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洞:回望“老家”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12月04日07:15 王炳忠(苗族)
 

  一

  踏进深藏在深山中的硐口大寨,我的脚步总会变得沉重起来。这个村寨对于我来说,有太多的意味,让我一生都在魂牵梦萦。

  我的祖先沉重的足音,伴着疲惫不堪的呻吟,大约在千年前悄悄地钻进了这片还是虎狼盘踞的深山。这片深山箐林中有很多溶洞,成为先人们最好的栖身处所。直到今天,山洞对于我和族人们来说,就是“家”的概念,是神的护佑。

  不知何年何月硐口大寨得名“若旦(ronldlead)”,意思为山洼里的村寨,形象地概括了村寨所处的环境、地势与形状。从这里走出来的人,无论走到天涯海角,都会记住,肉身来源于那个曾经守护祖先的山洞,灵魂亦然如此。我小的时候,从爸妈嘴里得知我的族亲在“若旦”,“若旦”在方圆20公里被称为“摩觉摩若”的地方。

  带着神秘的想象,14岁那年,我和五六个朋友徒步从早上走到天黑,来到了贵阳市最南端的村寨——硐口大寨。从那个时候起,无论我走到哪里,除了记住父母留守的家乡以外,我就记着还很重要的硐口大寨。遇上能和我用苗语交流的苗族人,我就介绍:我是“若旦洞”的,对方也会介绍他是哪个洞的。

  先人们对曾经护卫过自己的山洞有着深厚的情结,过年的时候总是去复燃香火,去寻觅岁月的沧桑,去吹响芦笙重复迁徙的步伐,去感念大地赐予的护佑神。每年春节都去回望这原来的“家”,于是便有了跳洞习俗,相沿成习,也成为男女青年表达爱情的重要仪式过程。

  二

  多年过去,我还清楚地记得,我第一次来到硐口大寨的那一天是正月初四,正好是杉坪跳洞的日子。我们在路上遇上了从杉坪跳洞退回来的长长的人流,穿着蓝色长衫的男青年一路吹着芦笙,一身白红相间的女青年足踏笙音轻盈而随,情话全部由芦笙那轻扬的笙音表述出来。

  我们在硐口大寨待了五六天,想去我的直系祖先的屋基上种几棵树留念。懵懵懂懂听说,有人怕我们种树以后,会回来争占老屋基。那时我不明事理,但心里想,我们怎么可能来到这儿住呢?绝对不可能,这里有一块田属于我们吗?有一方土给我们种菜吗?

  原来,人们的顾忌是因为一个古老的传说。我的一位直系祖先离开硐口大寨,传说后来变得大富大贵,定居在美丽的花溪河畔。到戈榜尤党当家做主时,他长大了的两个儿女非常向往长辈传说的硐口跳月。禁不住儿女的一再恳求,戈榜尤党同意兄妹俩回“老家”参加正月初八跳月。日落西山,人们都退场了,戈榜尤党的两个儿女不知走进哪一家去借宿。数代人都没有回来认亲,这些族人还乐意接受兄妹俩吗?

  天空已近昏黑,兄妹俩唱起了那世代传唱的古老的歌,寨老听到了不轻易吟唱的祖曲,寻到了那对兄妹,万分欣喜地安顿了他们。洞口大寨笙音不断,把这兄妹的心收留了,不想再回花溪。于是,戈榜尤党举家离开花溪,分两路前往硐口大寨,一路用七匹马驮运的金银财宝顺利抵达,另一路七匹马驮运的财富却永远没有了归途。

  难道有人担心我们会回来清算戈榜尤党当年七匹马驮运的金银财宝购置的田产地产吗?时代已经翻天覆地,一切都成灰飞烟灭。

  三

  虽然不能再去种树,却坚定了我们留下来的决心,一定要看看正月初八的跳月。它为什么能够让我的那位祖先和他的妹妹那么矢志不移地要移居这里,让他的父亲“戈榜尤党”被迫离开美丽富庶的花溪。我看到,人们不断地涌进村寨里来,在那块平地上,小伙子吹着芦笙激情舞动,姑娘们牵手列队踏着奔放的芦笙韵律欢舞尾随。围成了一个又一个的同心圆,情与爱在这样的同心圆中顺时针旋转。在这样的旋转中,情爱没有旋晕,却是让爱变得更加坚定。

  晚上,几乎每家人都住进了不少姑娘和小伙,他们没有继续吹芦笙,而是唱歌。不知道他们有多少情需要倾诉,不知道有多少爱需要表达。不少人家的火堂上的灯光照明到天亮,照耀着歌声,照亮了那心与心碰撞的电波。

  和父亲一起行走花溪的次数不多,记得很清楚,每一次他在花溪河上的大桥之上深情地端祥清华中学,总会说那是戈榜尤党发家的地方,脚下曾经的桥是戈榜尤党出资一半修的。不知道那座他曾经见过的花溪河上的古桥是不是真的由“戈榜尤党”出资修的,但我肯定那是父亲的一座美丽的心桥。

  四

  在都市里混沌了多年,但我的心还在乡村的旷野上飘摇,故土不时地安顿着我的灵魂。今年春节,我又来到了硐口大寨,这是我第二次到这里来看跳月。

  在跳月之前,在七八个寨老的引领下,来跳月的人们来到了古老的跳洞遗址。一个歌师提出建议,我们不只遵循遗俗来这里举行开启跳月之前的跳洞仪式,我们还应该感念我们的祖先为我们创造了这样的珍贵跳洞文化,理当以敬畏之心向山洞行祭拜之礼,向祖灵告慰。一个民族的歌师通晓一个民族的历史和文化,通晓礼俗与人伦,通晓人神沟通的秘密,歌师受到万分的尊崇,歌师的话语分量沉重。于是,大家举行了三拜鞠躬。

  在这个溶洞里跳芦笙,是一个祖先披蓑衣戴斗笠带头兴起来的,歌师的分量更重,那么三拜鞠躬完全有可能从此兴起来。每一个传统仪式的举行,都是符合大众的信仰心理的规约。

  我急着深入其中去探究让祖先得以藏身,并使得一个家族发展壮大的山洞,一睹它的神奇与秘密。回归祖先居所,荡人心魄的芦笙在山洞里阵阵响起,唤醒了地心深处的祖灵。我感觉到了大地与生命的交响,轻笼了我的一抹幽婉和感伤。

  从山洞里穿越出来,我的身心被净化了一次。这山洞对于我来说,它是神圣的。匆匆地走出山洞来,我的心有太多的依恋,从此一别,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来。我的渴念只能藏在心底深处了,这样也好,让我的心真实地落在这山重水复、莽莽苍苍之中。

  我敬畏这个永远的“老家”,数亿年前她就已经由神灵修建好了,春温秋肃,静谧地与周围的青光绿影促膝相处,专门等待我的祖先到来,让他们安身立命。见证过人生沧桑、历史悲凉,祖先们走到另一个世界去了,但她不曾改变,她永远宁静自守地等待,等待着后辈们继续来回望……

网友评论

留言板 电话:010-65389115 关闭

专 题

网上学术论坛

网上期刊社

博 客

网络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