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毛龟 绿毛龟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11月18日07:20 李有干

  清晨,熟睡中的草龟坦克被嘈杂声唤醒,睁眼一看水塘边来了一队青年男女,有的手拿闪亮的铁锹,有的扛着榆木扁担,在塘边插下一面写有“青年突击队”字样的大旗,然后兵分两路,一伙人负责挖土,另一伙人挑的挑,抬的抬,把50米外一处高墩上的土填进水塘。他们呵啊咳地喊着号子,每倒下一筐土,都会发出“嗵”的一声巨响。它的心跟着一颤,刚和死神擦肩而过,接着又将被打入地狱之中。它记不清经历过多少凶险,一次次化险为夷,既有朋友的相助,也因它始终没有失去生存下去的勇气,所以才活到今天。现在,它只能等待填塘的人离去,爬出洞穴离开这多灾多难的水塘。土越填越高,塘越来越小,不到半天时间,洞穴就被埋入地下。坦克被堵在里边,呼吸越来越困难,快要被闷死了。

  太阳移向中天,像坦克爬行的速度一样缓慢。好不容易等到中午,这伙人才歇了下来。可他们并没有回家吃饭,只是坐在塘边吃些自带的干粮,稍作休息过后,又热火朝天地干起来。他们要抢在太阳落山之前,将这个遗忘的水塘变成可以耕种的土地。

  夕阳涂血,白云转暗。

  突击队员们带着一身汗水,踏着落日的余晖向村里走去。

  坦克听不到嘈杂的人声,知道填塘的人已经离开,便从土下往外钻。刚填进塘里的土还没有板结,它先从洞穴里爬出来,把周边的土推开,然后立起身子蹬开四肢向上移动。好在它的壳十分坚硬,不怕被坚硬的土压碎。坦克的目标非常明确,向上,向上,不停地向上,到达地面就能呼吸到新鲜空气,就能找到可吃的食物。但事情不像它想象的那样,有时碰到一块坚如磐石的土,它使足力气也顶不开,向上的路竟是那样艰难,如泰山压顶。它不想停下来等死,于是换了一种方法,遇到坚硬的土就绕道而行。这样要走很多的路,半公尺高等于两公尺、三公尺,或许还要更多一些,但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不知绕过多少坚硬的土块,它的力气快要耗尽了,不得不停了下来,短暂的休息过后,又继续向上蠕动。

  半公尺……该死的半公尺土,使坦克几度昏迷,几度陷入绝望的痛苦之中。当它从昏迷中醒来时,似乎听到了细微的声音,不是人的脚步声,不是鸟的鸣叫,也不是野兔的奔跑,而是草丛中昆虫的吟唱。其实不是听到的,只是一种感觉,告诉它快要接近地面了。

  坦克用尽体内最后一点力气,钻出土层回到了地面上。

  夜黑得没有一丝缝隙,撕也撕不开,严严实实地裹着坦克。村舍里静得出奇,不见一点灯火,苍茫的田埂朝前延伸,远处的空间像无底黑洞把一切都收容了。坦克顺着田埂向前走,经过一夜的爬行,进了一块麦田。

  坦克不敢走人行道,只能在麦田中间的墒沟里走。墒沟是很浅的排水沟,不到一尺深,不下雨沟里没有水。坦克爬到一条墒沟的尽头。前面是机耕道,比麦田高出许多,可以开拖拉机。

  这时天已经亮了,淡淡的雾似有似无,缭绕在麦田的上空,如纱如梦。坦克要通过机耕道,才能进入另一块麦田,它怕遇见起早下地干活儿的人,于是匍伏在墒沟里等待时机。可是它等了很长时间,既听不到脚步声,也看不到人的影子。在天空盘旋的鸟儿,一只接一只地鸣唱起来,有的清脆,有的婉转,有的悠长,似在告诉它四周没有危险。坦克经历过的危险太多了,有的来得非常突然,它不敢大意,一直潜伏在墒沟里。

  一轮火阳冉冉升起,阳光充斥了整个田野,一辆手扶拖拉机轰隆隆地驶过,路面上留了很深的辙印。坦克瞅准这个机会,开始穿越“封锁线”。它刚爬到路中间,听到自行车的铃声,便在拖拉机的辙印里埋伏下来。

  一辆破旧的自行车,在坑坑洼洼的机耕道上颠簸着,蹦跳着,撒下一路的铃声。

  真是冤家路窄,骑车人竟是它熟悉的六指,他将车子骑得很快,背在身上的书包飞了起来。

  六指和女孩在靴子河垂钓时的交谈,仍深深地留在坦克脑海里。如果再次落到他的手里,它只能下汤锅。好在机耕道上的石子儿和它背壳的颜色相似,能起到掩护的作用。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自行车直冲而来,前轮不偏不斜地压在坦克的背上,坚硬的壳像被铁锤重重地击了一下。车轮受阻猛地弹了起来,车笼头失控,歪歪扭扭地冲出去几丈远,摔倒在麦田里,倒下的自行车轮仍在吱吱地转动。

