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蛰存信札两封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10月28日07:11 崔庆蕾

  施蛰存是中国现代文学的重要作家,生于1905年,卒于2003年,生命历程跨越了两个世纪,见证并参与了中国现代文学发展的伟大历程。因此,对于中国现代文学而言,其生命及文学之路也就有了“活化石”的意味。在中国现代文学馆的馆藏文物中,有多封施蛰存写给好友的信,信由收信人家属捐赠而来,虽是“私信”,但由于作者经历丰富,一直辛苦耕耘于文学领域,信中内容多谈及文学名家的生活及一些重要的文学事件和历史事件,因此,这些信也就超越了普通“私信”的意义,具有了重要的史料价值,现择其一二,以飨读者诸君。

  承宽同志:

  九月三日收到来信,无暇即复,甚歉。

  我和天翼兄大约是1923年认识的,当时他在中学,我在之江大学一年级,我先认识戴望舒,由望舒而认识天翼、杜衡(戴涤园、苏汶)、叶秋原、李伊凉、马鹃魂(天骙)等同时代的青年文友,他们组织了一个文学团体,名曰“兰社”,我也加入了,出了一个小刊物“兰友”,当时他们都在中学三四年级已投稿礼拜六派刊物,天翼写作最多,那时候,新文学初兴起,刊物不多,而且好多都是大学教授办的,我们攀不上,故只好投稿礼拜六派刊物,1924年以后,大家散了伙,我和戴望舒、杜衡到上海求学,叶也在上海读东吴中学,后来赴美,李、马二人进商科大学,不搞文艺了,“兰社”从此解散。

  以后,我和望舒、杜衡始终在一起搞新文学,叶转向民族主义文学,我们就分路了。

  天翼的中小学时代,我不了解。

  我以为,天翼兄1924年前的作品,只是文学青年的习作,不必收到他后来的创作集里去,虽然他的讽刺笔调在这些作品中已透露了。

  匆此即颂 俪安

  施蛰存  1982.9.10

  该信写于1982年,为施蛰存致沈承宽的一封信,沈承宽为张天翼的爱人,曾在1980年代整理出版了大量张天翼的作品。从信的内容可以推知,沈承宽此前曾致信施蛰存询问有关张天翼早年创作的情况,此信为施蛰存的答复信。

  信中谈及张天翼创作集,张天翼晚年饱受疾病困扰,1980年后文学创作基本处于停滞状态,但在沈承宽及友人的共同努力下,《张天翼小说选集》《张天翼童话选》《张天翼研究资料》《张天翼作品选》《张天翼文集》等一大批作品集相继出版,极大地推动了张天翼作品的传播和普及。沈承宽此次致信施蛰存应是在编辑这些作品集的过程中就某些问题求证及征求意见,所以施蛰存在信中建议:天翼兄1924年之前的作品,只是文学青年的习作,不必收到他后来的创作集里去。此处可见施蛰存“求精而不求全”的文学态度,也无怪乎他在谈及自己的创作时曾发出“我的创作时间只有十年”的论断,这也是其精益求精文学态度的一种体现。

  施蛰存在信中回忆了与张天翼相识的时间及经过,据沈建中《施蛰存先生年谱初编》记述,两人相识的确切时间应为1922年10月,而不是施蛰存信中所说的1923年。施蛰存于1922年9月入杭州之江大学读书,戴望舒、张天翼等人正在宗文中学毕业班学习,与戴望舒相识后,施蛰存寄居在了戴的家中,通过戴望舒的介绍,施蛰存结识了张天翼、杜衡、叶秋原等人,由于有共同的文学爱好,几个青年人很快便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并共同组织了文学社团“兰社”。1920年代,施蛰存除了进行个人创作之外,还参与了多个社团、刊物、书店的运营,《珞璎》《文学工厂》《无轨列车》《新文艺》《现代》《文饭小品》等期刊的问世都饱含了施蛰存辛劳的汗水,“第一线书店”、“水沫书店”、“东华书店”等知名书店的运营他也贡献良多。在这些文学活动中,“兰社”是他参与文学社团的一个开始,虽然这只是一个很小的同人刊物,存在的时间也并不长,但它开启了施蛰存文学道路的一个新篇章。1923年,施蛰存因“参加非宗教大同盟,为校方所不喜,自动辍学”。秋天,他转到上海求学,与戴望舒同入上海大学文学系读书,不久,杜衡也来上海,该社团遂不复存在。

