扛着历史走!——曹保明和他的大东北“家谱”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11月11日07:25 蒋 巍
抢救森林号子抢救森林号子
曹保明在东北山林曹保明在东北山林
 

——曹保明和他的大东北“家谱”

 

  在生活中重要的不是未来,而是过去。  

           ——(法)帕特里克·莫迪亚诺

  汹涌的夜色穿过苍茫林海,狼群般涌进大东北。

  啊,野性的大东北!大葱大酱大水缸,大鞋大褂大裤裆,大锅大炕大车店,大哥大嫂大姑娘。说话铛铛的,放屁钢钢的,喝酒咣咣的,做人做事敞敞亮亮的。啊,丰饶的大东北!森林煤矿,大豆高粱,黑土平原肥得流油,插根筷子都疯长,炊烟也比别处香。啊,我们的大东北!曾血泪横飞,哭爹喊娘,将军一声“不抵抗”,“九一八”之夜最漫长,国之殇,痛断肠!

  ——煤矿掳来数百上千的苦力,鬼子发给每人一把铁锹,一当工具,二当枕头,三当饭碗……

  ——一位苍发破衣的老太太跪在路上,拨开日军的马粪,挑拣着里面的豆子。鬼子兵金井一脚踢翻了老人,骂道:“你真不是人,吃马粪!”战败后,金井被押送苏联劳改营劳改8年,饥寒交迫中他想起那位中国老太太,从此忏悔一生……

  ——吉林省白山市赤柏村,91岁的于加堂接受采访时,炕头上摆出两枚新的军功章。以前的呢?老兵指着老伴痛骂:“都是她,不争气的东西!”79岁的老伴李叶花泣不成声:生活困难的年代,她偷偷卖掉6枚奖章,换回10斤陈年高粱……

  ——站在延边敦化市驼腰子村的土屋前,白发苍苍的抗战老兵苏其家放声嘶吼:

  报告指导员,老婆不要脸!

  我去参军打日本,她在家里哭又喊。

  叫一声,我的妻,听听我来讲道理:

  打完日本回家来,咱们还是好夫妻!

  他在唱,你在记,我在听,燃着怒火的记忆铺满东北大地。感谢曹保明,他用一生的心血和脚步记录了大东北。东北抗战14年,东北历史五千年,东北黑白两道、三教九流、五行八作、万种风情,一部惊天地泣鬼神的大史诗,中间站着一条热血汉子,曹保明!

  最后的军礼

  咣当一声,血红夕阳掉进冒烟的土烟筒,东北的黑夜降临了。那是虎豹熊狼的狂欢节,充满血腥的颜色和死亡的香味。老实人家赶紧用圆木把门板抵住,把漆黑的世界交给虎口、狼牙、熊爪和狐狸精,还有杀人如麻的胡子。大东北沦陷以后,仇恨像野草在大地上疯长,马占山打响了“抗战第一枪”,杨靖宇、赵尚志、赵一曼和抗联战友们从冻死、饿死打到战死,草根族和土豪们“打黑枪”、“勒死鬼”,整死一个少一个,整死两个赚一个,干死拉倒!那些占山为王的胡子神出鬼没,今天反了明天叛了,早晨砍了鬼子就抗日,晚上“皇军”来了就投降,半夜夺了枪炮又反水,“谁当汉奸操他娘!”年三十儿的晚上,老百姓浩浩荡荡上村口蹲街头,跪祖宗祭爹娘,万千火堆照天烧,血海深仇不敢忘!

  上世纪70年代末,拨乱反正大潮席卷全国,历史正在恢复它的本真面貌。在吉林大学中文系任教的青年曹保明率领一批学生进山采风。在九台县档案馆,发现一张发黄的纸片,上面写着“三江好罗明星……推翻日本火车,在上家车站。土改工作队特此证明”。“三江好”是九台山区妇孺皆知的胡子头儿,绑票砸窑,杀人越货,怎么会打日本火车?曹保明带着学生走屯串户,炕头上,油灯下,地垅旁,做了广泛的田野调查,查阅了大量日伪档案。一个血性汉子,一个蒙垢数十年的抗日英雄呼啸而出。

  1897年,罗明星生于山东郓城——那是出梁山好汉的地方。少年父亡,随母闯关东,先当大兵后当矿工,练出一身铮铮铁骨。九一八事变后,罗明星决意投身抗敌,安排妻子和幼子罗美庭返回山东老家。他拉上几个弟兄在文盛泉澡堂子烧香磕头,歃血宣示:“提着血核桃(脑袋),报名‘三江好’,忠孝难两全,救国谢父老!”一年后,“三江好”率八百响马炸火车、撬铁道、打埋伏、拔据点,威震吉林半边天,后由杨靖宇收编为东北抗联第十九路支队。罗明星号为“智多星”,他曾以接受“招降”之名,手摇纸扇,一袭青衫,率几名护兵进入磐石县烟筒山据点。酒宴上谈笑风生,镇内外里应外合,一举击毙佐伯少佐等7名日伪军官,夺枪上百并掠得棉衣千套凯旋而归。1936年冬,队伍在围剿中遭受重创,英雄返回济南养伤,期间得梁漱溟题词勉励,爱国人士纷纷前往拜访。伤愈后,罗明星再度泪别妻儿,潜回吉林九台组织抗战,1938年10月因叛徒安春喜出卖而被捕。拷打利诱之下,他拒降拒官拒财,只求速死。1939年5月20日,英雄在伪满“最高法衙”被处绞刑,慷慨就义,时年42岁。此时中原大地狼烟四起,半壁江山沦于敌手,罗明星的赴死几乎没引起国人注意。新中国成立后,草莽英雄“三江好”自然蒙尘于江湖之中。采风归来的曹保明站在长春市人民大道上,凝望着对面那栋大楼,禁不住热泪盈眶——那就是当年的伪满“最高法衙”,罗明星就惨死在楼内的地下行刑室。白山黑水一雄魂,岂容英名化血尘!曹保明数十天奋笔疾书,1981年5月,一篇4万余字的纪实文学《“三江好”罗明星》连载于《长春日报》,一时间洛阳纸贵,争相传颂……

  两年后的一天晚上,一位来自天津的老军人突然敲响了曹保明的房门,进门就是一个泪奔不止的军礼:“我是‘三江好’罗明星的儿子罗美庭。卢沟桥事变后,父亲再去东北就没了音讯。‘文革’时很多人说我父亲是土匪,这是老母亲去世前最大的伤心事。幸亏你为我父亲正了名。我把有关材料和你的文章上报给国家民政部,前不久批复下来,追认我父亲为革命烈士。曹老师,谢谢你啦!”

