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子树开花的时候,杨柳镇下了一场怪雨。那雨中可能含有墨,凡是黑色以外的东西,无论白衣服、红裙子,还是石灰粉过的墙壁,青石板中的白丝纹,只要沾了雨的,都留下了淡黑的痕迹,怎么也洗不干净。雨后,殷实户猫贩子在杨柳河里捡到一个面盆大的田螺,柳溪边中树坪的千年银杏树也倒了。不安和恐惧便悄悄生长起来。
镇长张麻子很快组织了两场规模空前的祛灾法事,作了七天水陆道场,打了一场平安醮。前清秀才、县议会议员、两润堂的梅浩然先生,本来不信这些,但还是作了简短的颂词,恳请速发猖兵,挨村挨寨,挨家挨户,驱除妖孽,保我杨柳平安。
不久之后,梅浩然的二儿子梅思贤,受组织委派,回到平安县,和国民党党部常委、观澜中学校长、共产党员鲁飞等一起开展农民运动。他回到家里,向父亲坦露心思。梅浩然说:“三民主义我赞成。推翻封建宗法统治、减租减息、兴办平民教育,这些我都赞成。只是实现‘耕者有其田’的具体办法,我还不太清楚。”
梅思贤与农民一同劳动,还和梅家学校吴有如校长办了夜校。梅浩然资助六块银元,用来印刷课本。贫苦农民启而不发。梅思贤很想要佃户张希龙、长工吴思齐为头组织农会。张希龙说:“思贤,你怎么不干点正经事呢!”吴思齐说:“思贤少爷,你这不是要我造老爷的反吗?”思贤很是失望,回了县城。
嫖赌逍遥败了家业的二流子书落壳,想当杨柳农会的委员长。梅思贤不同意。鲁飞认为未尝不可,杀得死猪的就是屠户。
书落壳最终还是当上了委员长。
吴有如当了副委员长。
书落壳决定拿猫贩子开刀。
猫贩子勤劳、富裕而又小气,全镇闻名。他三十初一都不休息,要去拾狗屎。有200多亩田产了,冬闲天却只吃两餐饭,晚上吃炒谷。
书落壳带领大毛、二毛、红猫等一班人,冲进猫贩子家。很快,猫贩子手被反剪,绑住,头上戴了一顶高帽子。那高帽子是绿色的,下圆上尖,怕有两尺多高,上面歪歪扭扭写着“打倒土豪猫贩子”几个大字。
二毛拿来一根绳子,捆到猫贩子身上,拉着绳子往前面拖。
猫贩子站成弓箭步,身子往后靠。
大毛在猫贩子后腿肚上踢了一脚:“走!”
在大毛的吆喝声中,在二毛的牵扯中,猫贩子缓缓地移动了脚步。
书落壳说:“同志们,杨柳镇的农民运动,今天正式开始。凡是参加了的,都在这里吃饭。每个成年男人发四升谷,一斤肉。妇女减半。小孩没有。留足杀猪宰羊办伙食的,留足开仓分谷的,其他的都去游团。红猫组织杀猪宰羊。红春子负责开仓发谷。”
游团虽然只有半天,排饭却吃了三天。猫贩子回到家里,看到地坪里,堂屋里,到处是猪毛羊毛,猪屎羊屎,菜叶子,打烂的碗片,吃剩的饭菜,殷红的血迹,两个谷仓空了,十多头猪、九只羊、五十多只鸡全杀了。他怎么也想不通:“我这个人小气是小气,但从不犯王法,清政府没有为难我,北洋政府也没有为难我,偏偏是我支持了的国民政府却这样为难我。我刚刚支持了50担谷呢,我刚刚送一个崽去当兵呢,我刚刚带头减租减息呢。”
书落壳把从猫贩子家抄来的玉石手镯送给红春子。红春子兴奋地说:“哪来的?”书落壳说:“我妈的。”漂亮的红春子曾经是张麻子的情人,如今乖乖地躺在自己怀里,
