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尘》（故事梗概）

　　许多多说，他是洛镇惟一的艺术家。他又说，在古代，洛镇是洛州的中心，商旅往来，妓女唱歌，人人都以艺术为荣耀。他的先祖是洛镇繁华富庶的建设者和见证人，曾经在洪水里捞出三头骡子、两匹马、一个黑发如漆的妖娆女人。更重要的是，先祖们热爱艺术，收集了许多珍稀古画。但世事难料，洛镇遭遇了灾荒、洪水和匪患，先祖偌大的家业萧条衰落。只有一幅古画《问道图》留了下来。许多多年少之时，痴迷赏玩这幅古画，他长久注视，有一刻忽然看见古画中的书生挥动了他的衣袖，山岚烟云也都开始舞动。然后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像一只彩色的蝴蝶，飞舞起来。那一刻，他立志要成为一个伟大的画家。为了向洛镇的人们证明他可以飞起来，他站在一段古城墙上做了一次飞行表演。他让洛镇的王三元举着《问道图》。王三元是洛镇惟一相信他是艺术家并且可以飞起来的人。他的飞行宣告失败，因为飞扬的灰尘遮挡了古画。

　　有一天，刘小美来到洛镇。她是洛镇方圆几十里最漂亮的女人。许多多顿时觉得，她带来了光亮和温暖。她是他的同类，是可以让他像蝴蝶一样飞舞的女人。他隐秘地爱着她。洛镇的人们说，刘小美是婊子，她的气味有毒，但是他们却愿意尝试毒药。他们就像飞舞的苍蝇。许多多因此而觉得痛苦。于是他在洛镇干了些惊天动地的事情。他把镇长的汽车轮胎扎破，给医院的水井里放了蛇，在中学的历史老师经过的路上堆了鸡屎。最后他勇敢地和二旦打架。因为二旦残忍下流地侮辱刘小美。他受了伤，不后悔。他觉得为了心爱的女人，做什么都值得。但是刘小美还是离开了洛镇。她带走了洛镇的光亮和温暖。许多多被便秘、寒冷和寂寞包围。他的父亲对他很失望，他的女人离他而去，最小的孩子夭折。他长久地注视《问道图》，但是画里的书生再也没有挥舞起衣袖。有一天，他决定离开洛镇，他想成为一个真正的艺术家，也渴望在某一天，可以向刘小美表达他隐忍的爱意。

　　刘小美在兰州开了一家画廊。刘小美说，她活着就是为了应付那些数不清的麻烦。她说好多事情她都没有办法。她是一个漂亮女人，漂亮本身就是一件麻烦。她经历的荒唐世事比任何一个漂亮的女人都要多。她已经累了，只想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安静地生活。她甚至想迅速地变老，这样就没有人注意到她，也不会说她是婊子，说她有毒。有一天她遇见许百川。后者是一个电影导演。他拍过很好的电影，在寻找更好的可以拍摄的故事。出于某种难以说得清的理由，刘小美向他讲述了自己生活里的遭遇。她还提起了洛镇的艺术家许多多。许百川安静地聆听。他的生活里出现过许多女人，每一个女人言笑晏晏，带来了不同的气味和风情。他并不惊奇刘小美自己的故事。他更感兴趣的是许多多。他决定以许多多作为新电影的原型。刘小美看着这个男人。他俊雅秀美，是她愿意倾诉、愿意喜欢的男人。她甚至愿意爱着他。

　　许多多也到了兰州。他租了便宜的房子，在街头以占卜为生。他和许百川见面。他不停地说话，谈论自己的艺术理想，表达他的感激。他把许百川也归为自己的同类。在某些时刻，他觉得许百川和刘小美一样，是他孤单生活里最重要的光亮。

　　但是许百川同样要应对自我生活中灰暗的部分。他有野心，拍摄的电影获得过圣丹斯电影节的摄影奖，却苦于无法拍摄出更好的作品。他陷入无数碎片式的尘世纠缠。他唯一爱着的女人是朵焉。他们在一次画展上相识。朵焉热烈、简单，是红尘中的异类。她收集内衣，画画，做歌手，尹始兴味盎然，之后陷入厌倦。但是她对爱情保持了永不停歇的狂热。他们相互纠缠。许百川说，他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