  发现“三江好”,决定了曹保明的一生。从此他把发掘历史遗存、抢救民间文化作为终生的职业。2014年,距离中国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的纪念日不远了,曹保明想起一个长久的牵挂:在几十年来的田野采风和民间调查中,他结识了不少抗战老兵。伟大的胜利纪念日即将到来,而风烛残年的老兵们正一个接一个远逝,必须对老兵的历史尽快抢救,抢救,抢救!

  现在还剩多少?吉林省民政厅答复:271名,最小的87岁,最大的100多岁。

  时间紧迫,生命紧迫。曹保明通过媒体邀集、选拔了数十名志愿者,有大学生、硕士、博士、的哥、记者、年轻老板……十几支小分队举着“东北抗战老兵口述史编写组”的旗帜,背上面包矿泉水,迅速奔赴深山林海偏乡僻野。那是让人心痛的寻觅啊:10%以上故去,20%联系不上,40%因病无法接受采访,只有30%的老兵精神尚可。

  曹保明和志愿者们走近了一个个弯腰驼背的老人,很多人生活艰难。他沉痛地说:“有些照片我不敢发表,怕读者指责说咱们的老兵怎么这样穷?其实他们一年有9000多块抚恤金,但大都让儿孙们整去花了。”战后,有些士兵身带伤残回到家乡,生活穷困,只好娶身体或精神不好的女人为妻,一生的潦倒可想而知。采访小分队抵达之际,老兵杨善慈三个月前刚刚去世,曹保明和小分队含泪跪倒在新培的坟头前:“杨大爷,我们来晚了……”94岁的张林久卧炕头,口不能言。听说有人来访,老人奇迹般站起来,拄着木杖候在门口,身后就是家人为他备好的红漆棺材。时值阳春,天气很热了,张林依然套着棉衣裤,右手的两根手指又黑又僵,无法弯曲,儿子说:“那是老爸长时间打机枪烫的,指头全烤糊了。”曹保明大步上前紧紧拥住老人的肩膀,不禁热泪横流。告别时,老人收拢双脚,右手颤抖着缓缓举到颊边,再也举不起来了……

  一位参加过苏联红军的老兵王明先后获得梅德韦杰夫、普京两任俄罗斯总统颁发的奖章,在接受小分队采访的10天后溘然长逝。

  但是,老兵们只要雄风犹在,能说的就说,能唱的就唱,能喊的就喊!“鬼子的炮打过来,到处是腿、胳膊、肠子啊,还有脑袋连着半个肩膀挂在树上……”“一个两三岁的孩子被撕成两半,扔在房上……”“那时女人缠小脚,跑不动,只好化妆成男人,可鬼子抓着就扒衣服,发现女的就糟蹋,连老太太都不放过……”“我的爷爷陈文起是猎人,他故意把大队鬼子带进抗联埋伏圈,部队因此打了一个著名的大胜仗叫‘墙缝战役’(因两边都是悬崖而得名),灭了鬼子伪军好几百。后来鬼子下令把我爷爷吊在树上,总共刺了274刀。奶奶从此疯了,每听到狗叫就会跑出去找爷爷……”

  岁月漫漫,每位老兵都珍存着一个小包、小匣或小筐。小心翼翼打开,一层包一层,里面是光华闪闪的军功章和发黄的证书;每位老兵讲着讲着都会突然陷入沉默,眼泪流淌不止,那是因为想起被冻死、饿死、炸死的战友;每位老兵身上都有几个枪眼刀痕,每个伤疤都是一个令人泪下的故事;每位老兵只要能支撑,都让儿孙扶着走到路口村口,向苍天大地,向曹保明和志愿者留下一个庄严的、或许是生命中最后的军礼……

  历经一年奔波,2015年胜利日,两卷本《抗战老兵口述史》出版,其中收录了121位老兵回忆,曹保明采访了其中的近40位。这一年,他66岁。

  曹保明采访过的老兵孙庭江,1914年出生于山东沂水,抗战中身经百战九死一生,如今生活在敦化县大石头镇民强村。2015年9月2日上午,胜利纪念日前夕,庄严肃穆的人民大会堂金色大厅,习近平总书记走到30位抗战老兵、抗战将领、帮助和支持中国抗战的国际友人或其遗属代表面前,为他们一一佩挂上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胜利70周年纪念章,101岁的孙庭江是其中一位。在电视上看到这一幕,曹保明的眼睛湿润了。是啊,劳苦与欣慰,意义与价值,连同老兵最后的军礼都会留下,凝为历史的背影。

  掀开命运的门帘子

  大东北,盛产不怕死的大兵,不要命的土匪,也盛产一诺千金、两肋插刀的纯爷们儿和敢恨敢爱的俏娘们儿。“大烟泡儿”横扫过来的时候,草木如铁,山石崩裂,冰刀霜剑,刮骨剜心。这会儿茅屋内炉火高烧,娘觉出时辰已到,甩下三尺烟袋锅纵身上炕,只听几声厉叫,一团小鲜肉咣当一声掉在炕上。这厢刚炸响狼崽子般的一声号啼,外屋的爹便满脸英雄,招呼老少爷们儿烫酒去了。

  1949年秋的一天,黑龙江省泰来县一间泥草房里,曹保明就这么掉在破炕席上了。不幸的是7岁时父亲病逝,生活没了依靠,一只胳膊有残疾(打不开)的母亲带着他和11岁的姐姐,一路流浪回到娘家——长春有名的“王家包子铺”。姥爷对小保明还好,但“公私合营”后铺子归公了,家里新添了三张嘴,改道嫁来的后姥姥和她带来的儿子儿媳脸色自然不好看,那种寄人篱下的日子让小曹保明遭受了太多的白眼——“长大后我理解了,那年月人家也不容易啊。”日子虽然艰难,曹保明却遇上一个个“故事篓子”——从母亲到姥爷再到邻居们。东北冬季漫长,习惯于“猫冬”的人们坐炕头嗑瓜子,听人“白呼”能笑翻天。白天听男人讲妖魔鬼怪山神庙,夜晚听女人讲坟地狐仙鬼吹灯,听得少年曹保明的头发根儿都竖起来了,好像范冰冰李冰冰脚不沾地披着画皮,一缕烟似的飘了进来,还朝他耳朵眼儿吹了一口凉气——妈呀一声惊叫,小曹醒过来了,头上全是汗,梦里全是狐狸精……

  掀开东北的棉布帘子,故事装了满满一屋子!

  姥爷去世后,母亲带着孩子搬进一间狭小阴冷的民房,以当保姆维持生计。闹“文革”了,他和姐姐被迫下乡插队,出发那天,母亲突然抓住炕席瞪大眼睛“笑”起来——两秒钟后曹保明才反应过来——那是母亲的恸哭。今天忆起那一幕,66岁的曹保明依然泪流满面:“我妈当时像笑一样的哭,永远印在我的脑海里!”

