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追随永恒的路上——曹文轩的儿童文学创作思想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6年04月22日07:07 赵 霞

  书写现实与追随永恒

  当代中国儿童文学作家中,曹文轩可能是最为清晰、明确地表述其自我创作理念的一位作家。这在很大程度上或许缘于他兼为批评家的敏感。这些理念不但是他个人创作经验的提炼和总结,也包含了作家对一个时代的童年及其文学现状的敏锐洞察和判断。

  有意思的是,在曹文轩的创作思想表述中,我们似乎总能看到一个恍惚与时代的主流趣味背向而行的身影。在新变不断的当代童年生活现实面前,他提出了“追随永恒”的创作命题,主张当下童年生活并非儿童文学书写的全部,作为儿童文学写作者,“你不必为你不熟悉今天的孩子的生活而感到不安”,而仍应真诚地去“动用”、书写你所熟悉的那种生活,哪怕它已经属于过去,因为“感动人的那些东西是千古不变的”。在以欢乐为主旨的儿童教育观和儿童文学观日渐普及时,他又提出了“苦难”书写与阅读的命题,主张“快乐并不是一个人的最佳品质。并且,一味快乐会使一个人滑向轻浮与轻飘,失去应有的庄严与深刻”,因此,儿童文学应当关注苦难的书写,今天的儿童也有必要在阅读中认识、体会这样的苦难。

  他的这些理念站立在创作实践的基石之上。在《草房子》《红瓦》《青铜葵花》等作品中,作家一次次地回到自己的童年时代,回到那段在今天的生活视野里正日渐模糊的过往岁月,去寻索、体味旧时童年的独特温度。与那个时代的环境相对应,他笔下的桑桑、细马、青铜、葵花们所体验的,也是一种不同于今天许多孩子的艰难贫瘠的生活。像作家自己所说的那样,这些书写努力发掘着时光流逝里某种永恒的感动,以及生活苦难中某种珍贵的温暖。这么多年,曹文轩执著地坚持着他的创作理念,也以此执著地抗衡着这个时代童年文化中的某种健忘与“傻乐”。

  他的执著没有变成自说自话的写作,而是得到了来自读者的热情回应。代表作《草房子》自1997年初版以来,不断重版,至2015年,总印数已逾千万册。他的读者中有大人,更多的当然是孩子。他们深深沉浸在曹文轩笔下苦涩而温暖、负重却有力的生活世界中,时空和经验的距离并未阻断他们对这个属于过往的、不一样的童年世界的关注。这让我们想起作家所说:“今天的孩子,其基本欲望、基本情感和基本的行为方式,甚至是基本的生存处境,都一如从前。”童年社会学一定会对这样的判断表示不满,但在更基底的人文思考的语境中,它又确乎道出了有关童年理解的某种深入的洞见。儿童文学最了不起的表现力,不在于它对当下儿童生活现实的及时摄录,而在于它能够透过童年生活变化的表象,去发现蕴藏在童年身上的永恒的审美内涵与人文精神。

  2016年,曹文轩成为首位获得国际安徒生奖的中国作家。本届国际安徒生奖评委会高度评价其作品“讲述孩子勇敢面对巨大的艰难和困境的故事”,并认为他的创作“有助于推进一个尊重童年现实世界的文学传统在中国的形成”。而事实上,“现实”一词并非我们理解曹文轩儿童文学创作思想的核心。他倡导的“苦难”写作与阅读,最终的落点不是一种苦难的现实,而是这现实背后更“永恒”的生活精神。

  有重量的写作与思考

  我们注意到,“永恒”和“苦难”,其实都是曹文轩同一种儿童文学观的鲜明表达。这个儿童文学观贯穿了曹文轩迄今为止的全部写作,那就是,儿童文学是一种有着思想和情感重量的文体,儿童文学的写作也应体现这种重量。

  重量一词,也是曹文轩的作品留给我们的突出阅读印象。尽管在世界儿童文学的经典序列中,颇不乏以纯粹的童年游戏情味取胜的作品,但这种形态的写作方式显然不属于曹文轩。读他的作品,在享受其叙事的流畅性的同时,我们总会感到一种难言的沉滞,它似乎拖曳着整个文本,使它和它里面的角色都难以无拘无束、没心没肺地飞翔起来。他笔下的少年们往往被迫或自愿地承担着超出其年龄的生活重负,这重负是生计上的,同时也是精神上的。这使成长中的他们像是压在石头底下的草芽,不得不在生活的压迫下努力寻找长大的方向。曹文轩看重这样的成长,在他笔下,那些最终穿过生活的负重走向成长的少年们,他们的身上也多了一份特殊的厚重。这或许正是曹文轩想要借“苦难”的书写传递出的童年生命和情感的力量。

