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评诗与诗人(中)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6年04月14日16:14 简 明

  孟醒石诗歌:从男人的立场出发

  孟醒石诗歌,来自原汁原味的私人经验和智慧的提纯。但是,与其说孟醒石彻悟生活精义,莫如说他更深刻地洞察民族文化与诗歌之间发生着怎样的内在联系:北方人不习水性,但我懂沉浮/不管身处清水浊水,我都会自然下沉/半瓶白酒又能让我浮起来(《曹冲称象》)。一踏上家乡的土地/我立刻成了软骨头,像一条蚯蚓/情愿弯曲成任何形状/对生者点头哈腰/对逝者双膝跪倒//在父母面前,我仍然是泥土中最柔弱的部分/混同于小草的须根(《蚯蚓》)。“软”是这首诗的神来之笔,一个“软”字,把亲情乡情人情等人生百态活生生地摆在读者面前;一个“情愿弯曲成任何形状”的“软”字,力若千钧。

  诗人是私人密码的编制者,又是唯一的破译者。

  《曹冲称象》和《杂技》结构策略看似随机,叙述技巧看似无意,却显出孟醒石诗歌的老练与大智若愚的意味:168斤是什么概念?/ 等于20岁的我扛着一个10岁的我在大街上走/或10岁的我扛着一个20岁的我在大街上走/或一个10岁的我扛着两个10岁的我在大街上走(《杂技》)。

  《婚外情》是一首从男人立场出发的诗,一种绅士或文人的无可奈何和伤感情绪,迷失在调侃、自嘲和幽默中;男人们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文明前的习俗”,在一些比如机场、宾馆、影院等公共高雅场所,女人们理所当然地接受男人的殷勤,却不屑道谢;歌德说,女人引领我们上升;歌德还说,修养是教育结的果。那么,文明的逻辑是不是应该这样理解:女人与丈夫上床,可以叫床,但不用说谢谢;女人与别人上床,可以不叫床,但必须说谢谢。

  《婚外情》也可以看作是孟醒石对诗歌语言的新探索:说话前先排掉情绪中的地雷/做爱时忌讳触碰两颗乳房上的核弹。对阅读智力的挑战。如果你有足够的耐心,这种游戏,将会很有趣很刺激;但是,通常情况下,阅读者似乎总是缺乏耐心的,他们更热衷于直奔主题,希望一眼,就能够顺利抵达,找到食物、水和性。与饥渴者的游戏,最终,很容易演变成一种厮杀——饥渴者不喜欢游戏。这是书写者面对的叙述风险——任何挑战,都是有风险的。每个诗人身后都有一条疯狗,它逼迫诗人们不断地否定自己,找寻新的表达途径和手段,直到诗人自己也变成了一条疯狗。这是诗人的宿命,只不过早出现、晚出现而已。

  《婚外情》的游戏成分似乎大于诗意成分,诸如:“战略性撤退”“在丈夫的首都进行南京大屠杀”“两颗乳房上的核弹”等意象叠加的句式,增加了作品的随意性和陌生感。甚至,增加了作品的“欺骗性”。

  我们在生活中已经变得像生活一样麻木不仁了,这不仅仅是孟醒石对现实现状的反思和道德批判,也不仅仅是诗人不疼不痒的人文关怀。孟醒石观照的是:人类的诗性和文明。

  薛梅诗歌:听一种声音升起来

  诗人是天生的吗?这不仅是一个困惑创作的诗学思考;甚至可以说,是一个困惑人生的生命思考。我愿意用一个形象的比喻,来阐明我的观点:每个人的头顶上,都只有一颗太阳,而我们往往热衷于歌颂太阳的光芒,而忽略了发现另外的奇观和培育发现新事物的机能。要知道,兔子其实并不比其他的动物更具有奔跑的天赋,区别在于,兔子总是不停地奔跑。习诗的道路与此相仿,在诗歌的炫目的光环中,狂热者,投机者,跋涉者,往往处在同一起跑线上,所不同的是——有人能够抵达,有人半途而废。