  施蛰存在信中谈及早年投稿《礼拜六》刊物的往事,《礼拜六》创刊于1914年,为通俗文学刊物,该刊的历史分为前后两个时段,1916年由于战事及经费不足而停刊,此为第一阶段。1921年3月,经过多方努力重又复刊,由于停刊期间发生了五四新文学运动,受其影响,复刊后的《礼拜六》较前期有了一些变化,刊发了一些新文学作者的作品。这次复刊生存的时间并不长,1923年被迫再次停刊,此为第二阶段。该刊物由于多刊发通俗文学作品,推崇游戏的、消遣的文学审美观,故时常成为新文学作家讨伐的对象,被打上“低俗”、“媚俗”的标签。也恰恰因此,施蛰存才会在信中表示投稿《礼拜六》有不得已之意,事实上,在此之前,他的确曾投稿给许多知名刊物,多半被退回来了,但他“不觉得自己幼稚,我只要发表。此路不通,另谋彼路。于是我投到《礼拜六》、《星期》这些杂志了……”(施蛰存《我的创作生涯之历程》)施蛰存将自己的文学梦寄托在了《礼拜六》这里,而《礼拜六》确实给了他丰厚的回报,他的第一篇小说即是发表在这一刊物上,1922年4月,施蛰存的第一篇小说《恢复名誉之梦》,刊于《礼拜六》第一五五期,署名青萍。5月,小说《老画师》,刊于《礼拜六》第一六一期,署名施青萍,这是施蛰存小说创作的初始,用他的话说,可能是“习作”,但这些“习作”为日后《上元灯》《梅雨之夕》《将军底头》《石秀》等经典作品的问世做好了铺垫。1922年,张天翼也在《礼拜六》上发表了短篇小说《新诗》,署名张无诤。由此可见,施蛰存、张天翼虽然都是新文学的代表,但在他们早期的文学道路上,却都曾借助于《礼拜六》这样代表保守文学立场的刊物的力量。

  此信虽写于1980年代,但由于内容多涉及1920年代的历史事件及几位著名作家的早年生活经历,字里行间充满了浓重的历史感和沧桑感,是考察几位作家文学之路的重要史料。

  迟兄:

  惠信收到多日,不能早复,甚歉。

  要出诗刊,而且是克家和你编辑(还有一位我不认识),真可高兴。可惜我对创作已成放弃局面,写不出东西来了。译诗、诗话或介绍,也许还可以贡献一点短稿,此刻暂不开“支票”。

  不过,“诗刊”这名称总嫌太老实及单调,是不是可以换一个不像图书分类项目的刊名?

  望舒译诗容整理,恐怕以symbolist(象征主义)为多,怎么办?十一月还有八天,在此期限内无法应命,我这学期教课甚忙,外加还要赶译Nexo的“贝莱”第三部,所以这件工作怕要拖到十二月底一月初才能抽出五六天来做。

  (?)中在杨静处取了一些望舒遗稿,发现了严文庄的旧稿James Stephens的小说A Crock of Gold,不知此人现在何处?你说要不要设法让她找个出版处?这部稿子我也带来了,因为原本也在我这里(望舒书中不见得,由我保留下来的)。

  熙良虽在同一校工作,可是不常见面,这十天中还未碰到过,等见面时当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他,匆匆。

