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未央,人未老》(节选)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6年06月01日07:29 丁立梅

  丁立梅全新散文自选集,分“光阴如绣,蔓草生香”“卖得一枝花欲放”“森林笔记”“天上有云姓白”“昨日重现”“你在,就心安”“风知道”等七辑,收录丁立梅散文80余篇。丁立梅文笔细腻,清新温婉;作品清新,意境隽永。在看似平淡寻常的小场景小事件中,传递着爱与感动。带你细品用音乐煮出的文字,用文字感怀温暖的人生。

  红木梳妆台

  她与他相识,不知是哪一年哪一月的事了。仿佛生来就熟识,生来就是骨子里亲近的那一个人。她坐屋前做女红,他挑着泔水桶,走过院子里的一棵皂角树。5月了,皂角树上开满乳黄色的小花儿,天地间,溢满淡淡的清香,有种明媚的好。她抬眉,他含笑,叫一声:“小姐。”那个时候,她十四五岁的年龄吧。

  也不过是小户人家的女儿,家里光景算不得好,她与寡母一起做女红度日。他亦是贫家少年,人却长得臂粗腰圆,很有虎相。他挨家挨户收泔水,卖给乡下人家养猪。收到她家门上,他总是尊称她一声“小姐”,彬彬有礼。

  这样地过了一天又一天。皂角花开过,又落了。落过,又开了。应该是又一年了吧,她还在屋前做女红,眉眼举止,盈盈又妩媚。是朵开放得正饱满的花。他亦是长大了,从皂角树下过,皂角树的花枝都敲到他的头了。他远远看见她,挑泔水桶的脚步会错乱得毫无步骤。却装作若无其事,依然彬彬有礼叫她一声:“小姐。”她笑着点一下头,心跳如鼓。

  某一日,他挑着泔水桶走,她倚门望,突然叫住他,她叫他:“哎——”他立即止了脚步,回过身来,已是满身的惊喜。“小姐有事吗?”他小心地问。

  她用手指缠绕着辫梢笑。她的辫子很长,漆黑油亮。那油亮的辫子,是他梦里的依托。他的脸无端地红了,却听到她轻声说:“以后不要小姐小姐地叫我,我的名字叫翠英。”

  他就是在那时,发现他头顶的一树皂角花,开得真好啊。

  这便有了默契。再来,他远远地笑,她远远地迎。他起初“翠英”两字叫得不顺口,羞涩的小鸟似的,不肯挪出窝。后来很顺溜了,他叫她,翠英。几乎是从胸腔里飞奔出来。多么青翠欲滴的两个字啊,仿佛满嘴含翠。他叫完,左右仓促地环顾一下,笑。她也笑。于是,空气都是甜蜜的了。

  有人来向她提亲,是一富家子弟。他听说了,辗转一夜未眠。再来挑泔水,从皂角树下低头过,自始至终不肯抬头看她。她叫住他:“哎——”他不回头,恢复到先前的彬彬有礼,低低问:“小姐有事吗?”

  她说:“我没答应。”

  这句话无头无尾,但他听懂了,只觉得热血一下子涌上来,心尖尖上就开了朵叫作幸福的花。他点点头,说:“谢谢你翠英。”且说且走,一路健步如飞。他跑到一处无人的地方,站在那里,对着天空傻笑。

  这夜,月色姣好,银装素裹。他在月下吹笛,笛声悠悠。她应声而出。两个人隔着轻浅的月色对望。他说:“嫁给我吧。”她没有犹豫,答应:“好。但我,想要一张梳妆台。”这是她从小女孩起就有的梦。对门张太太家有张梳妆台,紫檀木的,桌上有暗屉,拉开一个,可以放簪子。再拉开一个,可以放胭脂水粉。立在上头的镜子,锃亮。照着人影儿,水样地在里面晃。

  他承诺:“好,我娶你时,一定给你一张漂亮的梳妆台。”

  他去了南方挣钱。走前对她说:“等我3年,3年后,我带着漂亮的梳妆台回来娶你。”

  3年不是飞花过,是更深漏长。这期间,媒人不断上门,统统被她回绝。寡母为此气得一病不起,她跪在母亲面前哀求:“妈,我有喜欢的人。”

  3年倚门望,却没望回他的身影。院子里的皂角花开了落,落了开……不知又过去了几个3年,她水嫩的容颜,渐渐望得枯竭。

  有消息辗转传来,他被抓去做壮丁。他死于战乱。她是那么的悔啊,悔不该问他要梳妆台,悔不该放手让他去南方。从此青灯孤影,她把自己没入无尽的思念与悔恨中。

  又是几年轮转,她住的院落被一家医院征去,那里,很快盖起一幢医院大楼。她搬离到几条街道外。伴了多年的皂角树,从此成了梦中影。如同他。

  60岁那年,她在巷口晒太阳,却听到一声轻唤:“翠英。”她全身因这声唤而颤抖。这名字,从她母亲逝去后,就再没听到有人叫过她。她以为听错,侧耳再听,却是明明白白的 一声“翠英”。

  那日的阳光花花的,她的人,亦是花花的,无数的光影摇移,哪里看得真切?可是,握手上的手,是真的。灌进耳里的声音,是真的。缠绕着她的呼吸,是真的。他回来了,隔了40多年,他回来了,带着承诺给她的梳妆台。

  那年,他出门不久,就遇上抓壮丁的。他被抓去,战场上无数次鬼门关前来来回回,他嘴里叫的都是她的名字,那个青翠欲滴的名字啊。他幸运地活下来,后来糊里糊涂被塞上一条船。等他头脑清醒过来,人已在台湾。

  在台湾,他拼命做事,积攒了一些钱,成了不大不小的老板。身边的女子走马灯似的,都欲与他共结秦晋之好,他一概婉拒,梦里只有皂角花开。

  等待的心,只能迂回,他先是移民美国。大陆还是乱,“文革”了,他断断回不得的。他挑了上好的红木,给她做梳妆台。每日里刨刨凿凿,好度时光。

  她早已听得泪雨纷飞。她手抚着红木梳妆台,拉开一个暗屉,里面有银簪。再拉开一个暗屉,里面有胭脂水粉。是她多年前想要的样子啊。

  她坐在梳妆台前,很认真地在脸上搽胭脂,搽得东一块西一块的。因为年轻时的过多穿针引线,还有,漫长日子里的泪水不断,她的眼睛早瞎了。

  “哎,好看吗?”她转头问立在身后的他。他一迭声说:“好看好看,这世上,没有哪个女人比你更好看。”她开心地笑了。他悄悄转身,抹去脸上两行泪。外面的阳光,真是灿烂,像多年前的皂角花开。

  (摘自《花未央,人未老》,作家出版社2016年2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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