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时期胡适的现代散文文体理论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6年04月22日07:19 刘东方
毛泽东致胡适毛泽东致胡适
北大时期的胡适北大时期的胡适
胡适的书房胡适的书房
胡适在美国当大使胡适在美国当大使
胡适在美国胡适在美国
胡适题字胡适题字
胡适与陈独秀胡适与陈独秀

  现代散文作为现代文学的主要文体之一,较之其他文体类型,在现代转型的过程中要“平顺”许多,其原因,除了如周作人所言“现今的散文小品并非五四以后的新出产品,实在是‘古已有之’”之外,“五四”文学革命伊始,现代散文文体理论的及时规范,亦为重要因素之一,胡适作为中国现代文化史和文学史上的“重镇”,最早提出了较为系统的有关现代散文的文体理论,今日看来,其对于现代散文的发展成熟,功莫大焉。

  胡适的现代散文文体理论包括现代散文语体理论、现代散文观念和现代散文的近代演变三部分。文学革命伊始,胡适率先提出了与现代散文相匹配的语体标准和语体理论。其实,不仅单向度的散文文体理论,包括整个文学革命的“第一枪”,都是从打破古代散文形式束缚开始的。胡适在1916年10月给陈独秀的信中说:“综观文学堕落之因,盖可以‘文胜质’一语包之。文胜质者,有形式而无精神,貌似而神亏之谓也。欲救此文胜质之弊,当注重言中之意,文中之质,躯壳内之精神。古人曰:‘言之不文,行之不远’。应之曰:若言之无物,又何用文为乎?年余来思虑观察所得,以为今日欲言文学革命,须从八事入手。”上述言论可视为1917年1月1日在《新青年》第2卷5号发表的《文学改良刍议》中“八不主义”的“原型”之一。在1918年发表的《建设的文学革命论》中,胡适又将“八不主义”改为以下四条要求:一、“要有话说,方才说话”;二、“有什么话,说什么话,话怎么说,就怎么说”;三、“要说我自己的话,别说别人的话”;四、“是什么时代的人,说什么时代的话”。这四条也可视为胡适对现代散文文体在语体方面的理论要求。在胡适的理论影响下,在众多散文家的努力下,现代散文彻底打破了文言语体的束缚,既以现代白话语体为主,吸收口语、俚语、韵语,又汲取外国散文语言的长处,形成了既明白晓畅,又细腻优美的语言体式。

  在现代散文观念方面,胡适提出了重应用讲文采,内容与形式相统一的现代散文观。在现代散文范畴的界定上,胡适在对章炳麟的褒扬中论述了自己的散文观,他认为章炳麟是清代学术史的押阵大将,但同时,又是一个文学家。他的《国故论衡》《检讨》都是古文学的上等作品,他的著作在内容与形式两方面都能“成一家言”,“章氏论文,有很多精到的话。他的《文学总略》推翻古来一切狭陋的‘文’论,他承认文是起于应用的,是一种代言的工具;一切无句读的表谱簿录,和一切有句读的文辞,并无根本的区别。至于‘有韵为文,无韵为笔’,和‘学说以启人思,文辞以增人感’的区别,更不能成立了。”胡适认为这种观念,初看去似不重要,其实关系很大,许多人只为打不破这种因袭的区别,故有应用文与美文的分别,以至于有些人竟说美文可以不注重内容,有的人竟说美文自成一种高尚不可捉摸,不受常识与论理的裁制,甚至成为不必求人解的东西。而“他(章炳麟)是能实行不分文辞与学说的人,故他讲学说理的文章都很有文学的价值。”在胡适看来,章炳麟的文章,所以能自成一家,并非因为学界普遍认为的那样模仿魏晋,只是因为“他有学问做底子,有论理做骨格。《国故论衡》里的文章,如《原儒》《原名》《明见》《原道》《明解故上》《语言缘起说》……皆有文学的意味,是古文学里上品的文章。《检讨》里也有许多好文章;如《清儒》篇,真是近代难得的文章。”在胡适心目中,尽管对作为“古文家”的章炳麟有着清醒的认识,“章炳麟的古文学是五十年的第一作家,这是无可疑的。但他的成绩只够替古文学做一个很光荣的下场,仍旧不能救古文学的必死之症,仍旧不能做到‘取千年朽蠹之余,反之正则’的盛业”,但他认为章氏的散文观念却并不落后,在现代散文发生之际,胡适同样反对在散文创作中过早和过于严格地将“文辞”与“学说”对立,反对将散文的概念限制得过于狭窄,反对因理论的“想象预设”而限制现代散文的创作,因而提出了重应用讲文采,内容与形式相统一的现代散文观念。今日看来,胡适的这种现代散文观还是较为明智的,也是符合实际的,当时散文的创作实绩也的确如此,文学革命发生后,现代散文的文体样式发展的较为充分,有寓言式散文,“随感录”式议论性散文,语丝式散文,闲谈式小品,抒情式小品等,就连胡适本人的“述学文体”,朱自清也甚为推崇,“他那些长篇议论文在发展和组织方面,受梁启超先生等的‘新文体’的影响极大,而‘笔锋常带情感’,更和梁先生有异曲同工之妙”。