  薛梅是我的学生,不假,千真万确,我替陈超先生带出了一个他十分满意的优秀的诗歌评论家和优秀的诗人薛梅。但我从未认真夸过她。

  薛梅的诗,用“慢”节奏的口吻,描述深意片断(有次与诗人周庆荣聊天,聊到了哲学意义上的“慢”,庆荣说:慢是最伟大的快,语惊四座)。从散漫中找到经典是困难的,但是从散淡中找到从容的情致却不难;散淡的叙述是心灵的优雅,它将漫过人间的浮尘和虚火。在语言立场上,薛梅选取的是“灵魂家园”的向往者和漂泊意义上的守望者“双向话语”。就像我俩的文风,我一再强调:减;她却坚守:繁简杂糅。在《屋顶》这首诗中,薛梅的美学视野和性格禀赋,肯定了自己的这种弃旧图新,又弃“繁”就“简”的双重取向。“我常常爬上屋顶/成群的星星落进眼里/大地一片光明”,“我从不打算对着什么歌唱”,这个不喜欢“在醒时登临屋顶”的人,为何如此偏执和义无反顾呢?

  法国诗人勒内•夏尔说:“在诗歌中,我们永远停留在即将离开的地方。”

  所以不要认为:小说就是把欲说的话,分成段落;而诗歌就是把这些话,分成行。小说叙述的是:已经或正在发生的事,也许它所叙述的故事,永远不会发生,但是它套用了已经发生过的情感场。而诗歌,必然会突破历史、现实与未来的通道,叙述时间价值与情感价值之外的念头或思想。

  “家园”之于女人,如同女人之于诗歌。 在物质、情感与思想的禁锢时代,诗人路过一个不小的村庄,所感受到的不是大与小,而是归属或者路过;在物质、情感与思想都不再禁锢的时代,诗人路过一个不小的村庄,在精神感受上与前者的区别在于:前者是真实可触、活生生的,或悲或喜,或分或聚,结局都如出一辙、不言而喻。如今,“村庄”在诗歌中已经成为一个怀旧的、作秀成分远大于诗意成分的、非新鲜的话题了。而薛梅的“村庄”,为什么还能如此打动人呢?这是因为,薛梅给她所路过的“村庄”,注入了一个梦幻式的结构——安静—聆听—敬重,在“生、死、爱”这个古不变的文学主题中,幻化或开掘出了极富新意的、别具特色的“喻体”。一首诗,不需要涵盖所有的情理。一个真正有价值的发现,足以让一首诗经久流传,足以证明诗人存在的必然和不可替代的心智:那个村庄不小,我们只是路过那里。/路过那里的时候/我们得安静。听一种声音升起来/再跟随我们的脚步/一起回乡。万籁有雪花耀目的清白(《路过那村庄》)。薛梅诗歌,语言节奏上的清脆,宛如少女的清唱,又有些许迷茫。

  诗的气韵是否饱满流畅,关系诗的气质;诗的气质是否出类特别,关系诗的品格。品格既是外在的气象,又是内在的意蕴。所以说,是品格把诗从其他文体中区别出来的,但气质最终会主导审美。

  《我看到无数次说过的山坡》简洁明快,但余味绵长:这是我的故乡木兰围场的一处风景/我熟悉那些草木下的春情/冰河的潮涌/踏着风车的节奏,缓慢,却永不停步。诗歌,其实是更纯粹的寓言。

  刘厦诗歌:放弃“坚守”,永远热爱

  我没有见过刘厦,读她的诗歌作品也不多。但是诗人青小衣给我讲了一个关于刘厦的故事,印象深刻。她说,2011年8月,在河北省第四届青年诗会上,刘厦是被诗人李寒用轮椅推进会场的。刘厦作了这样的发言:人的心里有两条路,一条路通向天涯;另一条路通向生命的深处……这个故事,让我记住了终生与轮椅为伴的诗人刘厦。

  刘厦在自己的博客里还说:“爱命运给予我们的一切,那无论是欢喜还是悲伤,无论是顺境还是逆境,都是我们成长的力量。”

  残疾是身体的缺陷,也可以说是人生的缺陷,但不是心灵的缺陷,更不是诗人的缺陷(当然,也不是成就诗人的路径,无论是余秀华,还是刘厦)。一个站立着行走着的诗人,与一个坐在轮椅上的诗人,他们没有心智之差,他们没有高矮之别,思想与心灵的深广度会把他们准确清晰地区分开来。