  曹保明是孝子。因为母亲胳膊残疾,半个月一次,他从插队的地方长途跋涉,先徒步、再汽车、再火车,赶回家给母亲挑水劈柴。母亲59岁病逝时,床下的柴还没烧完。曹保明成了孤儿,那是他人生中最悲惨的岁月。白天干活不惜命,入夜读书不要命——那是他忘记忧伤苦难的惟一办法。那些年,命运有一千种可能和一万次打击,把知青曹保明踩进草根,困于泥潭,毁于平庸;只有一次机会让他掀开梦想的门帘子登堂入室。有幸,他做到了。

  ——1970年,乡亲们推荐21岁的曹保明招工回城,进入一汽厂铸造车间当修炉工。每次高炉倒出如瀑的铁水后,他便披上透湿的麻袋钻进炉中清渣补砖。极限的高温中,头发冒烟两腿爆皮,雨点般的铁渣烙下无数疤痕,洗澡时老二都是黑的……

  ——不久,因为一篇“不成功的征文”,著名工人诗人戚积广亲自找到一汽厂铸造车间,通知满脸黑灰的曹保明参加省文联的文学培训班。授课的作家李一说,你的征文写得不咋的,但有一句让我决定吸收你了:“外面起风了,风吹着雪打在窗户纸上,就像有人一把一把地扔着沙子。”哇,那里的文学界太清纯了!“一句顶一万句”的奇迹就这样发生在一个草根身上。

  ——1973年,吉林大学招收工农兵学员,拥有10万大军的一汽厂只给3个名额。曹保明疯了,考试时一挥而就写了两篇作文,拼到手指抽筋。其中一篇当天被长春日报挑中,第二天作为“范文”发表。曹保明顺利进入吉大,直至毕业留校任教……

  从乡村到工厂到大学,曹保明像秋天的玉米越长越高,他的目光也向东北地平线豁然展开:鲜卑族从大兴安岭嘎仙洞出发,创立了南北朝时期的北魏。女真族把南宋两个皇帝掳到黑龙江依兰县让他们“坐井观天”,反思腐败。一代天骄指挥数万蒙古铁骑,开创了横跨欧亚大陆的元帝国。大清朝“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的一声号令,让全国男人留起长辫。再往后,一代代乱臣贼子、江洋大盗、绿林好汉、杀人越货乃至鸡鸣狗盗之徒,通通被发配到东北“劳动改造”。不肯在本乡本土饿死的大胆流民,不顾当局禁令,成群结队闯关东。到最后,十万雄兵落地生根,铸剑为犁;百万知青一腔热血,奋战三省大荒。千百年来就是这样一群乱世枭雄、草莽英雄、侠士狂徒、硬汉烈女、卸甲将士、热血青年乃至浑人鸟人们的基因,造就了这一方血性族群,创造了波澜壮阔的历史大冲撞、文化大交流、民族大融合。

  自然,还有那些听不够笑不够的口头文学:

  “喝酒像灌溉,窗纸糊在外,尿尿用棍敲,大姑娘叼烟袋。”

  “四大绿:青草地,西瓜皮,王八盖子,邮电局。”

  “四大香:开江鱼,下蛋鸡,回笼觉,二房妻。”

  “四大软:猪尿泡,棉花包,水晶杮子,大姑娘腰。”

  “四大长:电线杆子,火车道,万里长城,大河套。”

  有人说这是荤与俗,曹保明却听出了生命的挣扎与呼号。

  全世界到处都有荤故事:凡是存在的都是合理的,凡是民间的都是有用的。早年在环境恶劣、荒无人烟的大东北,没点儿豁达幽默、玩世不恭、自娱自乐的生活态度,根本活不下来。曹保明指出,冬天进山谋生的各行帮有一条共同的规矩——不许女人进窝棚。虎狼般的男人想女人,只能靠这类口头文学来满足自己的想象与人性的渴望。开春后很多汉子死了,哭天抢地的女人擦干眼泪改道另嫁,再做强颜欢笑的“活寡妇”。

  曹保明对生养他呵护他的家乡始终保持着宗教般的敬畏。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家乡就是他的一切,家乡就是一个民族的过去、现在和未来。数十年来,他捧着一颗赤子之心,无数次走进那些遥远的草房窝棚,他说那就是他的“家”。

  没有家,任何人的心灵都无处安放。

  1976年,27岁的曹保明吉大中文系毕业后留校任教。但他的心像一只鸽子,总是渴望飞向群山林海和一个个古老的村屯,他觉得生活在那里,热血在那里,历史在那里!两年后,他放弃校园里的惬意日子,调入吉林省文联民间文艺协会——从此可以长年在外疯跑了。1978年他出版了第一部书《中国民间教子故事》,30余万字。那正是石破天惊的改革元年,也是恢复高考的“科举”元年。曹保明的“教子故事”以传统的人文精神呼唤民族复苏正当其时,此书上市后广为风行。有趣的是,当时打入大陆的几个台湾特务懂得伪装要紧跟风尚,接头时以手捧《中国民间教子故事》一书为暗号,结果当场被抓个正着。央视新闻播出了这段视频,第二天同事们笑问曹保明:“八成你也是潜伏下来的吧?”

  “土匪领进门,修行在个人”

  冬天闯进冰雪严寒的大东北,火力不壮冻死你!进了高山密林听虎啸熊吟,没有英雄胆吓死你!山间小镇上,大姑娘坐炕头剪窗花,回眸一笑迷死你!站在山头“聚义堂”的废墟旁,想象当年压寨夫人的花容月貌,匪首要是在场保准一枪崩了你!

  大东北,那叫一个神奇和绚丽!

  在调查抗日英雄“三江好”人生轨迹的过程中,曹保明不经意间闯进了胡子们的山寨。他头戴狗皮帽子,身穿羊皮大氅,俨然一个新时代的“杨子荣”,不过带的不是枪而是笔,接连打入一个个胡子或其子女的“心脏”。上世纪80年代,空气中还遗留着阶级斗争的火药味,这位新“杨子荣”不仅不划清界限,还常常提着点心罐头给土匪送礼,酒菜一张桌,睡觉一铺炕——这人太不靠谱了。

  那是一个嘎嘎冷的大冬天,正月初二,曹保明提着4斤猪头肉和4盒点心,翻山越岭来到磐石县北石砬子村,找到当年报号“小白龙”的匪首王正坤的老屋。人没进院呢,棉布帘子一掀,一位黑袄黑裤的老汉健步迎了出来。八旬高龄,身腰挺拔,目光锐利,一抹雪白唇须。透过结着霜花的玻璃窗,老爷子早已发现了这位不速之客。雪地上赫然留一行脚印,可疑!莫不是溜子留下了趟子?