  正是在胡适较为宽松的现代散文观的影响下,现代散文创作在诞生之后,得到了较为充分的发展,以此作为基础和前提,1923年6月,王统照在《纯散文》中提出了“纯散文”的概念,强调现代散文的文学性,“使人阅之自生美感”。1925年12月,鲁迅在翻译厨川白村的《出了象牙之塔》时,将散文视为“和小说戏曲诗歌一起,也算是文艺作品之一体”。至此,现代散文从包含着学术文、应用文、政论文的“文章”中分离出来,成为一种独立的文学体裁。

  胡适特别重视现代散文文体理论的“近代演变”。晚清散文的变革率先从记叙性和议论性散文肇始。记叙性散文始于“域外纪游”,在洋务运动后不断开放的历史条件和文化环境中,这种近代游记式记叙散文,如雨后春笋般出现,如王韬的《漫游随录》《扶桑游记》,薛福成的《出使日记》《观巴黎油画记》,黎庶昌的《西洋杂志》和《巴黎赛会纪略》等,它们分别以“游记、随笔、采风录、见闻记”等形式,“叙录了西方社会的风土人情,政教风俗,生活方式”。晚清议论性散文较之传统古文,在两个方面有所突破,首先是追求语言体式的“言文合一”,清代散文以桐城派古文为正宗,语言体式过分讲求声律,话语方式过度文言化,造成言文分离……这样的文体功能,就不能不与日益高涨的资产阶级改良思潮发生矛盾,梁启超就曾指责古文的缺点,“以文而论,因袭矫揉,无所取材;以学而论,则奖空疏,阏创获,无益于社会”;晚清议论性散文变革的另一个突破点为论证方式的科学化。古代议论性散文发展到明清,论证方法的空泛已经严重阻滞它进一步发展,也成为其为人们病垢的原因之一,正如陈独秀在《文学革命论》中所说:“归方刘姚之文,或希荣慕誉,或无病而呻,满纸之乎者也矣焉哉。每有大作,摇头摆尾,说来说去,不知道说什么……其伎俩惟在仿古欺人,直无一字有存在之价值。”虽言辞激烈,却切中肯綮。

  胡适非常重视晚清散文变革对现代散文的先导作用,在《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一文中,他对近代散文文体演变规律进行了梳理和归纳。胡适把从严复到章士钊“古文学逐渐变化”的散文发展史,按不同的时期分为四个文体类型,并对每时期的散文文体特征做出比较恰当的论述。他认为,近代散文的第一个时期以严复、林纾为代表的“翻译的文章”,严复的“这种文字,以文章论,自然是古文的好作品;以内容论,又远胜那无数‘言之无物’的古文:怪不得严译的书风行二十年了”;林纾译小仲马的《茶花女》,“用古文叙事写情,也可以算是一种尝试。古文不长于写情,林纾居然用古文译了《茶花女》与《迦茵小传》等书。古文的应用,自司马迁以来,从没有这种大的成就”;鲁迅和周作人的《域外小说集》自然“是这一派的最高作品”。胡适认为翻译文体具有明确的应用性,在践行语言翻译转换的同时,使古文由模仿转向近现代;在形式上,翻译文体破除了八股程式,“用古文叙事写情”,兼融中西文体之长,追求“信、达、雅”的目标,虽未挣脱文言语体的囹圄,却是近代散文文体变革的开始。

