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恨水小说创作中的“传统”与“现代”——以《啼笑因缘》为例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6年03月11日07:06 苏 鹏

  张恨水曾被老舍称为“国内惟一的妇孺皆知的老作家”,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公认的通俗文学大家。他一生著作等身,创作的中长篇小说达110多部,称得上是中国现代最多产的作家之一。1929年,张恨水结识了上海《新闻报》副刊《快活林》主编严独鹤,应邀创作《啼笑因缘》并在《新闻报》连载刊出。《啼笑因缘》的面世在当时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啼笑因缘》的可贵和成功之处,不仅仅在于它当年横空出世轰动了文坛,获得了广大读者的青睐,成就了一段“洛阳纸贵”的文坛佳话,更在于它后续的持久的艺术生命力和影响力。从上个世纪30年代开始,《啼笑因缘》一版再版,经久不衰,成为广大群众最欢迎的作品之一,而且它还被改编为戏剧、评弹、影视剧等多种艺术形式,在坊间流传,深受观众的喜爱。据有论者统计:“仅搬上银幕和荧幕的,就有14次之多,而且在这70多年来,不断地改编拍摄,差不多5年一次,这可能是百年来中国现代小说创下的最高纪录了。”《啼笑因缘》成就了张恨水,而《啼笑因缘》对张恨水来说,具有标本式的价值和意义。透过这部小说,我们可以充分地领略张恨水娴熟驾驭“传统”和“现代”小说艺术的非凡才华和天赋,欣赏张恨水小说的独特价值内涵和艺术魅力。

  浓郁的“传统”韵味

  茅盾曾对张恨水作出如下评价:“30年来,运用章回体而能善为扬弃,使章回体延续了新生命的,应当首推张恨水先生。”从实际创作来看,张恨水的小说的确充满了浓郁的传统小说的韵味,而《啼笑因缘》堪称是最有力的佐证——有学者把《啼笑因缘》视为中国现代章回小说成熟的标志。

  首先,从小说的形式来看,《啼笑因缘》是一部“地道”的韵味十足的章回体小说。小说共二十二章,章节题目工整对仗,完全符合传统章回体小说的体式要求。关键是,关于章回体小说这种形式,张恨水有着自己的思考和认识,他曾说:“我觉得章回小说,不尽是可遗弃的东西,不然,红楼水浒,何以成为世界名著呢?自然,章回小说,有其缺点存在,但这个缺点,不是无可挽救的(挽救的当然不是我);而新派小说,虽一切前进,而文法上的组织,非习惯读中国书,说中国话的普通民众所能接受。”从读者接受的角度考虑,章回体是国人传统的审美习惯和样式,普通大众自然容易接受。作为职业小说家的张恨水,理所当然要考虑潜在的读者市场。

  其次,从小说创作的技法上,我们也可以看出《啼笑因缘》主要采用了传统小说的写作套路和叙事手法。这一点,张恨水在“《作完〈啼笑因缘〉后的说话》 对读者一个总答复”中有明确的交代:“凡是一种小说的构成,除了命意和修辞而外,关于叙事,有三个写法:一是渲染,二是穿插,三是剪裁。……我的笔很笨,当然作不到上述三点,但是作《啼笑因缘》的时候,当然是极力向着这条路上走。”作品除了熟练地使用“渲染”“穿插”“剪裁”等叙事手法外,还灵活地运用了“巧合”“误会”“悬念”等传统小说的常用的“戏码”和“桥段”来推动故事情节的发展,既使小说的叙事节奏更加紧凑和富有张力,同时又增添了作品“跌宕起伏”的审美效果。

  再次,从作品内容本身来看,《啼笑因缘》可以看作是传统“才子佳人小说”的一个现代翻版。作品讲述的是青年学生樊家树在北平天桥偶遇唱大鼓的沈凤喜,二人两情相悦坠入爱河,而表哥表嫂却极力撮合樊家树和官宦小姐何丽娜发展关系。巧合的是,沈凤喜和何丽娜相貌十分神似,于是,樊家树、沈凤喜、何丽娜三人交往过程中,闹出了很多的误会。期间,还穿插着关秀姑对樊家树的暗恋。不过,与以往“才子佳人小说”不同的是,这个三角恋爱的故事并不是一个皆大欢喜的大团圆结局。最终,沈凤喜因为财迷心窍,被刘将军霸占,不堪虐待,精神崩溃,得了疯病。关秀姑和父亲合力营救出被土匪绑架的樊家树,却选择了主动退出——陪父亲回了故乡。何丽娜也因为情场失意,隐居到了西山别墅。关氏父女极力撮合樊家树和何丽娜,最后,樊、何的重逢给人们留下了遐想和悬念。可以看出,在故事情节上,这部小说相比于传统的通俗小说,并无太多的新意,它没有实质性地突破传统“才子佳人小说”的藩篱。

  内含的“现代”意蕴

  范伯群先生认为张恨水是“由鸳鸯蝴蝶派向新小说过渡的代表性作家”。这个基本的判断,我们十分认同。张恨水作为一个现代通俗小说家,他身上明显地存在过渡性的特征:一方面,他很好地继承了中国古典小说的优良传统——无论是形式技巧还是内容神韵,张恨水都做到了惟妙惟肖,这使其作品的“传统”韵味十足;另一方面,他积极适应新的时代环境,大胆地借鉴西方小说的优长,真正做到了活学活用,使得作品内含了丰富的“现代”意蕴。可以说,张恨水的小说是“传统”和“现代”兼容并蓄。在《啼笑因缘》这部小说中,这种兼收“传统”“现代”的过渡性特征十分鲜明。某种意义上甚至可以说,“传统”和“现代”在《啼笑因缘》中互相包容、并行不悖——“传统”的外衣下包裹着的是鲜活的“现代”意蕴。

