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首都机场壁画群亮丽问世,新颖的形式感及对性灵的讴歌震撼美术界,也在社会学维度宣告新时代的开启。尤以肖惠祥的《科学的春天》为代表。有评论如是说,该壁画描绘了生命起源、物质结构、天体运行等科学形象,表现科学世界的无穷神秘,抒发了刚从“文革”浩劫走出的民族高歌奔向现代化,对科学未来无限憧憬。显然,现实主义评论更多关注《科学的春天》与时代主流的图解性,多少忽略了肖惠祥已经超越这一主题,朝着人类终极关怀性质的至真大美境地奋力求索。肖惠祥回忆说,她在构图中以《周易》神秘的太极圆为标志,表达了人类对幸福和自由的憧憬、追求,隐喻人类终将摆脱物欲世界拘束而升华于至真大美之境。
不久,肖惠祥一批在写生语境中创作的线描作品推出,这些作品一反苏式写实画风,以简练、清新而自然的细线塑造出人物肖像和形体,生动传神,富有难以言说的神性美感,令人久久回味。肖惠祥相当程度上改变了以往的造型观念,也改变了人们通常把写生作为习作,创作准备和前奏的传统观念,其创作走出了画室,类似印象派画家,直接面对自然,在摹写自然对象的同时,也完成了对自然对象的艺术超越,实际是展现自己心象中的自然,或说是另一种世界形体的创造。诸多美术青年包括学院教师以临摹她的线描作为艺术修习的一种捷径,肖惠祥被誉为“中国的马蒂斯”、“中国的嘉山又造”,更有评论家则认为,“肖惠祥就是肖惠祥,不是嘉山又造或者马蒂斯,更不是别的什么人,而是她自己。她以独特的艺术才华,走着独特的艺术道路。不左顾右盼,不傍人门户,不矫揉造作,不刻意求工,一切自然而然,有一种不可言传的天趣”(高尔泰)。有趣的是,肖惠祥也被笔下仿佛是如水流淌而出的形体打动,似乎很不经意,毫无刻意,怎么就如此别致生动传神呢?其实,这是对美的疑问,此后,这个问题如影随形缠绕着这位艺术家。
上世纪80年代中后期,肖惠祥又推出了一批色彩作品和抽象水墨作品,再次引发关注。人们发现,传统观念中作为表现内容之手段的形式成为肖惠祥的聚焦中心,色彩关系及时空关系是作品玄奥所在,而现实主义传统推崇的题材、主题、情节等等图解现实的表达悄然退隐。肖惠祥再次显示出卓越的艺术创造力以及不断超越的旺盛创新力。富有意味的是,她还在壁画创作中,突破了将中国传统工艺唐三彩平面应用于壁画制作的难题,获得“唐三彩立线平面壁画及其立线新工艺”发明大奖,并将发明捐给企业,使唐三彩工艺进入壁画创作。肯尼亚国家体育馆的壁画《啊!肯尼亚》就是其唐三彩壁画创作的代表作,不仅使中国壁画的艺术表现力令世界耳目一新,其经济效益也难以估量。
那个年代,肖惠祥以不断创新的姿态成为引领中国美术潮头的人物。人们对肖惠祥有目不暇接之感,甚至有些手足无措。的确,肖惠祥孤傲且喜新厌旧的个性,不仅构成了其艺术求索中的行色匆匆——其创新之作往往只有几幅代表作品便被放弃而转向新的创造,换言之,肖惠祥似乎得天独厚,频频与美相遇也呈现于笔下,却没有认真地思考过美之真谛何在。后来她移居美国,一个偶然发生的小故事,才使她产生了叩问美之谜的强烈冲动。