  六指跌得不轻,搓揉着摔疼的膝盖,好半天也未能站起来。

  这时,坦克最担心的是六指回过头来,寻找撂倒自行车的障碍物,这样它就会被发现。尽管它已经不是原来的样子,个头儿比原来大了许多,但腹壳上的“六指”二字仍清晰可辨。

  六指没有往回走,只是气愤地骂了声,死路,真坑人!他一瘸一拐地走了几步,然后跨上车骑走了。

  坦克爬进前面的麦田,直到把机耕道远远地抛在身后,才停了下来。

  麦田里,一只鸟迈着绅士般的脚步在觅食,坦克一见它那优雅的姿态,以为是多日不见的绣球,高兴得就像见到了救星。可是爬过去一看,它身上的羽毛是灰色的,头上没有美丽的绒球,认出它不是绣球,坦克往后退了几步。

  灰色鸟却跟了过来,用喙轻轻地啄着坦克的壳,连啄了三下,一点也不重,问它是谁?

  坦克说,我是坦克,你是绣球吗?

  灰鹭说,我不是白鹭,也不叫绣球,和白鹭属同一个种群的两个家族。

  坦克问,绣球在哪儿?

  灰鹭说,前一阵子有人在小树林下了网,捕走十几只白鹭,不知它是不是也在其中。

  灰鹭的话,像在坦克的心里捅了一刀。

  灰鹭说,你的胆子真够大,大白天竟敢在麦田里行走,这一带常有猎人出现。

  坦克说,请你告诉我,去哪里能找到水?

  灰鹭反问,你想去湖荡?

  坦克问,湖荡离这儿很远?

  灰鹭说,你走得太慢,三两个月也到不了。

  坦克说它想找个小的水塘住几天,然后再到湖荡里去。灰鹭说离这儿不远,有个牛脚塘,直走不拐弯,很快就能到达。

  灰鹭飞走了。

  坦克按灰鹭指引的方向,一步步地向前爬去……

  一路上,坦克几乎没有停留,马不停蹄地往前赶。白天它很少露面,潜伏在草丛中,只有到了黑夜才敢走,谁也不知道在一片宁静、一片黑暗之中,在闪烁的星空和田野之间,偎着一个坚硬的胸脯。途中,坦克看到几株灰灰菜,绿油油的叶子,开着金黄色小花,散发着扑鼻的香味。这是它最喜欢吃的植物,但它没有停下,一门心思赶往牛脚塘。

  坦克闻到湿润的水气,知道离牛脚塘不远了。半个小时后,它顺利地到达了目的地。

  塘不大,形似老水牛踏下的一只脚印。塘里的水很清,没有水草的地方,可以看到水底的游鱼。塘中间有几片荷叶,在风中瑟瑟地晃动。一只青蛙悠闲地蹲在荷叶上,青绿色的身子和荷叶融为一体,不仔细看很难分辨。离塘边不远,有棵蓬勃着枝叶的老树。树上有个鸟巢,用无数根枯枝搭建而成,黑黑的一团。巢里蹲着只花喜鹊,喂养着两个还不会飞的孩子。离老树不远,一栋东倒西歪、破损不堪的土墙草屋,像是堆放在那里的一堆垃圾,成群结队的麻雀肆无忌惮地飞进飞出。

  一栋被人废弃的老屋。

  坦克绕着塘爬了一圈,没有看到人的足印,也没有其他动物留下的蛛丝马迹,一切都告诉它这里很安全。它举起脖子仰望着老树,蹲在窝里的花喜鹊也从巢里探出头来,向下俯视着它,还喳喳地叫了几声。

  坦克朝它点了点头。

  花喜鹊拍了拍翅膀,不知是给两个孩子扇风解热,还是跟它打招呼。

  坦克游向塘中间的几片荷叶,蹲在荷叶上可以看到四周,稍有风吹草动,就能立刻潜入水下,可是它沉重的身子压得荷叶直往下沉。青蛙不知它是何物,“扑通”一声跳入水中,没过一会儿,又从不远处浮出水面,用警惕的目光打量着它。

  牛脚塘荒无人烟,但有老树和巢里的花喜鹊,还有飞来飞去的麻雀,坦克并不感到寂寞。它们十分友好地相处在一起,这里是个和平世界。

  太平日子很容易度过,一晃20多天过去了,天高了,风凉了,太阳不再那么灼人,老树开始掉叶子,坦克意识到夏天即将过去,秋天就要来了。

  花喜鹊的两个孩子开始练习飞行,经常站在窝边扇扑着翅膀,胃口也愈来愈大。花喜鹊很少待在窝里,在田野上飞来飞去,为两个孩子寻找可吃的食物。坦克很羡慕花喜鹊,为它的种族增添了两个鲜活的生命。坦克也想把自己的种群延续下去,但自从和老祖宗见过一面之后,再没有见到过同类。坦克有了一种强烈的欲望,莫名的冲动在体内不断地膨胀。繁衍生息是它的本能,可是牛脚塘就巴掌大个地方,找不到异性同类。