可惜好景不长,省农会部署“洗会”。城关镇农会委员长朱滑背因打死了一个殷实户,被抓进了县政府的监狱。猫贩子睡在县城告状,快过年了才回来,到处说书落壳要进关房了。一些族老说要开祠堂门,按族规处置书落壳。书落壳心惊胆战,诚惶诚恐,他梦见张麻子真的开了祠堂门,要杀了他。
春节过后,朱滑背却从监狱里出来了,成了英雄。
书落壳立马组织游斗张麻子。
书落壳本来走在团丁中间,忽然走出队伍,在路边停下,看见红猫,招了招手。红猫提着个三尺多高的高帽子,走出队列,来到书落壳身边。书落壳轻声说:“搞点狗屎放在高帽子里面,来他个狗粪淋头,臭不可闻。”红猫鸡啄米似的点头:“好,好好。”刚要离开,又回过来,轻声说:“狗屎还不如人粪臭,是不是也搞一点?”书落壳说:“好,好,多搞点。”
粪便从高帽子里流到张麻子脸上。张希龙等人恳求换一顶高帽子,书落壳不听。张麻子太太火了,高声叫道,“书落壳,你不要狗戴帽子人一样,太做过了。你要晓得,我二崽在北伐军啊。”书落壳说:“你二崽在北伐军,只能咬着我的卵。”
张麻子游团的事很快传开了。
梅浩然来到农会,一字一板教训书落壳:“我告诉你,富也好,贫也好,官也好,民也好,只要是人,就要讲人性。你那样做,是没有人性。禽畜不如。”
书落壳很是恼火,立马组织游斗梅浩然。他看见梅浩然戴着高帽子,耷拉着脑袋,要死不活地走着,感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快意。在书落壳的心目中,梅浩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尊神。以前,书落壳连仰视都不敢,看见他就害怕。梅浩然咳一声,书落壳就要惊一跳。如今,这么一个人物,竟只能乖乖地听从我书落壳的摆布了。这是怎样的一场革命啊。
杨柳镇十多个村,五万多人,天天有吃排饭、游团的活动。两个多月后,大户吃完了,开始吃小户了。书落壳所在的村,一个很要面子的小殷实户,还是书落壳的房亲呢,被吃被游之后,竟想不开上吊死了。
不知从哪个地方开始的,各地农会都设关堵卡,禁止粮食流通,连北伐军的军粮也保证不了。同样一担粮食,杨柳镇卖3元,平安县城卖10元,长沙卖20元,武汉卖40元,还缺货呢。梅浩然的大儿子、北伐军军需官梅思德,回到家乡筹集军粮,给了张麻子一张500担的军米护照。
天刚蒙蒙亮,月亮还挂在西边天上,运粮的船队便出发了。
船到石狗滩,却被书落壳带领的自卫队员拦住了。
张麻子拿出军米护照,书落壳接过来,看了看,慢慢撕碎,纸片悠悠地飘进杨柳河里。
张麻子被绑回杨柳镇。梅浩然担心书落壳枪毙张麻子,全力营救。县农会委员长梅思贤赶回杨柳镇,以县农会的命令,要求按省里的规定将张麻子解往县城,交县特别法庭处理。但书落壳拒不执行。
书落壳在中树坪召开农会会员大会,说:“农友们,今天,权力在我们手上,我们可以审判张麻子,大家说,张麻子该不该杀?”
台下静默着,忽然,有人举起手来:“该杀,杀!”
声音虽然很轻,但却传得很远。
书落壳说:“好!我再说一遍,如果赞成杀了张麻子的话,就请你把手举起来,大声说:杀!好,现在开始,张麻子该不该杀?”
台下很多人举起了手:“杀!”
“张麻子该不该杀?”
“杀!”
“张麻子该不该杀?”
“杀!”