  “何方兄弟?”

  “省城。”

  “报报迎头?”(你贵姓)

  “大路天座。”姓曹之意,取自“大路朝(曹)天,各走一边”。

  “啊,曹兄弟。”王正坤双手抱拳举过右肩——好悬!后脖领子里常是胡子藏刀藏枪的地方啊。“本人虎头腕儿,进卡拉吧!草啃,台上拐着,夜个儿漂瓤子……”(我姓王,进屋吧,上炕坐着抽支烟,晚上吃饺子)

  听,这简直是两个土匪在秘密接头!

  南北大炕烧得热乎乎,当年的压寨夫人坐对面,手执一杆翡翠嘴、黄铜锅的三尺多长大烟袋,怎么看怎么像护身的利器。曹保明开门见山说明身份和来意,王正坤坦然说:“我是胡子没错,但干的都是杀富济贫打日本,没做过欺负百姓、横推立压(奸污妇女)的坏事,不然共产党坐天下早容不得我了。”王正坤有9个儿子,四代同堂,一招呼儿孙们齐刷刷站一地。他19岁时“起局”,后来加入“教人好”的绺子。“教人好”是抗日的胡子头儿,1937年在鬼子围剿中毙敌数名后中弹牺牲,肠子都打出来了。此后小白龙当了“大掌柜”,惯于跟鬼子玩“藏猫猫”,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跑。据《磐石县志》记载,日军曾悬赏5000“满洲国元”要小白龙的脑袋。

  正月初三,曹保明陪着王正坤去给他的“大柜”(前首领)“教人好”上坟。儿子套上马爬犁,红缨大鞭一甩,拉上两人劈风斩浪(雪)疾奔而去。村里晚辈见了,一律跪下磕头给小白龙拜年,高喊“王老大爷长寿!”到了坟地,王正坤用带来的条帚扫净雪被,露出圆圆的黑坟包,然后摆上玉米饼子、粘豆包等四样祭品,焚香跪地三叩首。“大柜呀,我来看你来了,”他老泪纵横地说,“一块来的还有曹保明小兄弟。现在日子好了,不用打打杀杀了,祝你老在天之灵有吃有喝,保佑子孙后代安好吧。”祭罢起身,一瓶老白干洒在坟前。

  曹保明一住四天,此后多年,他陪小白龙过了四个春节,两人结下忘年交,小白龙畅述了自己的一生并揭开东北江湖的神秘面纱。曹保明由此知道了胡子的规矩“绺门三十六誓”;知道了匪首的“里四梁”和“外四梁”:炮头——带头打仗的神枪手,翻舵的——军师,粮台——主管军需后勤,水香——负责安全守卫,秧子房管事——看守肉票的,花舌子——负责对外联络交涉的,等等。曹保明还弄懂了土匪的大量黑话、切口和隐语,如:报名“虎头腕儿”的姓王(取自虎头有王),“迎风顶水腕儿”姓于(取自鱼逆水而游),“跟头腕儿”姓张(取自土话“张个跟头”),“一脚门腕儿”姓李(取自一脚门里一脚门外),饺子叫“漂瓤子”,面条叫“挑龙”,喝酒叫“翻江子”,帽子叫“顶天儿”,鞋叫“踢土子”,衣服叫“叶子”,短枪叫“喷子”,短刀叫“青子”,等等。

  江湖,是人类文化发展长河中的一个支流,是一小部分人对抗强权和国家机器的一种异端生存方式。它一直与古老的农耕中国相伴而行,造就了无数有关中国功夫和侠义道德的神奇故事,滋养了民间文学最绚丽的奇葩。新中国成立后,土匪灭绝,江湖消亡,但这类族群作为民族的历史的独特记忆,无疑应予珍视和保存。一个伟大而古老的民族犹如参天大树,一定有其源远流长、博大精深、繁复庞杂、新陈代谢的文化根系,每一条哪怕是细微的根须都不可遗忘。没有对吉普赛人的深刻了解,梅里美无法写出迷倒世界的《卡门》。没有对战乱与匪帮生活的详实调查,年轻的萧洛霍夫无法写出《静静的顿河》,曲波也无法写出《林海雪原》。

  小白龙是挺到80年代的最后一个“草头王”。接着,曹保明又调查了“老三省”、“老来好”、“花蝴蝶”、“驼龙”、“混江龙”、“座山雕”等上百个土匪绺子的来历,全面摸清了他们的源流发展、分布流动和独特的文化密码。1988年,辽宁春风出版社出版了曹保明的《土匪》一书,首印10万册一抢而空。这是中国第一部通过田野调查和亲历人口述,全面揭示东北土匪隐秘生活的专著。不久,台湾以及美国、澳大利亚的出版商闻风而至,像鲨鱼见到血扑了上来,被戏称为当代中国第一“江湖”的曹保明一战成名,自此打遍天下无敌手。多年后小白龙病重不起,神智也有些不清了,曹保明专程去看望他,告别时小白龙执意下炕送到门口。落日余晖下,老人看着曹保明开来的车问:“那是你的马吗?”一句话令在场人无不动容——英雄一世不忘坐骑啊!小白龙去世后,儿子把老爹穿了几十年的一双牛皮靰鞡赠给曹保明留念。

  “土匪领进门,修行在个人。”自此曹保明放眼东北大地,发现江湖上三教九流风光无限,充满残酷血腥也充满侠义温情。那些在世的老把头个个身怀绝技,能讲一部精彩的行帮“秘笈”,大东北失去他们的记忆,就意味着失去了自己的历史和“家谱”,也失去自己举世无双的民间史、经济史、文化史、技艺史、行帮史。而今,现代文明正在横扫古老的历史——一个自毁历史的民族,怎么能有存在的自尊和光荣的未来呢?

  历史无法等待。文化无法等待。生命无法等待。一切为了抢救,为了抢救一切,曹保明告别妻儿,再次上路。

  蓦地,一声悲怆的野性的号叫破空而起,让曹保明震惊了:

  操他爹,日他娘,是谁留下这一行?

  冰天雪地把活干,到死光腚见阎王!

