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至致吕德申的三封信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12月21日07:06 曾镇南

  在吕德申先生夫人李一华编印的《锦书一束——吕德申师友书信选》中,收有《冯至全集》中未见的三封冯至的书信。这三封信的内容,都与北京大学中文系文艺理论教研室编的《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论文艺》(以下简称《论文艺》)一书的编注、出版有关。现将这三封信全文引录如下,并略加说明,以纪念冯至先生。

  一

  大约在1979年下半年,《论文艺》一书的主要编注者吕德申将收入书里的恩格斯《诗歌和散文中的德国社会主义》(摘录)的译文和注释寄呈冯至先生,请他审订。这一年12月7日,冯至写了回信:

  德申同志:

  我没有读译文,只阅读了后边的“注”。这些“注”基本上无大错误。但也有些小的差错,我提了一些意见,请斟酌。

敬礼!

冯 至

  德文“Herr”,是对男人的尊称,可译为“先生”。但也有宗教意义的“主”以及一般的“老爷”、“主人”等含义。

  原○12 文巴尔克,应译为文巴尔格。

  原○14 “十八世纪启蒙运动”,可改为“德国文学古典时期”,《少年维特之烦恼》前增“小说”二字,《普罗米修斯》前增“诗”一字,以示分别。

  原○23 1839年在慕尼黑出版的诗集第三部分。

  原○25 它发出光引导着浮士德到古希腊去寻找作为美的化身的古希腊美女海伦。

  原○26 最后一句可以不要。

  原○30 “诗集”可取消“集”字。

  原○31 当时魏玛宫廷举行某些庆祝会时,常常上演“化装游行”剧。歌德为此编写“化装游行”剧的剧文。

  原○33 “德国资产阶级作家”,应写为“德国资产阶级激进派作家”。(1834),应改为(1831)。“有对歌德的批评”,可改为“对歌德进行攻击”。

  原○45 关于泛神论思想的著名代表,应写荷兰哲学家斯宾诺莎(1632-1677)。歌德受斯宾诺莎影响很大。

  原○51 “姐夫”,据我的记忆,是“妹夫”。

  原○54 《法兰西之战》可译为《法兰西从军记》(1822)。

  原○56 “天主教”之后不必加“(基督教)”。

  原○61 “《美茵兹的被围》”可译为“《围攻美因兹记》”。

  原○73 《散文中的名言集》可译为《散文语录》或《散文格言》。

  原○69 《马赛曲》原名《莱茵河军队战歌》,不知根据什么?我不能决定。

  1980年6月,《论文艺》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冯至手写的这16条修改意见,除了两条关于歌德的散文作品《法兰西之战》《美茵兹的被围》的书名译法的建议未被采纳之外,其他14条修改意见都被吸收了。《论文艺》一书,学界一般认为学术含量最丰富的是它的注(我就曾听到陈涌同志对此书的“注”的称赞),这些注大多是为中国的读者着想而独立设置和撰写的,大多是查阅了许多原始资料,吸收了有关专家的意见,反复进行修改、润色而后写定的。这些注写得严谨准确、详略得当,在疏通原文上大有益于读者。冯至的这封信,是一个很好的例证,使我们得以窥见前辈学者严肃认真的工作态度。

  二

  1983年9月,吕德申写信请冯至为北京大学中文系文艺理论教研室编辑的《中国文艺思想史论丛》题签,冯至收到后很快回信:

  德申同志:

  九月十一日来函敬悉。久不用毛笔字,今奉命为《论丛》题签,拿起笔来颇有阿Q划圆圈之感。现写出横、竖二种寄上,不知能用否?我下星期要开一个整星期的会,不在家中,亦不敢劳您进城来教也。但您将来若有机会进城,得暇至舍下一谈,是很欢迎的。

  此祝

  教安!

冯  至

九月十六日

  《中国文艺思想史论丛》出版时,采用了冯至的竖式题签。题签点画浑厚,骨力遒健,结体偏长,颇有黄山谷书风遗韵。

  吕德申先生在西南联大中文系上学时,即开始攻读中国古代诗论,1945年作毕业论文《游仙诗研究》获朱自清称许。他师从沈从文、杨振声从事文学创作,发表了一批小说、散文,被视为当时“新进青年作家”之一。孙玉石教授曾有研究论文《论吕德申小说创作及其与一种文化精神之联系》给予充分的阐评。1947年到1948年间,冯至编辑《大公报·星期文艺》时,吕德申也是作者名单中的一员(据姚可崑《我与冯至》一书第124页所记)。解放后,吕德申一直在北大中文系任教,协助杨晦先生从事新文艺理论学科的开创工作,并从事马列文论及古代文论的教学和科研,是蔡仪主编的《文学概论》的主要编写、定稿者,遗作结集为《吕德申文集》(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出版)。