　　因为失望于投资方提供的新电影的剧本，他决定自己写作剧本。他在秦州拍摄了新电影《卖画记》。片场发生了许多意外，甚至到了失控的地步。他看见人们都在假艺术之名，营营于一己的感官热情和物质欲望。他奋力坚持，像陷入包围的战士。历时一年多，他终于拍完了这部电影。他电影中的乡村艺术家经历了世俗的痛苦，最后回到了故乡，与现实中的许多多其实并不相同。

　　许百川拍摄电影的时候，洛镇的艺术家许多多背着《问道图》，正在浪迹江湖。他在秦州的大雨中卖画。一个女人引诱他，骗走了他所有的积蓄。他到了西安。西安大雪纷飞，他浪迹街头，另一个好心的女人帮助了他。但他的画并没有卖得出去。他到了北京，琉璃厂一个名叫老李的人雇佣他临摹古画。因缘际会，他认识了收藏家季老。季老大为惊赏《问道图》，向他讲述了《问道图》的源流、画家生平、流传过程和世俗变迁。许多多由此知道了古画何以具有如此神奇的力量。但是这幅绝世古画已经破损严重，如不修复，恐怕就要毁于当世了。季老表示可以重金收购。许多多拒绝了。古画是先祖唯一传承，甚至比现世的爱情更重要。他不能让它断送在自己手中。他与季老告别，来到苏州。

　　苏州正是当年《问道图》的源起之地。数百年之后，这里成为物阜繁华之所，古时风雅与浪漫已荡然无存。有一日，许多多在桃花庵中观看唐寅遗迹，一位老叟讲起唐寅尘封旧事。他说所谓古人风流，无非后人穿凿，自古圣贤雅士，大多寂寞。尘世虚幻，五色为空，鱼与熊掌不可兼得。许多多闻言，不由得感伤。他已在江湖流浪多年，却不知道何处是其归宿，此时便有了回到兰州的念头。古画行将毁坏，兰州的女人刘小美是他最后的、惟一的牵挂与安慰。

　　刘小美还在兰州。有一个神秘的书画商人和她认识，在很长时间里，她对他的生活一无所知。她的画廊代卖对方送来的书画。她成为他的情人。他年老，皮肉松弛，情欲旺盛。刘小美有时候甚至迷恋于这种感觉，她觉得自己在可耻地沦陷。无论她如何逃离，都不能摆脱。她说，这是命。她不想要的总会来，她想要的却从来得不到。有一天，她决心离开这个神秘的男人，却发现她已经陷入一场不能摆脱的阴谋。

　　那时候许多多回到了兰州。许多多说，他在江湖上行走多年，见到各种各样奇异的人生景象。他回来是为了他心爱的女人。他坐在刘小美的画廊里，讲述这些年他所遭遇的故事。实际上在他所讲述的故事里，有一些是真实的，有一些则出于虚构。他说那幅《问道图》被揭裱了。因为这幅画破损得十分严重，只有揭裱可以让它完整地留下来。揭裱是书画江湖中的顶尖技艺，只有琉璃厂的季老先生可以。许多多再次回到琉璃厂的时候，季老先生一点都不惊奇。就像是他知道许多多会回来一样。季先生说，《问道图》可以揭裱为完整的两幅，他只留第二层，头层归许多多，又付50万元作为购买之资。季先生揭裱期间，许多多体力不支，大病一场。昏睡之际，梦中所见，都为先祖兴衰往事、大水灾荒及洛镇风物；又见古画中书生挥舞衣袖，自己变为翩翩蝴蝶。揭裱之后的《问道图》果然完好如初，古画风流，尽现纸上。