  歌一声,泪千行,父母妻儿总断肠!曹保明走进一个个森林窝棚,一户户村屯人家。他拒绝优雅,拒绝安逸,拒绝城市,脱光膀子豁出命换了一种活法儿。一路走来,破衣愈来愈破了,头发胡子愈来愈长了,妻儿和同事笑他“你也成胡子了”。他依然不休、不屈地背着行囊到处行走,把孤独的身影投向苍茫的地平线。

  长白山南北、松花江两岸的大车店,曹保明不知住过多少家。

  吉林,原名吉林乌拉,满语,意思是“造船的地方”。满族先辈坐天下之后,发现关内森林被历朝历代的皇帝几乎砍光了,不得不砍伐“龙兴地”的木头来建北京、盖故宫。白山黑水之间从此兴起伐木、造船以及烧锅(制酒)、典当、木匠、铁匠、皮匠、土匪、妓女、乞丐等各行帮,大车店则是人帮人、黑吃黑的驿站。红灯笼,大院套,两厢是整齐的草垛、板棚和长长的马槽子。屋里南北大通铺,能装二三十条汉子,地中间烧火炉子,上半夜脱光了睡,下半夜戴棉帽子睡。早晨是热腾腾的渣子粥,晚上是香喷喷的四大炖。女人永远不得进客房,否则会让男人遭晦气。来唱二人转的也是男扮女装,有些跑腿子(光棍)没家没业,就在大车店长住。

  曹保明管几顿酒,话匣子打开了,成千上万的故事就来了。

  大雪纷飞时,曹保明跟着木帮上了山。伐木把头带上十几个伙计,随着一声声“顺山倒”“横山倒”,放倒一棵棵千年红松,然后牛哄哄地走人了。接着,套帮把头的伙计上来了,父子或兄弟两人一伙,砍掉枝杈,用绳套捆住几根原木的小头,拴在马爬犁上,然后一边一人牢牢扯住缰绳,放马下山。爬犁上虽然有齿状铁闸,但在雪坡上基本不管用,马一旦打滑失足,因惯性飞出去的原木能把马活活戳死。要是马死爬犁翻了,几棵合抱粗的原木便横地滚起,满天乱飞,那山崩地裂的恐怖景象就像世界末日到了。曹保明亲眼看到,几根原木横空飞到山下,把两节正在通过的森林小火车挑翻,全碎了。

  事情还没完。原木从山上拖到江边堆成大垛,等春天跑完冰排,放排的活计又开始了。一根根串连起来的粗大原木顺流而下,场面极为壮观。但一旦遇到乱树、急弯或漩流,原木七上八下支楞起来不漂了,便形成江上一座“鸟巢”般的木山,俗称“起垛”。一般人不敢上去乱挑乱撬,鸭绿江有72处险滩,松花江有36道恶水,曾要了无数人的命。这时候需要找一个有经验的“挑垛的”,旧社会一口袋光洋甩过去,人家才会来——曹保明笔下的董炮就这样出现在我们面前,独眼,罗圈腿,瘦小枯干,一头苍发。一见董炮来了,打鱼的放排的叫卖的,都放下手中的事情来看热闹,两岸人声如潮观者如堵。只见董炮拿一根铁撬棍,踩着水中原木,猿猴般跳上“鸟巢”,东看看西看看,这敲敲那撬撬——终于找到那根别在“关键部位”作祟的原木了。董炮吐口唾沫,搓搓手心定定神,然后将撬棍插进空隙处,在卡住的地方吭吭猛撬一阵。眼见那根原木渐渐松动,“鸟巢”发出吓人的声响,岸上有人大喊:“老兔崽子快跑啊!”话音未落,随着天塌地陷般的一阵巨响,偌大的“鸟巢”轰然塌落江面,卷起千堆雪。这时的董炮弯腰缩头,足点原木,老猫一样左跳右窜飞身上岸。会不会失脚跌入江下或被原木砸死挤死,只能听天由命了。

  如此艰难恶劣凶险的生存环境,活一天算一天,活两天赚一天,在这种地方,曹保明见过各种奇形怪状的人类:缺胳膊少腿的不必说了,有被熊瞎子舔掉半张脸的,绰号“熊包”;有蹲江边拉屎被大黑鱼咬掉一块屁股的,绰号“鱼剩”。最悲惨的是,每当漫长的冬季一到,男人们都上山了,一去半年,家在沿江的妻子没有生活来源,只好与远来的农民工结成临时夫妻——学者礼貌地称之为“季婚姻”,民间称之为“拉帮套”。为了生存,三方自愿。自然,妻子跟上野汉子私奔的,下山的汉子把欺负老婆的“季男人”砍了的,种种悲剧层出不穷……

  曹保明悲怆地叙述着,我惊心动魄地倾听着。我理解他所说的一切,能想象他所说的一切,我血脉偾张,欲哭无泪。因为我下乡到黑龙江畔时干过伐木和放排,一切经历过。抬大木的叫“蘑菇头”,中间粗两边细,挂木头的叫“阴阳钩”,如果当时我一口血喷出来,脊断腰折,人就埋那儿了。我还曾目睹并失声悲恸:一位站在身边的知青战友被飞来的一截断木击中后脑,当场死亡——他不在那儿,就是我了!当晚我给他换了血衣洗了身子,从此不再害怕死人。

  曾经,我们的人民就从事着这样的劳动!

  作为学者的曹保明不惜流血流汗,一直这样,一直坚持,一直和人民站在一起,扛在一起,拼在一起!一个大雪封山的夜晚,曹保明住在香炉网金矿的窝棚里听淘金人讲故事,第二天早晨八个人全没动静了——煤气中毒了。幸亏窝棚缝大漏风,当地人用牛车把他们送到医院后全部回到人间。三天后曹保明请七位难友喝了一顿大酒,兄弟们抱头痛哭——从此这八人有了一个共同的生日。不过他的妻儿不知道,因为曹保明不敢说。一次采访放排,曹保明站在江中的原木上(青年时代我也站过),冷不防原木滚动起来,他和手中的采访本一起掉进冰冷的江水。几个民工纵身跳水去救他,他却大喊:“快捞我的笔记本!”

  人的本能应当是要命,曹保明的第一反应为什么是要本不要命?时间做了回答:后来中国全面封山育林,木帮的历史彻底终结,那个笔记本成了木帮把头的“绝唱”。

  将历史扶上马背

  在中国的正史上,“下九流”从来是被忽略和鄙视的。曹保明却深刻指出:“人类的诸多文化其实只有很少一部分被文字记载下来,更多的更重要的部分是传承在人自身的生存状态上。”

  这话让我们凛然一惊,不得不回头重新打量我们的历史。

  1992年,曹保明推出他的重要新著:建立在文化人类学基础上的《中国东北行帮》。文化人类学是人类学的分支之一,它的主旨是研究、比较人类各个社会或部落的文化,借以找出人类文化的特殊现象和通则性。文化人类学的革命性意义在于,它跳出了主流社会的圈子,把研究方向对准了一直被边缘化或被遗忘的弱势族群、少数团体及较为蛮荒的部落,并承认他们是推动历史前进的重要力量。

