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写过长篇小说,谈论它,只能从阅读谈起。
我喜欢随意读起。拿起书本,翻开一页,感觉好,继续往后读,或者返回来看前几页,感觉还是好,就认真从头读起。记得阅读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地下室手记》,是从最后一章倒着读完的。当时翻开最后一章的第一页,妓女丽莎被地下室的人侮辱后无奈、悲伤的文字深深吸引了我,我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便往前看,结果一章一章倒着读完了。而如果随意翻开的那页不怎么样,这本书一般就会与我绝缘。通过这种做法,我确实检验出一批真正的好书。它们几乎无一例外的是文学史上的经典,这也让我坚信,真正的经典,必须经得起读者从任何一页、任何一段读起。
这种习惯坚持得久了,总结出一条经验,无论是传统小说,还是现代小说,好的小说都是叙述和描写特别准确的小说。套用乔伊斯的话说,“人的脐带全都是连着上代的,天下众生一条肉缆。”准确的描述,就是这条肉缆,让作家与现实与读者进行有效而美好的对话。读《战争与和平》和《安娜·卡列尼娜》,都有这种奇妙的感受。《战争与和平》丝毫没有因为它是描写1805年开始的俄法战争让我产生隔膜,反而让我从里面找到我和我生活中熟悉的朋友,他们的许多举止行为习惯,包括对人生取舍的态度惊人地相似。而《安娜·卡列尼娜》中许多对日常生活的描写,使我不得不与自己的日常经验对比,如此惊人地相似。比如托翁写安娜在哥哥出轨之后嫂子与他闹矛盾,去他家帮着调解,舞会前后,孩子们对安娜从喜爱、依恋,到淡漠、疏远,这种孩子们情感的微妙变化,许多和孩子接触过的人都能感觉到,但能像托翁这样描写准确到位的几乎没有。纳博科夫在《俄罗斯文学讲稿》中提到,“一些上了年岁的俄罗斯人在晚茶桌上谈到托尔斯泰笔下的人物时,就好像这些人物是真实存在的,会拿这些人物和自己身边的朋友作比较,能够清清楚楚看在眼里的人物,就好像与他们跳过舞,或在共进晚餐。”其实,不光是上了年岁的俄罗斯人,年轻的中国人、世界上许多人都有这种感觉。
同样乔伊斯也有这种能力,他的《尤利西斯》总要把叙述打断停下来描写,这些描写琐碎到生活的每个细节,因为精准,这些琐碎没有让人乏味,反而感觉妙趣横生。如描写布鲁姆早上起来准备早饭时,描写了炙羊腰、熟猪血、锅糊、茅房、呼吸等七种气味儿,让整个早晨生动鲜活起来。尤其是描写布鲁姆妻子起床时,“她那半卧的身子上升起一股热气,在空气中和她斟茶的香味儿混在一起”。让人觉得自己就在布鲁姆家里。
长期阅读,发现喜欢的作品还是在写什么和怎么写上有独到之处。
写什么,是被许多人诟病的主题先行。但是许多这样的小说,给我增加了理解世界的窗口。这方面最典型的例子是卡尔维诺《我们的祖先》三部曲,读完它之后,我完全颠覆了以往对善与恶、精神与肉体、理想与现实的看法。尽管卡尔维诺在文章中一再强调自己不是想表达这样的主题,他在反映现代人的分裂。但我理解到的内容让我不断反省以前思考世界的方式。而卡夫卡的《城堡》,像一个永恒的预言,不时与我生活的各个阶段合拍。所以觉得,一部主题复杂和现代性强的小说,所反映的时代,不是某个具体的时代,它既能反映作家生活的那个时代,也能发现他出生之前的时代和他死亡之后的时代。
怎么写,是讲究技巧的小说家们津津乐道的事情,许多作家在不懈地追求。目前有限的阅读却使我悲哀地发现一点,当代小说在探索的道路上,种种技巧成熟了,语言却逐渐趋向同质化。这种语言都够标准规范,但读多了,有些腻,像宴席上萝卜雕刻的花,空有颜色,没有香气和感染人的力量。我想产生这种问题的根源与这些语言不是来源于真正的生活现场,而是都来自各种学校和书籍的培养,结果在规范和标准的同时,变得单一模糊,失去活力。于是有段时期,我打开许多书都失望,渴望找到一种独特的语言,直到打开《金瓶梅》。那种朴实的、具有冲击力的语言马上征服了我,尤其令我惊讶的是,我在里面找到了当代任何作家的文字中也找不到的我所熟悉的乡间俚语,这些话语我们那个地方的人现在还在说。我像找到化石一样,把它们一一摘录下来,并且想到,在这点上现代作家比古代作家落后了,我们遗失了古代文学中生动的语言,使自己在脱离现实的道路上越走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