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身万类的光华

　　鲁院的季节就是植物的季节。三月桃夭，玉兰开了；四月秀葽，梅花谢了；五月條桑，桑葚甜了；六月鸣蜩，荷花开了；七月流火，梅子落尽。万物的动与静，赋予了这个院子活生生的灵性。鲁院是一个院子，也不只是一个院子，她更是一个气场，或者说是一个植物场、一个自然场，文学、人性、良善在这里草木一样地生长。

　　李万华，是开在鲁院的一朵格桑花。她是隐身万类的光华，清瘦却坚毅，是一个有灵魂的人。生命如冰，灵魂在冰上行走，外物于她，只是视而不见充耳不闻的喧嚣与芜杂。关于人在宇宙中的地位，爱默生说：“人不是在自然里，而是在自身中看到—切都是美好而有价值的。世界非常空虚，它却从这种虚饰的外观中得到好处，使灵魂骄傲地得意洋洋。” 李万华安静素宁，恬淡从容，从不骄矜傲慢，也不特立独行，清洁自守，内化灵魂，不着修饰，自成气场。

　　李万华的文字是有骨性的。水深不响，人静少言，一个真正的作家，应该以静态的作品来应和动态的世界。李万华始终微笑着，包容纷扰，过滤杂尘，随性自然，经营着自我空间与自然世界的交融体悟。她身在任何一个场，又游离任何一个场，既有近距的深入和体察，又有远离的观照和审视，亦或超然出尘，俯瞰众相。她是善良而多情的介入者和深爱者，也是冷静而清醒的观望者和书写者；她敏锐的触须延展到视目所及的任何领域，又会在某个瞬间惊悚、收回、蜷缩，这不是逃遁，是自我保护，也是自然守卫；她看似随和随性，实则端庄严谨，接纳着纷至沓来的生命信息，也屏蔽着横空而过的世俗浮尘，忍着疼痛，将自己过滤，还一脉清寂，即使存些泥沙，但绝不浑浊。

　　李万华的文字有散文的富赡，也有小说的情状和细节、背景的烘托渲染、人物的神态风貌：“我斜在夜晚的沙发上，听基辛、贝尔和麦斯基的《A小调钢琴三重奏》。窗外的路灯透进一些昏黄的光晕来，罩着水瓶中的一丛富贵竹，枝叶的疏影正在那里掩映。何必生搬硬套呢，我忽然想，明确的意义又有何用。一个镜头移动着，一段废弃的铁路在荒草中延伸，一匹马躺下来，四蹄伸开仿佛一朵黑色的花，草地上坐着的年轻母亲，她看见老去的自己牵着年幼的自己。摇移过去，一束光穿透林梢，光斑溅在草地上，男孩子穿着薄衬衫，在光束中旋转，他的笑声传出，小云雀忽起忽落……”这些文字清静而勃然，一如她正在聆听的三重奏，乐流如水，人行水上。

　　我小声对她说：“万华，你写小说吧。”彼时，她正坐在我的寝室，鲁院504窗前的夕照里，微笑着，一脸祥和。她轻轻摇头，头发从额头散下来，丝丝缕缕，细密而柔顺，又执著执拗。李万华是属于散文的，不是小说不好，也不是她离小说远了，而是小说的某种意境离她遥远，她暂时不愿涉及。散文是一个人内在精神的外化，倘若一个人没有强大的内心所持，其精神风度必难以广阔绵延、山水俱盛。

　　李万华的持久和耐力源自她的从容和祥和。这祥和笼着她的眼目、鼻子、嘴唇，弥散出一种与她的年龄极不相符的母性慈爱。我每每恍惚，在她深深浅浅的微笑里看到母亲的影子。她的包容、素宁、无欲，无疑就是母性的。她母性的目光，停留在树木、草芥、野花以及各种小动物上，她几乎能说出走过脚边的每一株草木的种类、名字、性情，甚至叶子的细微差别。在她喜悦而又怜惜的目光中，我读到一个大自然的女儿敏感疼痛的悲悯和护爱。

　　人之相遇、相与、相知，如光的穿透，是上帝的旨意。李万华，是我在鲁院相逢的亲人，我们吸纳着彼此的生命信号，如空气、水分、阳光，不声不息，悄悄滋养。这是我们贴近的理由，也是我们小小的从容。叶芝有一句诗：“她劝我们从容相爱，如叶生树梢；她劝我们从容生活，如草生堤堰。”在鲁院，我们说植物的形态与品性，说行走的惬意与恣肆，说成长的自力与坚韧，说生命的感动与珍惜，说人性的真纯与美善，说女性隐秘不宣的丰富和明艳，说散文的耐心与坚守，说文字的境界就是人品的境界……犹如与另一个自己倾心对话，李万华给了我太多喜悦和幸福。

　　这幸福终究要告一个段落。雾霾充塞的北京，居然在临别的日子晴朗，晴朗到不真实。这不真实来自内心的恐慌，离开的恐慌。李万华从没有这样的惶恐，她始终微笑着，安静地做着一件又一件本分的事。她在《海东时报》开了视听专栏“西窗借月”，巴赫、肖邦、莫扎特、贝多芬、德彪西、勃拉姆斯、柴可夫斯基……这些灵魂的亲人，栖息在她的文字里，月过处，青草葳蕤，犹如大海涛涛。我想，“西窗借月”之意境是她自己的取意。她依西窗借明月，看到什么听到什么，就写下什么，以喂养自己的灵魂。

　　很多人不知晓李万华。她内敛低调，不事张扬，她的散文有小心思，更有大气象。第一部文集《金色河谷》获第二届青海文学奖；第二部散文集即将付梓，暂定名《西风消息》，记录了有关青藏高原物候与节气方面的内容。这是多么简单而文学的名字，西风正紧，春就要来了。这“西风消息”，于她是绵密入微的生命印痕，于他人则是纷扰红尘中的一剂清心良药。

　　李万华，她还是那个将目光投注在大地物类的万华，借着西风，传递春的消息。或者，这高原上清凉而温厚的女子，就是西风，就是春消息。

　　(作者系鲁迅文学院第二十二届高研班学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