  曹保明正是这样做的。因此我更愿意把他视为中国东北文化人类学的奠基人和学术带头人——而且没有人比他做得更深入、更持久、更全面了。《中国东北行帮》首次介绍了土匪、渔猎、淘金、采集、木帮、乞丐、扎彩、妓女等九大行帮的组织结构、宗教信仰、经济活动、行为规范以及神秘奇特的文化符号,探讨分析了行帮文化对东北历史发展的影响。此书开创了东北民俗研究的先河,首次把行帮文化抬到文化人类学的“手术台”上进行学术解剖。这是“化腐朽为神奇”的文化创新和理论创新,也意味着曹保明完成了“化蝶”式的人生嬗变:从自发到自觉,从好奇到担当,从调研到抢救,从系统到全面。凡属民族的都是世界的,凡属历史的都是未来的。一位吉林老文化人因此感慨:“吉林可以少几个作家,但绝不能没有曹保明。”

  上世纪80年代末,曹保明慕名闯进永吉县(现属吉林市)的打渔篓村,人称“鹰屯”。这里村民有400多年养鹰驯鹰的传统,早年是专向大清王朝进贡名鹰海东青的基地。海东青毛色纯白,高大凶猛,立在皇帝或贝勒爷的肩头,那叫一个威武!可惜随着最后一只海东青悲鸣而亡,清王朝把自己也玩死了。鹰屯现有的鹰都是灰褐色的,俗称“芦花”——天,这不是老母鸡的名字吗?鹰要是退化成鸡了,这世界还有救吗!

  村里有位赵明泽,是当地有名的“鹰把头”,其祖上就是为皇家驯鹰的,到他已是第十二代传人。曹保明住进赵明泽家,人家吃啥他吃啥,几天下来身上挠的全是血道子,因为衣缝里都是小昆虫。跟了一段时间,曹保明才明白,这里的村民其实是祖传的动物保护人。一只成年鹰一天要吃八两牛肉,赵明泽只好从全家的嘴里省,天天包米渣子蘸大酱,三九严寒没帽子戴,破棉鞋露着脚趾头。买回的牛肉不够吃,还要为鹰抓捕活鼠活兔——鹰吃活物毛色才发亮。

  秋天是拉鹰(捕鹰)的季节,赵明泽用“鹰紧子”(小布袋)装了一只鸽子,再带上捕网,和曹保明兴冲冲上了山。找一根显眼的树枝,将鸽腿系在“鹰拐子”上,再用细麻线绳把“鹰拐子”和捕网连到一起,绳子的另一头攥在赵明泽手里。随后两人藏进一丈多远的土坑,上头严严实实盖着柴火堆,缝隙中看不着天也看不着鹰,只能看见“鹰拐子”拴着的鸽子,绳子一动一扑棱。两人候了一个多小时,身子都僵了。突然间赵明泽瞪大眼睛低声叫:“来了,别动!”曹保明定睛望去,发现那只鸽子缩紧翅膀似乎不会动了,脖子却奇怪地抽长变细。眨眼间雄鹰直扑而下,赵明泽顺势一拉绳子,鹰应声入网,鹰与鸽毫发无伤。回程路上,赵明泽兴高采烈说了一个外行难以想象的“秘笈”:何时拉网扣鹰,决定于鸽脖瞬间变化的粗细。因为躲在坑里的人无法观察到鹰,只能观察鸽子的反应。处于高度恐惧的鸽脖如果细度不够,意味着俯冲下来的鹰尚有一段距离,网扣早了,鹰就惊飞了。鸽脖过细再扣网,鹰就可能抓伤啄伤了鸽子,时间限度仅在半秒一秒之内。赵明泽说,此鸽子特通灵性,头天晚上看主人多喝了酒,它会扑上来叼起酒盅甩到地上,意思是“你喝高了,我光荣了咋办?”捕了鹰归家,鸽子特有成就感,欢乐地咕咕叫着,大吃主人赏给的玉米粒。动作失误没捕到,鸽子会觉得很丢面子,钻进“鹰紧子”不再露头,需要主人好生劝慰一番。

  经过一段时间喂养和驯练,鹰便成为主人入山狩猎的助手。不过来年春天,主人会把它放归自然生儿育女。后来曹保明去了多次,每次都住赵明泽家里,详细采访记录了鹰屯和十几家驯鹰户的历史,并帮赵明泽理清、书写了十二代传人的家谱。赵明泽年年冬天架鹰在山野里跑,那件破棉袄越穿越破,曹保明求人买了四张羊皮,做了一件羊皮袄和一顶帽子,春节前送到了赵明泽手上。

  随着全社会动物保护意识的提高,鹰屯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了,指责、干涉的人越来越多。有一天,赵明泽突然打来告急电话,说有人举报他捕杀贩卖国家二级保护动物,公安局来抓他了。曹保明当即在电话中向公安人员亮出“吉林省文联副主席”、“省民间文艺家协会主席”、“省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专家”之类的名衔,力陈赵明泽是清王朝以来驯鹰家族的传人,“他和鹰都是保护动物!”公安人员大笑,回头对赵明泽说:“以后谁敢欺负你,吱一声!”

  曹保明意识到,把古老的驯鹰文化一刀砍掉是不妥当也不聪明的。应当寻找一条人与动物、自然与社会和谐相处的道路,让保护动物和保护历史文化同时并举,为“马背上的民族”留下一道英姿。为此他喊出响亮的口号:“将历史扶上马背!”经曹保明奔走游说,当地政府意识到鹰屯的独特价值和魅力,进行了保护性开发,给每户传人发了一个“鹰证”,同时努力发展旅游业,推广“农家乐”等。如今的鹰屯成为吉林省著名的旅游景点,村民们仿照赵明泽的做法,把自家的“英雄家谱”从大清王朝排到现在,张挂墙上。每到秋天,海内外旅客潮涌而至,“八旗子弟”个个锦衣绣袍,骑马架鹰,捕鸡捉兔,呼啸来去。中外小朋友们亢奋得欢呼雀跃,村民们赚的比曹老师那点薪水多了去了。鹰屯一些年轻人还被部队吸收当了“特种兵”,派他们架鹰守卫机场,只要放鹰高飞一圈,天上的鸟都逃之夭夭不见了踪影。

  90年代初的一个冬天,一个白胡子老头赶着一辆毛驴车,出现在科尔沁草原上的中国第七大淡水湖——查干淖尔湖畔。车上坐着我们已经很熟悉的身影:狗皮帽子加围脖,贴身棉袄加大衣,曹保明!已经多年了,他听说查干淖尔湖上的冬季捕鱼是当地人维持生存的古老风俗,辽吉黑蒙的人也蜂拥而至,已形成一道独特的风景线。于是他乘火车到了附近县城,花20元钱雇了一辆毛驴车,哒哒哒地出现在茫茫的雪线上。不要以为他是坐着来的,盘腿坐久了就成冰雕雪人了。二十多里路,有一半路程他是跟着毛驴车跑过来的——还不能太快,快了就把毛驴甩后头去了。或许这时候读者才会注意到,作为一个知名学者,曹保明总是一个人跑来跑去,而且跑的都是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让群狼撕了或熊瞎子舔了怎么整?曹保明说:“要说不怕是吹牛,不过我不愿意有人陪,一是怕喝酒,二是官员在旁,老百姓就不愿意跟你聊‘闲磕儿’了。”

  进了著名的西山外屯,鲜鱼的腥味儿和炖鱼的香味儿扑面而来。各家房顶、墙头、柴垛上统统晒着鱼网,院里屋里到处摆放着渔具,孩子的书包上、家里的窗花上,姑娘的头巾上,饭店师傅的围裙上,都是鱼的图饰。到了晚上,家家饭店挂鱼灯,红亮亮地一排排,渔把头和鱼贩子谈罢生意,吆三喝四喊起了“五魁手啊,八匹马啊!”

