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匠不存,精神焉附。这个时候,强调工匠精神,显然是改革的要求。当今小说创作呈枯萎黯淡之势,它们的共性缺憾是作者文学修养的孱弱和写作心态的焦躁。就在人们对“工匠精神”千呼万唤的时刻,谢有顺的这本中国当代小说的主题论述集《小说中的心事》出版了。谢有顺从金庸、莫言、贾平凹等不同作家及作品入手,探讨了中国当代小说、人文领域的相关话题,是一部活生生反映中国文学“工匠精神”的指引。
工匠精神的第一要素是有兴趣有志向。
对于为什么写作,常常听到有人说:“我除了写作,其他什么都不会。”说者也许是一种谦卑,其实真正的写作,应是通过小说语言活动,自身的价值得到体现,个人得以穿透社会和精神的封闭,成为一个真正的人。而这个人又必须视小说为生命,正如谢有顺在《小说中的心事》强调的,“把小说视为生命的学问,从义理、考证、辞章这三方面来读解小说,这未尝不是一条新的路径。”
为什么写作,史铁生有句精辟的话:“我先以为那是一种职业,又以为它是一种光荣,再以为是一种信仰,现在则更相信写作是一种命运。”小说要通心。因为有心这个维度,它对事实、人物的描绘,更多的就遵循想象、情理的逻辑,它所呈现的生活,其实也参与对历史记忆的塑造,只不过,小说写的是活着的历史。这种历史,可能是野史、稗史,但它有细节、温度、血肉,有了它的存在,历史叙事才变得如此饱满、丰盈。所以,正确处理小说与历史、人世的关系,这不但是小说的常道,也是对作者的要求。
小说表达的是生命的哲学,它和现实中的人类,共享着同一个生命世界。如何把这个世界里那些精微的感受、变化解析出来,并使之成为壮观的生命景象,这是小说的使命。
工匠精神的第二要素是要坚持不懈。
“写小说应该写的,这是小说存在的惟一理由。”米兰·昆德拉所说的那个“应该写的”,就是这个“人类存在的基本状态”。既然是“基本状态”,那么就不会是在此时存在而在彼时不存在。谢有顺在《小说中的心事》中对我们提出忠告:“很多小说家都曾表示,自己读的书很杂,尤其是对那些方志、稗史、传奇、风俗读物感兴趣,甚至对植物学、地理学或者器物收藏着迷,从而一直保持着自己对世界的好奇。这些貌似平常的偏好后面,其实能说出小说家的态度:他们对一种生活的了解,对一次生命过程的展开,同样需要阅读、调查、研究和论证……所以,小说家也是学问家,或者换一个词,是生活家——也就是生活的专家。”
小说一方面来源于虚构,一方面又离不开作家对生活的观察研究,通过钻研人类的生命世界,进而写出这一生命世界的丰富性和复杂性,这未尝不是一种做学问的方式。也许传统的学问,探究的多是知识的谱系、历史的沿革,而小说作为生命的学问,目的却是解析人心世界的微妙和波澜。福克纳说,没有冲突就没有小说,米兰·昆德拉也说,小说的精神即复杂性,如何写出这种冲突和复杂,是大有学问在里面的。
工匠精神的第三要素是坚强忍耐。
我们一般把那些通过不断的努力超越一般境界的人叫做“匠人”。但我们周围缺少真正称得上“匠人”的人,是因为成为匠人需要经历种种痛苦和挫折。勇敢地直面困难,坚强地走出困境时,才能达到匠人的光辉巅峰。
生活中的许多事情,离不开忍耐坚强,不因别人的看法而改变,不因别人的冷漠而退缩,告诉自己,继续努力坚强。说出真实的自己,表达自己真实的想法,这应当是小说家对自己的道德要求。谢有顺说:“从俗世中来,到灵魂里去。”文学要从俗世中来,要有坚实的物质外壳,作家要有世俗心,要重视写人记事的合情合理,要尊重生活和经验的常识。文学既要有精细的俗世经验,又要有深广的灵魂空间,二者的结合,便是我们理想中的好文学。
一方面,小说要还原一个物质世界、一种俗世生活;另一方面,小说必须是精神的容器。伟大的作家总是能够把他笔下的物质世界精神化,使它们成为心灵和精神的容器。所以昆德拉把小说家分成三种,第一种小说家是在复制这个世界,比如巴尔扎克,确实能很精微地复制一个时代波澜壮阔的世界;第二种是解释这个世界,像法国的新小说家克洛德·西蒙,他们在不断地解释人和世界的关系;而最伟大的小说家应该是第三种,他们是把一个世界创造出来,他不仅是在创造一个物质的世界,也是在创造一个精神和心灵世界。
工匠精神还应具有批判性。谢有顺在书中最后一个章节中提醒道,如何批评,怎么说话?批评家和作家的对话关系,之所以一直充满紧张和冲突,也正是因为批评要从作品附庸的地位上解放出来,它渴望以自己的见解来赢得属于批评该有的尊严。“文学批评从不承认对作家的‘跟帮’角色,它最大的野心,就是通过‘作家作品’这一个案来‘建构’属于批评家的‘历史’。”当这种由公正和自由建构起来的批评风格,着眼点落实到了文学价值的肯定、人性的存在上时,就意味着批评从幽闭的价值世界走向了人类宽阔的精神世界。从这个起点出发,批评有望重塑文学的价值世界,并引导文学像过去一样积极分享人类精神生活的各个侧面。
在这里,《小说中的心事》是一次对以小说为天地立心的探讨,重申对文学价值的信仰,重申对人类内在精神生活的理解。没有哪一篇小说能随随便便成功。德国和日本是举世公认的具有“工匠精神”的两个国家。我们看到的是“德国制造”、“日本匠人”,我们看不到的是这背后的思想渊源。我们从来不缺少思想,我们缺少的是对思想的传承;我们也从来不缺少精神,我们缺少的是对精神的践行。可以说,“工匠精神”代表着一个时代的气质:坚定、踏实、精益求精。小说工匠不一定都能成为小说家,但成功的作家身上一定不可或缺这种“工匠精神”。
当中国作家越来越擅长用永恒的人类共同情感书写中国故事的时候,相信更多的中国文学作品会带给世界惊喜,成为人类历史长河中的精品。谢有顺的《小说中的心事》也许正好赐予文化匠人们一支难得宝贵的令箭——有文学家的情感,有思想家的判断,还有批评家的立场,这些不正是我们当下苦苦寻找的“工匠精神”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