  首先,小说的主题富有浓厚的“现代”意蕴。《啼笑因缘》是一部社会言情小说,同时还包含着谴责社会、伸张侠义精神等方面的内涵,可以说,是集合了言情、谴责、侠义等多个主题元素。单纯从字面来理解,言情、谴责、侠义都属于传统通俗小说的主题范畴,很难看到“现代”精神的曙光。但是,《啼笑因缘》的可贵之处恰恰在于,它跳出了传统的窠臼,展现了现代的精神内涵。小说描写了爱情,但是,却不是简单地重复“才子佳人式”的旧爱情,而是追求自由的现代爱情。主人公樊家树完全没有门第观念,他敢于大胆地去追求一个生活在社会底层的鼓书艺人。樊家树对沈凤喜的爱,完全出处于自然和本能的,没有“风花雪月”的修饰,是一种贴近于真实生活的现代爱情。这份爱情,最终无奈以悲剧收场,作家实际上借助这个悲剧的爱情故事批判了现实社会中的黑暗和丑陋。这种批判本身蕴含着强烈的反封建的意识和悲剧精神,是现代精神的直接体现。小说中,关寿峰、关秀姑父女的侠义行径代表着一种伸张正义的精神力量。而对正义的呼唤,也是现代社会的一种精神诉求。从这个意义上说,《啼笑因缘》在主题上蕴含着十分丰厚的“现代”意蕴。

  其次,小说塑造的人物形象是富有现代观念的人物形象。《啼笑因缘》中,张恨水成功地塑造了一系列具有现代观念、富有现代气息的人物形象。主人公樊家树既富有学识又胸怀博爱之心,尤为可贵之处是,他平易近人,热心助人,具有平民意识,从来不对人端少爷架子。他无私地帮助凤喜一家,从来不计回报,对待关寿峰和关秀姑父女俩也是一样。在感情上,他敢爱敢恨,追求自由恋爱,爱的执著,爱的真切。在张恨水的笔下,樊家树带有明显的理想主义色彩,是一个性格鲜明的现代青年学生形象。沈凤喜是一个富有青春活力的俏皮可爱的姑娘,此外她还具有现代小市民爱慕虚荣、贪爱钱财的性格特点,这最终导致了她的人生悲剧。何丽娜是一个现代意识很强的千金小姐,她生活奢侈,追求时尚,是一个性格活泼、爱热闹的现代都市女性形象。关秀姑是一个内心敏感、不善言辞、爱憎分明而又带有古典美的现代侠女形象。除了刻画这几位主要人物形象外,作者还塑造出了关寿峰、刘德柱、沈大娘、沈三弦、陶伯和夫妇等栩栩如生的人物群像。人物是小说的灵魂,这些人物形象的思维方式和行为举止都各具特点,共同构筑了《啼笑因缘》的现代气韵。

  再次,心理描写等西方小说表现方法的灵活应用使小说叙事带有了鲜明的现代特点。心理描写是西方现代小说常用的叙事手法,但在《啼笑因缘》中,我们看到张恨水对心理描写并不生疏。张恨水曾坦诚道:“关于改良方面,我自始就增加了一部分风景描写与心理描写,有时也有些小动作,实不相瞒,这是得自西洋小说。”比如有一段刻画沈凤喜心理活动的描写:“现在用他的钱,培植自己成了一个小姐,马上就要背着他做对不住他的事,那么,良心上说的过去吗?那刘将军那一大把年纪,又是一个粗鲁的样子,哪有姓樊的那样温存。姓刘的虽然能花钱,我不用他的钱,也没有关系,姓樊的钱,虽然不像他那样慷慨,然而当日要没有他的钱,就成了叫花子了。”这是一段非常成功的心理刻画,既表现出了沈凤喜良心未泯的一面,又生动地展示了凤喜在金钱诱惑下逐步走向堕落的转折过程。在这里,我们看到,张恨水自觉尝试西方小说技法所取得的成功。可以说,西方小说技法(比如上述所举的心理描写的例子)的应用,不仅丰富了塑造人物形象的手段,使传统的章回体小说叙事得到了有效的改良,同时对于推动小说情节的发展也起到了积极的辅助作用。

  结语:“传统”和“现代”之间平衡

  有论者指出:“张恨水虽然曾被鸳鸯蝴蝶派捧为旗帜,以资号召,但从他的作品来看,他与新文学的关系主要不是对立,而是联系与交融。”确如此言,在对待“传统”与“现代”的关系上,张恨水的处理方式是寻找平衡。他曾经比较明确地阐明自己的观点:“一份是承接先人的遗产,固有文化,一份是接受西洋文明,这两份重担必须使它交流。”在《啼笑因缘》中,我们看到了“传统”和“现代”的交流、交融,看到了“传统”和“现代”的平衡。

  《啼笑因缘》是在风云际会、新旧交替的特殊历史时期,满足了读者期待视野的一个文学奇迹。从“传统”的角度来看,它承袭了“章回体”小说的形式,融汇了“言情”“谴责”“侠义”等多种通俗文学元素,是一次向古老文学传统的致敬。从“现代”的角度来看,它在“传统”中输入了现代精神意蕴,并成功地将文学传统通过现代的生产方式和传播方式实现了转换和新生。某种意义上说,张恨水在《啼笑因缘》中所作出的寻求平衡的努力,也是中国通俗文学一次现代的转型。《啼笑因缘》的成功,也就意味着中国通俗文学的成功转型。历史会为此留下意味深长的一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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