  第二天,有名的渔把头、年近六旬的石宝柱领着曹保明,来到查干淖尔湖的冰面上。老人身穿老皮袄,足登靰鞡头,天生有一股逼人的豪气:“冰是我的大炕,雪是我的院套,湖是我的被窝,鱼是我的儿子!”天哪,城里作家打死也说不出这种给力的话!

  大风呼啸,掠过广阔的冰面,苍黄的苇子像层层波浪哗啦啦响着,飞起漫天芦花。在这里,曹保明看到太多的惊异与神奇:

  ——渔把头领一个网队,先是焚香磕头祭湖神,然后坐几个大爬犁,拉上冰镩、渔网直奔湖面。先看卧子后插旗,四杆旗定区域,第五杆旗插“下网眼”,第六杆旗插“出网眼”,入夜换成六盏风灯。

  ——老江湖渔把头,能通过看冰面、观冰色、听鱼“走”,判断出冰下有鱼无鱼。

  ——这里的渔网都用猪血蒸煮过,出水就干。这里的一堆鱼钩揻好后,先放在陶罐里烧红,再放到醋盆上抡锤敲碎,随着哗啦一响,鱼钩和碎瓦落进大盆醋里,腾起一阵刺鼻的白雾,即为鱼钩淬了火。问他们为何用醋?说不知道,祖辈儿就这么教的。

  ——查干淖尔湖鱼大且多,一网打上几万斤是常事,需用三四匹马拉动“马轮”把网拖上来。上百麻袋的冻鱼拉回家,套着红花小棉袄的年轻媳妇用冻鱼堆起三面大院墙,那个美呀!

  ——冬捕最大的禁忌是干活儿累了打瞌睡。早年有小伙子不懂规矩,抽完烟靠着爬犁睡着了,老把头大怒,上前踹他一脚喊:“快起来!”小伙子腾地蹦起来——咔嚓一声,一只胳膊掉冰面上了。

  ——冬捕最可怕的灾难是大网被湖底的乱草树根缠住,这时候必须有人钻进冰窟窿“摘挂子”,照古来的老规矩是队里第一次上冰的人。那时再嫩的年轻人也得拿出英雄气概,高喊一声“备棉被!”然后脱得精光,闷一口长气钻到冰下。零下二三十度的严寒,是死是活没得说,多少渔户因此家破人亡,哭震四野……

曹保明在东北雪原曹保明在东北雪原

  曹保明在石宝柱家住了一个多月,先后写出《最后的鱼猎部落》和《恒久查干淖尔》两部书,获得“徐霞客文学奖”。老渔把头石宝柱今年82岁,清王朝时他爷爷因对地主逼债气不过,吊死在那家地主大门前,债务因此免了。土匪头子看上邻屯一个俊俏姑娘唐丫,放出话来说要娶她当“压寨夫人”,吓得十里八乡谁都不敢招她了。石宝柱的父亲听说了,跑过去扒窗台一看——这不是七仙女嘛!他问:“你咋不跑呢?”唐丫哭着说:“谁敢要我啊?”那小模样真是“梨花一枝春带雨”叫人心疼。石宝柱父亲说:“从窗户爬出来,俺要!”唐丫嫣然一笑纵身跳上汉子背,两人一溜烟儿跑到查干淖尔湖边,搭个窝棚拜了天地洗洗就睡了。第二天大清早,唐丫一曲热辣的小调喊醒了整个查干淖尔湖:

  苇塘当洞房,朝天三炷香。

  风吹浪打浪,生死两不忘……

  唐丫老奶奶今年102岁,双目早已失明,但身子骨还好,白发如丝,穿着齐整,每天早晨盘腿坐炕头,像小猫一样用唾沫洗脸。我惊问真的吗?曹保明说:“别看102岁的人啦,那小脸,俊着哪!”常常,82岁的儿子石宝柱还没进院套呢,老人家就说:“柱儿回来了?让妈摸摸脸。”

  曹保明的两本书引起广泛关注并引发了开发热潮,当地政府确立了一个地域节日,用的就是曹保明的书名《最后的鱼猎部落——东北鱼猎文化节》,如今已举办11届,央视做过直播。当地政府给了“节日制造者”曹保明极高的荣誉:多次邀请他和石宝柱下头网,最大的一条鱼当场拍出32万元!

  这不是鱼的价钱。这是民族风情、地域文化的价钱!

  不。这不是价钱问题。这是不死的历史。活化石。无价之宝。

  重建历史又结束历史的人

  “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这个“臭”字用得特准——皮匠是真臭。或许因为这个原因,皮匠作坊早早退出历史舞台,进入新世纪,在吉林全省几乎找不到了。

  前些年。一票难求的慢车年代,一次疲惫的奔波,一个风雪交加的日子。下午曹保明在延边安图县做了一个报告,预定晚11时乘火车返回长春。晚饭后“大烟泡儿”越刮越猛,司机拉他去遥远的沙河镇接一位赵女士,因为卧铺票在她手上。来回数十公里,路上曹保明和赵女士聊起了家常:老公做啥的呀?孩子多大了?这是他的习惯,也是他打开历史入口的“金钥匙”。赵女士说,老公张海顺跟孩子爷爷张恕贵开了一个皮匠作坊,天天累得要死,而且臭气熏天,夜里回家一进门,女儿就喊:“快洗澡,臭死了!”

  曹保明心里怦然一动。顶风冒雪回到安图县城,他突然对赵女士说:“把票退了,我不走了。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找皮匠,今晚终于撞上一个!”赵女士愣愣瞅着眼前这位大名人,感动极了。这种决定确实需要一种近乎痴狂的执著精神和献身精神,尽管牺牲不太大:无非是留在风雪小县城,找一间小旅店,吃一碗方便面,然后睡在潜伏着各种小昆虫的破床上。曹保明58岁了,身患多种慢性病,每天靠药物压着才能出门。而且他是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副主席、吉林省文联副主席、民协主席……名衔多了。但这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今晚撞上一个臭皮匠!