  三

  1986年10月,吕德申把新出版的《论文艺》修订版和他自己的《钟嵘诗品校释》寄给冯至,冯至在刚做完白内障手术尚未恢复的情况下,写了回信:

  德申同志:

  《论文艺》及尊著《钟嵘诗品校释》早已收到,非常感谢。我于今年暑期,曾割除白内障,手术进行顺利,但视力未全恢复,二书尚未拜读。惟有一事,想跟您谈一下。恩格斯论歌德一文,写于1846年,距歌德逝世也只十四年,那时许多关于歌德的资料尚未发现,恩格斯对歌德作品的评价,于今观之,多有不甚恰当之处。文章主要是针对格律恩的“真正的”社会主义而发的,但其中论歌德时而伟大、时而渺小的一段,则是非常正确而精辟。所以我建议,以后选用这篇文章,只选时而伟大时而渺小的一段,其他部分可以删去。而且其他部分,对于不太熟悉歌德作品的学生,也很难理解。不知您的意见如何?

  此祝  冬安

冯  至

1986年11月7日

  当我第一次看到这封信时,是感到有点惊讶的。冯至先生在这封重要的信件中谈到的这个意见是否恰当,吕德申先生后来是怎样回应的,这些都不是我当时所能判断和知道的。但冯至先生提出的这个问题的重要性,我是感觉到了。这是我在马列文论研究领域中,第一次看到对马克思主义经典文献的文本中一个重要论点提出质疑、表示异议,希望能有比较合乎实际的理解和解释。冯至先生通过恩格斯对歌德作品评价的特定针对性分析,实际上提出了这样一个关于文艺研究的方法论的意见:评价一个作家,要从他的作品的实际情况出发;评判一个批评家或研究者的工作实绩和持论是否平正,也要从他当时所能看到的作家的作品、所能掌握的材料入手,从他所处的历史条件予以说明。这种方法论上的启示是我们不可轻忽的。

  最近,在为纪念冯至先生而准备文章的过程中,我查阅了冯至在上世纪50年代和80年代关于歌德研究的著述,这才发现,冯至给吕德申的信中提出的看法,并不是他在写这封信时突然想到的,而是他在研究歌德的漫长过程中早已形成的。

  出版于1958年的《德国文学简史》中说:“歌德不是一个革命者,在法国大革命时代,他甚至对革命采取了冷淡和不同意的态度。恩格斯对于歌德的分析是十分正确的,分析里提到的歌德的庸俗方面是更多地适用于歌德的中年时代,也就是法国革命前后的时代。歌德在青年时期曾站在狂飚突进运动的前线。在老年时期,他的目光远远地超越了德国窄狭的世界,注意到世界上一切的新事物,关心人类发展的前途,并且对浪漫派文学作了坚决的斗争。直到1832年3月22日,歌德临死前最后一句话还是富有进步意义的:‘多一些光。’”“恩格斯在他批判格伦(引者按:即格律恩)关于歌德的著作的文章里指出这个伟大诗人的市侩习气,同时也深刻地阐明了歌德的进步意义,他从产生歌德两面性的历史条件里分析了这个巨人。”

  在这里,冯至先生充分肯定了恩格斯的论歌德的时而伟大、时而渺小的那一段充满辩证法的评论的正确和精辟,同时也用大量史实指出恩格斯这一论断的时限性——它“提到的歌德的庸俗方面是更多地适用于歌德的中年时代”,并不影响世界文学史、文化史上对歌德总体上的伟大和进步的评价。

  在写于1985年4月的《论歌德的回顾、说明与补充(代序)》一文里,冯至关于歌德与歌德研究说了一些过去“要说而没有说出的话”。在这篇文章里,冯至引用有力的史料,分析了歌德对法国大革命矛盾惶遽的态度,着重揭橥了他反对法国大革命的基本立场,提出正是在这个问题上,“正如恩格斯所说的,德国的鄙俗气战胜了歌德”。但同时,冯至又指出:“中国人民在推翻压在身上三座大山长期而艰苦的革命斗争中,用支持什么反对什么衡量人的政治品质,是必要的,合理的。但我们不能把歌德在18世纪对法国资产阶级革命的态度如何,像我们在20世纪以是否赞成俄国社会主义革命为标准那样,来评定他是进步或反动的。”因此,尽管在对待法国大革命的问题上,德国的鄙俗气战胜了歌德。“可是歌德作为一个伟大的诗人和思想家,作为《浮士德》的作者,他就是另一个样子了。他气势磅礴,包罗万象,好像咀嚼了全世界文化的英华”,成了给全人类作出贡献的“世界公民”。

  上引的这几段冯至研究歌德过程中固已有之的较近于实事求是、知人论世的论断,对于理解冯至给吕德申信中提出的问题,应该是有帮助的吧。

  对于冯至先生最好的纪念,就是持续地、全面地、反复地读他的作品和著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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