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青年批评家张莉的初见,大约是2007年秋天在湘西凤凰,一起参加《人民文学》的青年作家批评家论坛活动。穿行在湘西的那几天欢愉时光里,我记忆最深的一幕是坐在虹桥上的一家茶楼里,金仁顺、张悦然、鲁敏、张楚、哲贵等一干朋友闻香品茗。窗外沱江两岸灯火交辉,有流水潺潺声拨开夜色撞进我们的言笑阔论中。如此美丽之夜当然不能阻止我们谈文学与人生。而刚从北师大博士毕业的张莉端坐一侧,给我的印象是,那张圆脸上流露出的微笑如此自信,间断性的几句评议来总结作家们的大段陈述又是如此精准独到。后来的日子,从文学研究转向文学评论的张莉,屡屡在发声时让我依旧读到这份可贵的精准。
好的批评家常常会让作家惊叹自惭。尤其是若隐若现的那一点心思,被心机更睿敏的批评家抓住并延展,放置人性、社会的阔大背景里,站到理论的高度搓捏滚打、塑形雕像,继而抹净眼前那些迷障,撩开枝繁叶茂的遮挡,还你一个山清水秀的世界。于别的读者而言,他们的阅读从同一起跑线出发,一路跌跌撞撞,云遮雾绕,气喘吁吁,回头看到批评家的只言片语,几行文字,就如醍醐灌顶,如梦初醒。差异性由此诞生。在张莉的随笔集《来自陌生人的美意》中诞生的,是属于张莉式的解读,无论是电影、戏剧或文学与个人,都藏匿着值得钦赞的机智和锋芒。锋芒闪过,心眼之间的迷障应声断裂,断成片片玉碎。
丙申年前的寒雪之夜,翻看张莉是如何遇见因阅读而诞生的“美意”,如何书写被世俗裹挟又超然之上的“美意”时,我又仿佛回到8年前的虹桥之夜,张莉依旧以一种锐利的批评眼光,阅历经典和当代文艺作品。她读取这个世界,读取一群写作者的内心,也剖开文学、电影、作家的过往和当下。属于她的不同眼光,像一个挥洒自如的机器手,夹带锋利的手术刀,薄刃全身寒光凛冽,遥远地剥开心尖上包裹巨痛的翅膀。而成千上万的热爱阅读者都能感同身受到那份“美意”——“难过不安、耿耿难眠或者空虚无聊的时候,它们像镇静剂使我笃定、不孤独。”
卡尔维诺在《未来千年文学备忘录》谈写作的5个关键词里首当其冲提到“轻盈”。张莉文字中给人的第一质感也是轻盈。由轻盈带来的亲近、婉丽、舒畅、飞扬,形成与某些晦涩批评截然不同的语言感觉。而她的轻盈又负载着犀利的洞察,怀抱思想上的深远与沉重飞翔。一对矛盾之词,在她的文字中获得最有效的和解。她谈电影,《归来》中“所谓归来,是昨日不再来”,《推拿》“使我们不适、晕眩、陌生……也会因此而反省:什么是人、何为精神健全的人、何为我们自身”,《黄金时代》里“只看到一个跟大时代选择背道而驰天真地要‘找死’的萧红,却看不到她有自己的想法”。她谈当代作家作品,弋舟的《刘晓东》“成为我们时代病理的切片、我们时代病症的镜像”,杨争光的《少年张冲六章》是“这个时代最刺骨的疼”,毕飞宇的《家事》是“于热闹处书写人与人之间的冷清”,而“70后”一代“要写下去,写到尽可能写到的那一步,这是写作者的尊严所在”。她回忆与作家的交往,陈希我让她“真切地意识到,生活中居然有这么多习焉不察的黑暗、痛楚和不快乐”,阿乙这位“不折不扣的野生写作者,终极目的在于怎样写和写得怎么样”,郑小琼则“写下了这个工业时代的疼痛,更是一个民族的疼痛”,周云蓬“用眼睛看过世界又失去的人,在另一个层面上使眼睛重新焕发了光芒”……经她绣口一吐的评述,就是那么几句话,轻盈地缭绕着,又如重量级拳击手般刺挑出这个时代与世界倒映我们内心镜像所呈现的要义和迷失。
如此看来,张莉是那种活力倴张而又飞扬洒脱的精灵,以书叶为食,所经之处,或轻或重地噬咬着那些原创文字里流动的新鲜汁液,然后收纳内心之熔炉,再以另外的面貌呈现。这些时光噬痕,隐现浮沉,分崩离析,却始终涌动着一个知识女性的智慧和性情。她优雅形象且简炼明确的文字、观点,在这本汇集了她富有洞见的文学随笔、评论的小书中自由穿行,释放出一针见血直抵人心的力量。那些喜欢率直热烈、开阔深刻之文的人,无论是作家或读者,都会留恋眼前的这本小书。
“来自陌生人的美意”,我几乎是第一眼看到就喜欢上这个书名的。那位萍水相逢、擦肩而过的陌生读书人,在书店的邂逅中绅士般地“出手”,把阅读带给每个人的美好传递给了张莉,并经由她传递给更多的人。这让我忆起张莉在与作家毕飞宇对谈而成的《牙齿是检验真理的第二标准》后记所写到的一段话——“写作、阅读、批评都是我们感应时代和社会、确认自我的途径,也是我们在陌生人中寻找同道、使自己不再孤单的方式——透过那些优秀写作者的语言和文字,我们享受在茫茫人世中的不期而遇,延展对生命的理解力和感受力,扩大自身认识世界的边际。”这是张莉刻骨铭心的自白,我也深深认同并愿意尾随加入到如此自白者的队列之中。
(《来自陌生人的美意》,张莉著,当代中国出版社2016年1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