古兰经》,并教我用阿语说祝你平安。这样的日子是蜜色的,除此之外,没有别的颜色可以形容。在她们身边,我的幸福和欢喜,层层叠叠,铺向天涯,没有边际。她们给予我的欢喜和幸福,是盛开的桃花、鸢尾花、沙枣花和玫瑰花。在她们身边,我就像置身于一所香气四溢的云中花园。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些日常的小小图景,身在银川,浑然不觉,只有在灯红酒绿、钢铁森林的京都,银川才会以立体的式样凸显出来,才有着如此鲜明的印记,宛如雕刻,难以抹去。

  这就是我美好的银川,这就是我日常的银川,这就是我从空中俯瞰的银川,从记忆的山谷中缓缓抵达的银川,安详、从容、平静、隽永,像古代波斯诗人的一首诗。

  我想念我的银川。银川在哪里?她在北纬38°,东经106°,她在拥挤的地图里,更在一个异乡人的心上。

  (作者系鲁迅文学院第二十九届高研班学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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