  刘厦写诗已经十八年了,从13岁开始习诗,18岁开始发表诗歌,迄今已在《诗刊》、《星星》《诗选刊》《诗歌月刊》《扬子江诗刊》《绿风》《诗林》《中国诗歌》等重要的文学刊物发表诗歌300余首,并有作品收入各种年度选本。著有诗集《长草的时光》。

  放在我面前的这组诗歌,叫《冬天来临之前》。一泓静水,读之爽气。这组诗由“临冬前的温暖”

  “冬天坠落的星星”

  “最远处的消息”

  “黑暗里的光” “骨质疏松的” 母亲、“站成象征”的树、“靠梦活着的”小草等等意象构成,这些简单、干净、健康又纯粹的诗意表达,呈现了刘厦一以贯之的语言风貌和状态,同时又呈现了刘厦虽犹如小草却不屈命运的顽强个性和抱负,我甚至从中听到了一个诗人在成长过程中的“拔节”声:这棵草的梦是巨大的/不然它就不会在知道了自己是一棵草后/依然努力生长/这棵草除了梦一无所有/它就靠梦活着……/当到处都是生机/没有人知道/一棵草的梦想和春天的心愿/是一样的(《一棵草的梦想》)。

  已故的诗人、诗歌理论家、批评家陈超先生的第一本诗集名叫《热爱,是的》。如果说信念是一个人事业的灯塔,那么热爱无疑就是一个人抵达事业巅峰的马达。有人说,刘厦十八年来一直在“坚守”,其实这句话是非常错误的(尤其是对于刘厦),完全没有概括出:刘厦与诗歌之间的血肉关系,以及刘厦对诗歌相依为命的精神向往。即将消亡的事物才需要有人去捍卫,走向没落的事业才需要有人去“坚守”,而刘厦恰恰不需要“坚守”,只需要热爱:今夜没有月亮/我只是/流水推不动的一块石头/冷风吹不散的一团温度/只是/夜的一块障碍物(《没有月亮的夜里》)。

  相对于一个具有独立存在价值,并且作品散发出无可怀疑的重要性的诗人而言,获得应有的肯定、赞扬和荣誉,而不是受到忽略,这是优秀的文学评论家必须捍卫的秩序和存在的意义。如果批评家们在这种时候失语,或者视而不见,就有必要对他们已经做过的工作和已经发表的言论,反过来进行重新估量,他们是不是像对待自己的名声一样,珍视了诗人的劳动创造,他们是不是还有能力影响思想潮流,指导大众阅读。

  我在诗歌批评中,主张“刀刀闻声,刃刃见血”。刘厦诗歌创作中的“短板”也是显而易见的,语言缺乏丰富性以及独创性不足,重复、直白等等。中国诗歌传统主张含蓄蕴藉。如宋代诗论家严羽提出四忌:“语忌直,意忌浅。脉忌露,味忌短。”清人施补华主张“忌直贵曲”。在刘厦的这组诗中,我欣赏的是:《傍晚的树》《母亲老了》和以下这几句诗,它们给了读者思考的空间:我相信它看见了我的前世和来生/以及这辈子我都无法相见的亲人/看见了人们深陷在生活内部/自己的布局让自己失去了自由/在局部重复着别处的场景(《一只丑丑咕》)。

  小草弱不禁风,一岁一枯荣,但是小草并不卑贱。它生命力顽强不屈,信仰坚定,它不会辜负阳光、泥土、雨水和春夏秋冬,也不会辜负善待过它的万物,甚至不会辜负不曾善待过它的狂风、沙暴和轻蔑。在阅读刘厦诗歌的过程中,在刘厦博客神游的几天里,我忽然就产生了这样一个闪念,后来这个念头变成了一种冲动、愿望和期待:小草是不是可以尝试着长成花树呢,迎风招展,枝头芬芳;小草是不是可以尝试着长成大树呢,参天而立,枝繁叶茂;小草是不是可以尝试着长成森林呢,以此感恩那些越来越多的疼爱你的人、欣赏你的人、帮助你的人;以此遮蔽那些你曾经蔑视过的一切无知和荒芜。

  热爱,是的。放弃“坚守”,永远热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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