这个小故事前后延续了10年。一次,她在美国的芝加哥与画家赵渭凉、聂莉娜夫妇小聚,前一天才与他们相识的肖惠祥给聂莉娜画了一张线描肖像。此后别去10年,聂莉娜又和肖惠祥相遇,兴奋地提起了当年那张线描肖像,并撰文如此评价:“肖像意境如诗,自由舒展的坐姿,引颈昂首如一尊雕像,无眸却憧憬的眼,在似有似无的光与影间闪烁着,灵与梦。特别令我惊讶的是,气质神韵的表现竟然是我理想中的美。”有趣的是,聂莉娜的丈夫赵渭凉不太服气,认为自己更了解妻子,更能画出妻子的神韵,却三次动笔失败,最后说了一句:“肖惠祥,我服你了。”这个故事令肖惠祥格外心动,她回忆当时的感受,其实画像时并没感觉到异样发现,相识仅一天的对象也谈不上了解,十几分钟行云流水般地完成了作品,事后也没有眷念。怎么就在无意中完成了聂莉娜一直想表现却未尽愿的理想之美呢?难道美就在极为自由舒展、极为忘我自在之间才会神奇浮现么?许多同行曾问肖惠祥,你的线描变形很美,奥妙何在?肖惠祥却茫然反问,我变形了吗?我觉得一点都没变呀!我很诚实地在表现对象,很自然很真实地就出来了。难道有某种神性在控制自己的手?她又想起高尔泰对自己线描如是解读:看似不经意,如行云流水,但却意过留痕,掷地作金石声。那寥寥几根如锥画铁,强劲颤动的细线,不受事物外形的束缚,不似真实而胜似真实……肖惠祥拿起了放大镜,仔细端详自己画下的线条,果然发现一直没意识到的颤抖,仿佛生命的呐喊。她暗暗佩服高尔泰的眼力,也怦然心动,她作画时,仿佛意识中止,任由画笔游走,难道此时,最本真的生命便翩然起舞么?
2006年,古稀之年的肖惠祥回到祖国。深圳画院最早关注到肖惠祥的归来,立即举办了《肖惠祥作品展》,随后国内数家美术期刊也对肖惠祥进行了专访和评介。中央电视台亦在总纪录60位优秀画家的专题片《岁月丹青》中对她进行了介绍。人们感觉到,肖惠祥更加富有自我个性,具纯美气质,更富形式感,更自由率真,天然浑成,人们尤其惊讶,一生颠沛坎坷,包括在美国近20年的生活也可用漂泊来概括,这些常人感受中的苦涩痕迹,丝毫没有在肖惠祥的作品中留下印迹。她的作品洋溢着一片纯真、一片明亮、一片生机,显出作者超然脱俗的心境。采访中笔者也提出此问,肖惠祥微笑作答,她表现的不是现实世界,也很难说是自己心中的世界,乃是超越客体对象和主体自我的某种更神秘的力量——她称之为“混沌”之力在借助她的画笔,构造出的纯美世界。她在创作中忘却了对象和自我,也屏蔽了理性,脑际一片空无,如顺水行舟自然漂流,便有了笔下的色彩、线条和形象,也升华到了物我全忘,自由自在的至真大美之境。她告诉笔者,这段时间一直在读一部美国学者写的哲学著述《混沌七鉴》,发现其中许多论断与她的艺术体验不谋而合,在很大程度上解答了令人困扰的美之谜,她要好好消化后再推出自己的新作,以企达自己艺术的峰巅。她天马行空,娓娓而谈,笔者突然发现了一个相识半个世纪,却未认知因而有些陌生的肖惠祥——哲人意味的艺术家。而肖惠祥却说,她不是哲人,只是一个终生与美厮守的画人。她对哲学的吸纳,只是为了启迪自己对美之谜的领悟,而美是在语言、理性之外的混沌存在,不确定而又真实……囿于学识,笔者难以全部领会,也有待消化,只好留待另文再述。在此祝愿这位83岁依然精神矍铄、活力四射的艺术家在晚年能够以自己的艺术,呈现她孜孜以求、绚烂博奥的美之真谛。于是,眼前又浮现《科学的春天》画面中那几位腾跃奔向太极圆的精灵形象,那种满怀憧憬和执著坚韧的索求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