  第二个时期是以梁启超为代表的“新文体”。为了使受教育程度普遍不高的“引车卖浆之徒”能够读懂他的文章,并逐渐接受其影响,梁启超于1920年在日本创办《新民丛报》时,取法日本德富苏峰的报章文体,形成了在散文史上影响颇大的“新文体”,他将其特点归纳为“务为平易畅达,时杂以俚语、韵主吸外国语法,纵笔所至不拴束……其文条理明晰,笔锋常带情感,对于读者别有一种魔力焉。”梁氏的新文体散文,虽然被守旧的顽固派“甚为痛恨,诋为野狐”, 但却颇受大多数读者的欢迎,“国人竞喜读之,清廷虽严禁,不能遏。每一册出,内地翻刻本则十数。二十年来,学子之思想,颇蒙其影响”,及至《新民丛报》创刊后,新文体日趋成熟,影响也更大。胡适认为这种当时颇具“魔力”的新文体具有四个特点:其一,文体的解放。它打破了一切“义法”“家法”,打破了一切“古文”“散文”“骈文”的界限;其二,条理分明。梁启超的长篇文章都长于说理,最容易看下去;其三,辞句的浅显。“梁启超最能运用各种字句语调来做应用的文章。他不避排偶,不避长比,不避佛书的名词,不避诗词的典故,不避日本输入的新名词”。因此“既容易懂得,又容易模仿”;其四,富于刺激性,具有极强的感染力。正如梁氏自己所言“条理明确笔锋超常带情感”。论及新文体对现代散文的影响,胡适曾说:“梁启超最先通运用各种字句语调来做应用的文章……因此,他的文章最不合‘古文义法’,但他的应用的魔力也最大。”在胡适看来,“新文体”虽然没有彻底实现议论性散文的口语化,但却启示了一条“输入本民族有生命力的口语,辅助已在社会上流行并成为口语与一部分的外来词语和语法,以废除文言系统”的正确途径。

  第三个时期是以章炳麟为代表的“述学的文章”。胡适认为章炳麟的文章在文体上有三个特征:首先是“精心于结构”。“这五十年中著书的人没有一个像他那样精心结构的”,他的说理讲学的“述学之文”,“又是很富于思想和组织力的”,因而可以真正称得上“著作”,而与其他“结集”、“语录”、“稿本”等普通文体区别开来。其次,“学说”与“文辞”并重,他认为述学之文更不能不重视辞章,也应写得文辞优美,应饱含作者的“生命之气”,这就使述学说理的文章,也具有了文学价值。再次,过分追求“古雅”。章炳麟“又喜欢用古字来代替通行的字”,他于近代文人中,只承认“王闿运能尽雅”。这后一特征限制了其文章的应用性,因此“他的失败使我们知道中国文学的改革须向前进,不可回头去;他的失败使我们知道文学‘数极而迁,虽才士弗能以为美’”。

  第四个时期是以章士钊为代表的“政论的文章”。针对古代散文缺乏严密的论证逻辑的缺陷,以章士钊为代表的“甲寅”派散文运用归纳和演绎的推理方法,围绕论点层层深入,使该派的散文具有严密的逻辑性和说服力。胡适认为这种政论文的文体特点是“文法谨严,论理完足”,“有章炳麟的谨严与修饰,而没有他的古僻;条理可比梁启超,而没有他的堆砌”,“有点倾向‘欧化’”,但这欧化“只在把古文变精密了,变繁复了”。因此,甲寅派的政论文在民国初年几乎成一个重要文派,其代表人物是该时期的章士钊、张东荪、高一涵等人,其中,章士钊的文章可为此类政论文的典范。但是“这一派的文字,既不容易做,又不能通俗,在实用的方面,仍旧不能不归于失败”。

  晚清散文虽未能彻底突破古文的“外壳”, 但对“五四”散文的现代性转变却有十分重要的意义,近代散文在文体功能、语言体式和论述方式等诸方面所进行的变革,已经为现代散文文体理论做好了准备和铺垫,使其走到了中国现代散文的大门之前,正是在对近代散文文体梳理和总结的基础上,胡适认识到了近代散文文体的成绩和弊端,同时,又在它们“止步的地方起步”,在晚清散文近代演变的基础上,建构了带有自己印记的现代散文文体理论。

  此外,胡适还特别重视传记散文文体。新文化运动之初,他就提倡传记文学创作,并对中西方传记散文的体例进行比较和研究,提出了以西方传记散文体例为参照,创造中国现代文学传记散文文体的理论主张,他自己也先后创作了《许怡荪传》《李超传》《吴敬梓传》及自传《四十自述》等作品。总之,胡适的现代散文文体理论最早为中国现代散文指明了发展路向,搭建了理论框架,中国现代散文正是在胡适上述理论基础上,不断总结,不断修正,在鲁迅、周作人、郁达夫、茅盾、林语堂、沈从文、朱自清、丰子恺、张爱玲等散文家的创作实绩中逐步走向成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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