  当然还有思想的重量。出版于1999年的《根鸟》,是一部向巴西作家保罗·柯艾略的名作《牧羊少年奇幻之旅》致敬的作品。少年根鸟为了一封莫知源头的求救信,踏上了出门寻找大峡谷和“紫烟”的旅程,他经历了艰险、欺骗、诱惑等等的考验,最终坚守住心中的执著,完成了自己梦想的追寻。作为儿童小说的《根鸟》,某种程度上是一部思想大于故事的作品,在这样的作品中,曹文轩对于一种充满重量的儿童小说美学的偏爱一览无余。他的幻想小说《大王书》,同样挟带着思想的恢弘之重。近年来,曹文轩与插画家合作,创作了《羽毛》《夏天》等一批重要的图画书作品,尽管这是一类显然以低幼儿童为主要阅读对象的儿童文学文体,但由曹文轩执笔的文字故事,一样带上了明显的思想重力。

  这使曹文轩笔下的童年有时显得过于沉重。儿童文学当然是可以和应该有这样的重量的,关键是它如何以儿童文学独特的审美精神,如何以童年感受世界的独特方式,来表现童年的身体对于这生之重量的独一无二的接纳、理解和承担。就此而言,曹文轩的“以重写重”是可以探讨和商榷的。但这正是他的创作个性。从上世纪70年代末初入儿童文学写作之路开始,他保持着对这样一种有重量的写作方式的坚持。在2015年的一次访谈中,他提出了“记忆力比想象力更重要”的观点。这一看似有悖写作常识的观点,其实还是对当前儿童文学写作中欠缺的情感、思想和文化重量的一种张扬与强调。他这样说:“这些年,我们一直强调想象力对于文学的重要性,却忽视了记忆力。于是,我们看到了,我们的儿童文学在热衷于上天入地,在星际穿越,在装神弄鬼。但我越来越觉得,对于作家而言,记忆力比想象力更加重要。”很显然,他所强调的记忆力的重要性,是针对当前儿童文学写作太过热衷的那种缺乏重量的想象力游戏有感而发。和这样的想象力相比,那些贴身于我们记忆的、带着生命温度与重量的情感、思想和文化内容,才显得格外重要和珍贵。

  生活和艺术的辩证

  曹文轩在他的早年创作思想中提出过一个引人注目的命题:“儿童文学作家是未来民族性格的塑造者”。今天看来,这一命题的思维和修辞方式带着它所属那个时代的文学话语特征。后来,他对这一命题的表述作了“修正”,提出“儿童文学的使命在于为人类提供良好的人性基础”。从民族到人类,从性格塑造到人性基础,曹文轩对于儿童文学及其艺术功能的理解经历了重要的转化与升华。

  但有一点是“永恒”的,那就是曹文轩对于儿童文学责任感的一贯坚执。在这一点上,他的立场始终明确而坚定。儿童文学不只是游戏的艺术,它还应该能够为儿童提供生活的榜样,指引生活的方向。他在其写作中探询的“永恒”、“苦难”以及有重量的,归根结底,都是这一责任意识的体现。在一个全民娱乐化的时代,这种建立在对于儿童文学艺术性充分理解基础上的文化责任感,正是这个在当代儿童生活中变得日益重要的文类所格外需要的一种品质。曹文轩的创作姿态因此带上了那么一点堂吉诃德式的意味,他的那些看似与时代趣味“背向而行”的创作理念,其实是想要努力为今天这个时代的儿童文学挽回它应有的理性和尊严。

  曹文轩曾援引王尔德的“生活模仿艺术”说来强调儿童文学相对于儿童生活的意义。正如艺术常常提供了生活的榜样,儿童文学也应该成为儿童生活的榜样。这个命题当然还可以进一步探讨下去。显然,生活模仿艺术并非简单地让人们照着文学和艺术指点的样子去生活,它的真理性得以确认的一个基本前提,乃是艺术本身确乎提供了关于生活的真实见解。这就反过来对艺术本身提出了要求。在儿童文学的问题上,如果要让“生活模仿艺术”,儿童文学艺术本身恰恰不能违背童年生活的真相,还要能从这生活中发现、揭示其真正的意义与价值。也就是说,一种足以成为儿童生活榜样的儿童文学艺术,不只是对童年生活的艺术化书写,它还要以艺术的洞见烛照生活,以辨明其最真实的方向,揭示其最重要的价值。对曹文轩来说,他的儿童文学创作仍然走在这样一条需要一直努力的艺术之路上。

  国际安徒生奖揭晓前夕,上海的《新民晚报》发表了与曹文轩的访谈。访谈最后,曹文轩坦称,“我当然很在意这个奖项”,但“不论是否能够幸运地获得奖项,对于一个作家来说,最重要的事情还是写作品”。国际安徒生奖不会是曹文轩儿童文学写作的终点,当然也不是中国儿童文学艺术的终点。真正卓越的写作从无终点,而是永不疲倦地走在追随文学永恒之义的旅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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