  一个绵延几千年的、濒临灭绝的手艺在黑暗中闪闪发光了。一个家族因为给皇家做皮活儿犯下死罪,趁着风高月黑天逃往大东北的惊险故事展开了。一个个堪称绝品的神奇皮件摆在眼前了。张家想金盆洗手退出江湖都不行,不干也得干,累死也得干!因为延边朝鲜族自治州是歌舞天下,家家需要大鼓小鼓腰鼓,谁家鼓皮天下一流?张恕贵家!不必细说张家那些绝活儿了,就说说老爷子耳力吧。他家做的长鞭皮哨那叫真正的鞭花,清脆爽亮,破空十里。老远一响,老爷子手抚颏下白须,自得地对曹保明说:“听,我家手艺!”门前路过一台雄壮的大马车,老爷子伸手拦住:“你卸了套修修吧,要不过不去前岭。”车老板不信,大鞭子一甩上了山。半个时辰后,车老板哭丧着脸回来求救了,皮套断了,货都翻壕沟里了。

  又一部《皮匠》,凝固了五代张家手艺……

  一个家传的石头猪槽子放在地上就是猪槽子,放在博古架上就是文物。近半个世纪,曹保明深入几十个古老行帮,采访了成百上千的能工巧匠,包括旧社会妓女、慰安妇、日本遗孤等等。每位老人或家族都留下一部独特的文化史,曹保明也留下他独特的生活轨迹:

  他放弃了一切尊荣和享受——下乡极少惊动地方,坚决拒绝人陪,最喜火车硬板、扬灰大巴。上了车专找破衣喽嗖、埋了巴汰的老人身边坐,为的是打开他们的话匣子。聊得来了兴趣,提包就跟老人下车进了山。早年没手机,“失联”是常事。

  他放弃了一切年节假日——因主持省民间文艺家协会的日常工作,几十年来他几乎牺牲了所有的休息日节假日。春节、中秋,和妻儿亲人吃一顿团圆饭,过后就带上一些礼包去大车店、养老院、疗养院或老农家,找老人开聊,2015年的春节依然是这么过的。

  他放弃了一切文明习惯——走向山野村屯时,为了和乡亲们称兄道弟,不能穿好衣服,不能太讲究卫生,只能去房外的“茅楼”,冬天蹲不下,夏天蚊一层。奔波于乡野,他被盗过,被抢过,深更半夜敲门要过饭,迷路山林喝过狼穴水,抠过甜菜疙瘩烤着吃,睡过没窗玻璃的小站候车室。早年在长白山遇上几个年轻劫匪,曹保明哇哇扔过去几句黑话,意思是:“你们有眼不识泰山,祖师爷来了,让路!”可小兔崽子们一句没听懂——显然是他娘的“外行”,愣把老祖宗的包抢跑了。每次风尘仆仆回到家,进门就听妻子一声厉喝:“不许动!”然后他乖乖脱光衣服——太破太脏的直接扔进灶膛,只听里面噼叭乱响,小昆虫们灰飞烟灭……

  他没时间没精力为自己和家人的事情操太多的心,却为许许多多穷苦乡亲和面临毁弃的历史遗存、民间传统奔走过呼号过。这样的选择,三五天我们是可以做到的;三五月,好同志咬咬牙是可以做到的;三五年,一些意志坚定且有远大追求的人也是可以做到的;但三五十年,曹保明总是在乡村,总是在底层,总是在路上,坚持做一个文化的“拾荒者”,以“舍我其谁”的决绝精神,拒绝滚滚红尘,弃绝安逸享受,把一生一世的心血生命全部投进艰辛的跋涉和近乎疯狂的写作,总共创作出包括修订版、增修版在内的120余部、2000万字以上的皇皇巨著——在中国,第一人!最新推出的是20卷精装本的《东北文化源头记录》,沉甸甸的一箱子。这些书是曹保明几十年来用脚一步一字写出来的,每个字都是他的脚印。冯骥才因此动情地说:“每逢年节,阖家团聚,我知道有一个人却在路上,他就是曹保明,东北许多珍贵而重要的文化遗产是被他抢救、保护下来的,中国如果多几个曹保明,我们的文化会保护得多好啊!”

  文化,是一个民族的精神家园。没有这样的家园,我们的灵魂将无所皈依。曹保明留下的就是珍藏民族记忆、文化遗产的家园。在他的书里,所有古老的行帮文化、民俗文化、地域文化经过虎口夺食般的抢救,如同“复活的军团”呐喊着冲上今天的地平线,金戈铁马,旌旗漫卷,熠熠生辉。那些几近失传灭绝的民间风俗、手艺作坊、绝唱绝活儿,正是中华民族五千年赖以生存、源远流长的血脉!

  他为大东北创作了一部史诗,续写了一部“家谱”。

  他把吉林变成了一座博大、恢弘的露天博物馆。

  现在,曹保明依然不知疲倦地奔走着采集着书写着。他用近半个世纪的时间,几乎把吉林乃至东北的历史文化“吃干榨尽”——用东北土话说,他把家乡的文化遗产几乎“罢园”了,留给后人的活儿不多了。因为历史已经消失,老行帮、老把头们也相继离去。

  曾经,曹保明有很多很多江湖朋友,家里或办公室里总是挤满了不速之客和绿林好汉,不过大都弯着腰拄着棍,咳嗽气喘捶着背,再没了往昔的豪迈气概。每逢年节前夕,他们纷纷拎着木耳蘑菇粉条黄烟来了,然后背着曹保明给他们的大米白面豆油走了。新来单位的大学生常常惊呼:“曹老师咋这么多‘屯亲儿’啊?”如今,这些老朋友和想见的人越来越少了。长夜孤灯,风雨敲窗,有时翻看以往的笔记、发黄的资料和收集来的纪念品老文物,曹保明常感忧伤与落寞。那些老人的生动形象,火炕上讲的鲜活故事,作坊里呛人的气息,依然都在眼前……

  历史落幕了。不——历史永不落幕。未来其实是由历史决定的。今天,记忆还在,血脉还在,温度还在,雄心还在。曹保明笔下的历史仍在马背上发出勇猛的呼吼,铁流滚滚,疾驰而去。

  万丈旭日,照亮了惊涛拍岸、激浪千迭的母亲河——那是历史的纤绳。中华民族裸着血色脊梁,正拉着一个伟大梦想奋然前行。我看到一个让我敬重的身影。我看到许多许多让我敬重的身影。五千年不死不倒不散不灭的历史已经决定并且证明了:地平线上,这种躬背向前、挥汗如雨的身影,是最伟大的和不可战胜的。

   (本文题目由蒋巍题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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