  祝福你们一家。

  蛰存  十一,二十四

  该信为施蛰存致徐迟信,由徐迟家属捐赠而来。信的末尾只有日期,没有年代,但从信中内容可以推算应为1956年,信中提到全国性诗歌刊物《诗刊》的创办,《诗刊》创刊于1957年元月25日,由中国作家协会主办,臧克家为主编,徐迟于1957年至1960年担任《诗刊》副主编,还有一位副主编是严辰,也就是施蛰存在信中谈到的不认识的那位编辑。据徐迟在自传体小说《江南小镇》中记述,筹办《诗刊》是他在理事会上提议的,组织提出让他去做《诗刊》的编辑是在1956年臧克家的五十寿辰宴会上,臧克家的生日在10月份,《诗刊》正式召开第一次编委会是在11月7日,而施蛰存在信中谈及对刊物的名字的建议,可以推知此时刊物尚未正式推出,还处于酝酿阶段,结合信的落款日期,几方对照,可以判断该信的写作时间应为1956年11月24日,而这一年施蛰存也恰恰正在翻译丹麦作家尼克索的《贝莱》(出版时名为《征服者贝莱》)第三部,该书的出版时间是1958年6月,徐迟致信施蛰存介绍《诗刊》筹备情况并约稿,故施回复此信。

  施蛰存此时正在华东师范大学任教,除了做翻译工作之外,施蛰存还有大量的教学任务,所以他在信中虽对刊物创刊表示欣喜,却一再表示暂不能开“支票”,他需要先处理一些未完成的工作。

  信中所提杨静为戴望舒的爱人,戴望舒一生有过三段婚姻,杨静是最后一段婚姻的主角,虽然在戴望舒去世前他们已经离婚,但戴望舒的一些遗稿还留在她那里。

  施蛰存早在1920年代就与戴望舒熟识,而且私交甚厚,作为戴望舒“最亲密的朋友”(施蛰存语),1950年戴望舒因病去世之后,他一直在努力整理好友遗稿。1956年,在施蛰存的努力下,戴望舒的遗稿《洛尔迦诗钞》由其整理出版。此次徐迟向施蛰存索要望舒遗稿,也是施、戴两人交情深厚的一个例证。可惜,两人对望舒诗稿的刊出计划并未能成功,因为望舒译诗多为西方象征派诗歌,在当时,这类作品在国内发表要经过严格的审查,不能随便刊出。1962年,施蛰存在与徐迟的一次见面时,曾将一个写满望舒译诗的笔记本交给徐迟,希望他能帮忙出一本望舒诗集,然而由于形势复杂,徐迟也未能完成此任务。直到1983年,由施蛰存编辑整理,湖南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戴望舒译诗集》才得以面世。施蛰存说:“我所能收集到的望舒译诗,已尽于此。”言语之中,满是对故友的怀念。

  信中所提严文庄为1933年徐迟在燕京大学英文系读书时相识的好友,这位英文名为“玛格丽特”的美丽少女多才多艺,诗文俱佳,徐迟深为其才华所折服,两人遂结下深厚友谊。一年后,徐迟离开燕京大学去往上海,临别之际,写下《写在日历纸上的诗》作为告别礼物送给她,徐迟在诗中写到:“在年岁更始的元旦日,赠送你绘着玫瑰花的日历纸。于是扣着列车的窗沿的下巴,喃喃自语地离开了古城。”不舍之情溢于言表。后来,严文庄去美国留学,两人仍通信不断,严文庄给徐迟寄来了一些她自己创作的诗歌,徐迟曾帮助代为投稿发表。信中所提旧稿为爱尔兰著名作家詹姆斯·斯蒂芬斯的作品,译名为《一罐金子》,严文庄在国外与这位作家相识,故翻译了他的这部作品,她把原作(作家签名本)、译稿和一篇访问记一起邮寄给了徐迟,徐迟曾请施蛰存帮忙找书店出版,但很遗憾一直没有找到,此次施蛰存偶然发现旧稿,于是旧事重提,试图再寻出版处,终是未果。徐迟曾在自传体小说《江南小镇》中解释该译稿未能出版的原因:由于这本散文体的狂想曲,又是神话,又是寓言,确实很深,比较难懂,恐怕还是不易出版,此事也因此成为一桩悬案。

  本文所举两封信都很简短,但是有效的信息却极大,作者笔触所及,像是推开了一扇扇厚重的历史之门,那些异彩纷呈的文人往事,那些跌宕起伏的历史浪潮,在这几方薄薄的信笺中重新鲜活如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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