书落壳喊到最后一次,广场上已是人如海,手如林,杀声震天。
砰,砰——
清脆的枪声越过柳溪,在广场上空回荡。
不久,农会又枪毙了猫贩子。
两个多月后,当了营长的张立功(张麻子的二儿子),带了一支队伍回到杨柳镇,闪电般抓获了书落壳等人。张立功晚上来两润堂看望梅浩然。梅浩然劝他不要直接在杨柳镇杀人,要把书落壳等人送到县里,经过审判,再做处理。千万不能感情用事,一杀了之。如果杀来杀去,冤冤相报,就会永无了结。张立功未置可否。
次日上午,张立功祭拜父亲。张麻子的坟墓前,站满了人。二十来个士兵,押着吴有如、书落壳、二毛、红猫来了。
张立功拜完后,缓缓站起,久久伫立。
坟地戚然无声。
忽然,张立功转过身来,眼露凶光,厉声喝道:“书落壳、二毛、红猫,四脚落地,爬行三圈。”
三个士兵迅速出列,分别为书落壳、二毛、红猫解了手铐。
书落壳、二毛、红猫活动活动手腕,斜眼溜溜张立功,又相互看看,便趴下去,双手着地,手脚并用,沿着张麻子的坟堆,狗一样爬了三圈。
爬完之后,书落壳、二毛、红猫站起来,低着头,身子不停地抖动。
张立功望望他们又说:“把书落壳的衣服扒下来。”
书落壳站在那里,身子瑟瑟发抖,脸色惨白,全无半点血色,眼睛连同眼眶,都是一片死黑。
两个士兵上前,把书落壳的衣服全部脱下。
书落壳赤条条站在那里,抖得更厉害了。
砰,砰——枪响了。
书落壳倒在张麻子的坟堆上。
张立功下令枪毙吴有如之前,梅浩然气喘吁吁赶来了。他和吴有如交谈几句后,走到张立功面前,说:“立功贤侄,老朽求你刀下留人。吴有如是个好人,我以人格担保,吴有如是个好人。他是满腔热情投身革命,后来发现错了,便退了出来。况且,游斗你父亲,枪毙你父亲,他都是坚决反对的。老朽求你,把吴有如放了。如果不能放,就把他送县里审判吧。”
张立功说:“梅伯,我尊重你,但你不要被他的花言巧语迷惑了。书落壳那些溜子,只是他唆使的打手而已。他比书落壳更险恶,更该死。”
梅浩然说:“他没有迷惑我,也不会迷惑我。立功贤侄,老朽快六十的人了,还从未这样求过人。这次,就算吴有如该死,就算我完全错了,你也要给我一个面子。”
张立功说:“梅伯,这不是给不给面子的问题。我不是在报私仇,而是在伸张正义,维持秩序。”
“老朽——跪求了。” 梅浩然说罢,真的单腿跪了下去,仰着头,望着立功,满眼哀求。
张立功俯下身子,双手把梅浩然扶起来,头朝黑猫轻轻一扬。
“贤侄……”梅浩然脸露笑容,正要说感谢时——
砰,砰——枪响了。
吴有如也倒在张麻子的坟堆上。
“苍天啊——”梅浩然岔开双腿,仰天一声长叹。蔚蓝的天幕上,太阳粲然而笑。梅浩然看那太阳,血淋淋的红,活像一颗砍下的头颅。渐渐地,血晕在扩大,在变黑,最后变成一个圆圆的黑炭巴,在空中旋转。那黑炭巴越转越快,越转越大,摩天擦地,火光四溅,天地随之旋转起来。梅浩然晃了两晃,噗通一声倒下了。
梅思贤在长沙一位同学家里躲了两个多月,几次寻找组织未果,再次外出寻找,走到南门口,却见鲁飞被绑在城墙下。几十个士兵在维持秩序。一个小头目在宣读鲁飞的罪状。快要读完尚未宣布执行的时候,鲁飞身子一挺,大声喊道:“共——产——党——万——”
一个士兵似乎早有准备,闪电般扑向鲁飞,抢在鲁飞“岁”字尚未出口时,塞了一块石头到鲁飞的口里。鲁飞吐出石头,吐了一口鲜血,继续喊道:“共——产——党——”另一士兵立马用枪托重重顶了一下鲁飞的下巴,鲁飞的头被顶向一边。
呯——那用枪托顶鲁飞的士兵,就近开了一枪。
鲁飞倒下了。
梅思贤心里一紧,眼泪夺眶而出。
清乡以后,杨柳镇复归平静,但梅浩然却深深地感受到了运动撕裂的深深伤痕。他在中树坪重新栽了一棵大银杏树,还搜集了很多资料,反复研读,却不得要领。一次,他好不容易理出一点头绪,便疲惫而睡,却梦见了那场旷世的墨雨……
(《墨雨》,莫美著,作家出版社2016年4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