　　许多多讲述往事的时候，有人来纠缠刘小美。他们丑陋凶恶，要抢走他的女人。许多多和他们打起来，勇敢地像一头野兽。他受了伤。医生说，还检查出其他方面的疾病。他一直带着这些病痛行走江湖。从医院出来，刘小美和他一起吃饭。许多多提起了许百川。刘小美说，她也很久未见这个男人了。刘小美忽然开始喝酒。她喝到大醉。许多多喘气，大汗淋漓，哭泣。他说《问道图》揭裱之后，他再也画不出一幅画了。他什么都没有了，他惟一能够抓得住的，是他的爱情。刘小美说，她从来没有爱过这个叫许多多的男人，即使她把自己的身体给了他；这是多么悲伤的事实。她曾经爱过的人都已死去，她在尘世间惟一爱着的男人，其实是许百川。她奉献了自己隐秘的爱意，无望、热烈又感伤。

　　许百川说，很多时候，他不在这里，他在别处。他觉得孤单和寂静。他的电影受到圈内的赞美，又参加了独立电影节。但他自己并不满意。他认为这是一部失败之作。他想退出影视圈，到大学教书。由于某些奇怪的原因，他的计划失败。有一天，他在电视上看到香港嘉德拍卖会的新闻，神秘收藏家的《问道图》卖出了天价。那时候他才知道，许多多先祖的古画落入他人手中。他叹息一声。他带着朵焉旅行。在旅行的时候，另一个女人追逐许百川。她年轻、忧郁，曾经被自杀的念头困扰。

　　朵焉说，你要带着我，乘坐漂亮的马车，走过有香草和小径的广阔田野，可是马车在哪里呢？她又说，你周围都是虚情假意、涂脂抹粉的女人，是赤裸的欲望和永不停止的追逐，你又何时可以停下来呢？她又说，实际上谁也得不到许百川这样的男人，他惟一爱着的是远在柏林的一个15岁的女人，那个有着没药一样的香气、明媚鲜亮如初生的女人。他爱朵焉，只因为他爱着那个15岁的女人。所以连朵焉都得不到这个男人。

　　她是许百川的女儿。因为漫长的生活变故，她远在柏林。她是他心头永远的快乐和痛。他因此感激朵焉。朵焉带来了明亮、温暖和安慰。但是朵焉被忧郁症困扰。这症状越来越强烈。她搜罗无数的炊具，那些物品堆满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她又采购了多副轮椅。她把许百川绑在轮椅上，她说这样他就像一个老迈的人，这样就没有哪个女人可以抢走他。他希望许百川变老。她喜欢他老去的样子。只要他在她身边。

　　许百川受到敦煌朋友的邀请，去一个艺术中心度假。他们在广阔的河西一路向西。他们看到壮美苍茫的大漠、夕阳和戈壁。到达敦煌的夜里，许百川接到女儿的电话。她在香港到北京的航班上，第二天在兰州中转。他的女儿得到母亲的允许，可以在兰州机场与他见面。许百川因为喜悦而哭泣。他们连夜出发。一路上朵焉没有说话。10个小时后他们回到兰州，朵焉与许百川吻别，她说她在公寓里等他回来。

　　实际上许百川并未见到他的女儿。他到机场后接到女儿的电话，女儿说她的母亲临时改签，从北京直接飞往香港。

　　许百川夜里回到兰州。公寓里空无一人，他起初以为朵焉去购物，或者去参加某个聚会。但是一直到深夜，她也没有回来。许百川深夜行走在街道上。他寻找她，却找不见。城市冰冷，灯火虚伪地闪亮。他说，他比任何时候都爱着朵焉，他请求她不要离开。一直到城市里逐渐明亮起来的早晨。他看见涌动的人流和汽车。

　　有一个时刻，许百川看见人群里美丽的朵焉。她穿着他从未见过的新鲜衣裳，正在穿行于喧哗的城市。她凌波微步，罗袜生尘，整个城市因她的光芒而黯淡。

　　许百川向着朵焉奔跑起来。

　　(《同尘》，尔雅著，作家出版社2016年4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