  突然,花喜鹊发出惊恐的叫声,站在窝边的两个孩子回到了巢内。浮在水面上的青蛙,翻身扎入水中,麻雀也一阵风似的飞走了。坦克不知发生了什么,慌忙藏到荷叶下,注视着周围的动静。

  猎人又出现了,身背猎枪,脚穿草鞋,打着裹腿,绕水塘走了一圈,没有发现猎物,便在坍塌的草屋前坐了下来,点起一支烟吞云吐雾。他的眼睛却没有闲着,仍在扫视着四周。

  一阵风从空旷的田野上吹来,吹皱了塘里的水,荷叶被卷了起来。坦克往后退了几步,没有被猎人发现。

  猎人掷下烟蒂,向远处走去。

  风和日丽,牛脚塘又恢复了宁静。

  花喜鹊飞回窝里,两个孩子安然无恙。

  大约半个小时过后,一场意想不到的灾难在水塘边发生了,那没熄灭的烟蒂,点燃了倒塌的草屋。坦克先看到一颗火星,一闪一闪地亮着。它从未见过火,当然也就不知道它的厉害,觉得那一点亮很像河蚌肚子里的珍珠。后来火越来越大,渐渐变成一个很大的火团,越烧越旺。火舌疯狂地舔噬着,发出呼呼噜噜、噼噼啪啪的怪叫,不断地发展着,壮大着,如同被压抑了许久刚冲出笼子的一头猛兽,气势汹汹地向四处奔突,把塘边的杂草也卷了进去。老树下的枯枝败叶全都燃着了,火势沿着树干向上攀升,大有吞没整棵树的歹意。被烧断的树枝,落在水塘里,漂在水面上,仍在呼啦啦地燃烧。坦克明显地感觉到水温在升高,这才知道火的厉害。

  花喜鹊像热锅上的蚂蚁,不停地在空中盘旋。窝里的两只小喜鹊,眼看就要成为大火的牺牲品,惊恐地叫个不停。

  废弃的老屋没人来灭火,任凭火在燃烧。

  整个树冠都被烧着了,成了一个巨大的火球。用干树枝搭成的窝很容易燃烧,淹没在火海之中。

  花喜鹊从半空俯冲而下,想用翅膀把火扇灭,可是在大火面前却显得那么无助。

  窝里的小喜鹊大概已经被烧死,再也听不到它们的叫声,但花喜鹊仍未放弃,轰炸机似的不断往下俯冲,用翅膀扑打着燃烧的巢。

  花喜鹊翅膀上的羽毛被火烧着,不得不离开了老树。

  坦克暗暗为它着急,却又不知道如何才能帮助它。

  花喜鹊化成了一个火球,翻滚着往下坠落,摔落在水塘里。坦克游过去一看,它已经死了。

  老树的主干被烧断,倒在塘面上,火与水的碰撞,发出“嘶嘶”的响声,冒起一阵浓雾似的白烟。

  坦克这才知道水能灭火,水火不容。它扎入水底,才没有被火灼伤。

  火慢慢地灭了,只剩下一团黑烟扭来扭去。

  一场大火使牛脚塘一片狼藉,很多躲避不及的小动物丢了性命,直挺挺地躺在灰烬之中,面目全非,惨不忍睹。

  傍晚,空中仍弥漫着呛人的焦煳味。这天夜里,坦克怎么也睡不着觉,那熊熊大火总在眼前闪来晃去,一想起花喜鹊和它的两个孩子活活被烧死,就心惊肉跳。看来牛脚塘不可久留,但又能去哪儿呢?一群飞鸟漫步在冷却后的灰烬中,那些被烧焦的小动物成了它们的熟食。灰鹭也飞来了,一见到坦克就问,你没事吧?坦克惊魂未定地说,如果塘里没有水,早就被烧死了。

  灰鹭问,荒郊野外哪来的火?

  坦克说,猎人的烟蒂,燃着了坍塌的草屋。

  灰鹭说,一个小小的烟头,燃起一场大火,把树都烧死了。

  坦克说,还有花喜鹊一家,太可怕了。

  第二天,水塘边来了个大脚女人,她就是废弃草屋的主人。她看了看被烧得寸草不留的老屋,就把目光转向荷塘,接着捋起衣袖,挽起裤管,下到塘里踩高跷似的晃动着身子,脚掌犹如铁锹,往烂泥的深处挖。坦克以为是为它而来。大脚女人把手插进泥里,也不怕把衣服弄湿,直插到臂膀根儿,从泥里取出一支又嫩又大的藕。

  坦克悬着的心落了下来。

  大脚女人刨了几支藕,心满意足地离去。

  坦克想到她明天还会再来,也许不是她一个,而是一大群人,把埋在泥里的藕全都刨出来,当然也包括它。

  坦克有了愁思,怎么办呢?

    (《白毛龟 绿毛龟》,李有干著,北京少年儿童出版社2015年7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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