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平,北京家的后花园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10月28日06:57 廖 奔

  枫叶染红了西边、北边的山岚。每当此时,北京人会起了心思:秋色寂寥,秋光爽垲,去昌平转转吧。念头乍起,就在心里再也放不下。

  于是,找个假日,打点行装,一大早坐车出德胜门,望着西北黛青一带山峦,迤逦前行,田园景色便一路扑面而来。

  登八达岭、游十三陵水库、谒明陵、泡温泉。其实四季都有节目:春天去踏青,夏天去钓鱼,秋天去农家乐,冬天去滑雪……半个来世纪了,北京人早养成了习惯。北京家有了这个后花园还真不错,有地方溜达和休息。就连外国客人来了,国家元首、运动员、艺术家、旅游者,尝了脆香的烤鸭,看了梅兰芳美艳的京戏,就该去后花园里散着野菊香气的八达岭长城散散步了。

  我上世纪80年代初到北京读研,假日时常搭乘专途公交车去昌平郊游。10块钱买一张游览通票,登车后沿郊区公路先直开八达岭。到地方停车,乘务员会叮嘱你,90分钟登长城来回,于是沿甬道一猛地上爬,间歇时喘口气,才能略微领略一下极目连绵的山岚。再去十三陵,长陵待30分钟,定陵转70分钟,然后水库大坝停留30分钟,只能稍稍在历史中沉思一下,品咂点文化风韵。返回过陵道神路时看情况停否,一般都只能让石人石马翁仲队列在车窗两旁轻轻溜过了。于是,下次乘火车去,在詹天佑铜像处下车,图个游览自在。

  在北京工作30年,去昌平的机会总有。先是年年春天去蟒山植树,国家机关在那里都有义务林。呼吸着沁腑的松柏之气,刨坑浇水出出汗,抬眼就眺望到山光水色。后来又有机会到小汤山短暂疗养,沐浴温泉的浸肤浸脾,放松身心,尝尝过去只有清室王公大臣才有的享受,体会一点今天平民的惬意。以后学习开会,时而住虎峪、陵区、军都山的招待所,就与昌平这个后花园日益熟悉起来。

  当然,仔细想来,所谓“后”花园,是从北京面南而论的:北京坐在北方,全国的国土民众则大多在南方。但是,北京居民真正形成面南的概念,却是不远以前的明朝事,那之前则完全不同。

  往早里说,建中都的女真人、建大都的蒙古人,老家都在更北的地方,他们面北。再早,这块地方还不是都市,位于九州之外、冀州之北,中原人认为的气象萧杀、边鄙不毛之地,在屈原笔下是增冰峨峨、飞雪千里、魂灵不敢栖止之处。传说中的北方圣兽为玄武,是蛇缠龟的怪象,阴气太重。

  明燕王朱棣豪气,自以为凭此地得了江山,当上了永乐皇帝,相信自己势旺,想坐北朝南,就把京城从南京迁到北京。勘定了宫殿基址后,又亲自选择陵寝之地,请相士观山水之势,圈准了昌平燕山脚下三山环西北、一水向东南的旺地,将大明二世以后的寝宫安放在了这里。从此昌平才有了京都后园的感觉。

  但那时后园其实并不安稳,与北方的瓦剌时有征伐战事,所以大才子徐渭潦倒晚年还自己跑到昌平来考察边关形势,留下“八达高坡百尺强,迳连大漠去荒荒”的诗句。虽然明朝修砌了最长的长城,英宗还是出居庸关被瓦剌北掳,重复了宋朝徽、钦二帝的命运。幸好瓦剌自知力量不如当年女真,又害怕继任皇帝报复,很快就把英宗放回,让他上演一场宫廷复辟闹剧。其实动用大量人力物力北修长城拒敌,古来质疑声不断。例如唐朝于濆《长城》诗说:“秦皇岂无德,蒙氏非不武。岂将版筑功,万里遮胡虏。”他看到的则是民伕“死者倍堪伤,僵尸犹抱杵”,“纵使骨为尘,冤名不入土”。

  但是今天我们站在中华民族的历史崖岸上看,却不得不暗服朱棣的家国意识超前,因为很快满族进关入主中原,就真正实现了面南而坐。明朝遗老顾炎武心怀忧思访吊明陵,“哭帝帝不闻,吁天天无常”,其心固哀,其诚可敬,但他不知道,他所处身的将是一个中华民族历史上一度更加恢弘的朝代。满族汲取金元教训,倡导民族敦睦,除了给旗人一定特权之外,不搞民族歧视,又重视汉文化,结果把自己同化了进去。但清代实现了中华版图的巨幅统一与多民族的共处一域,确立了现代中国的边界格局,为我们今天各民族百姓成为国家一视同仁的公民奠定了基础。这岂非汉唐梦幻,也是汉人所始料未及的。

  满族的铁血注入,还为两千年中日益儒化、拱揖化、侏儒化了的汉民族气格增添了钙质。我颇为赞同姜戎在小说《狼图腾》里所主张的道理,一个早熟、越来越只会在礼仪揖让之间过生活的民族,面对严酷种族竞争总归是过于孱弱的。但是随着长城成为内城,风啸马嘶之声远去为回忆,长城也就逐渐销蚀成和南阳楚长城一样无用的残垣断壁。

  清皇室还有事物一项做得好,没有像明军焚毁金皇陵那样对待明陵,而且相反,派人按照古代帝王陵寝规格进行管理。陵区一带原本荒无人烟,清朝专为设司香太监,并设守陵户,每陵24人,给田22顷,负责看守陵园建筑及近陵树木。后来,守灵户繁衍各陵成村,今天千人大村不少。这里的方言与城里和其他周边不尽相同,因人烟辏集来源不一,有明朝从山西大槐树下来的移民,有清朝关外的人口杂入,所以说话带有个色。去陵区转悠,可以见到许多柿子树,每年挂果期一片小灯笼。在中国作协工作的同事娶了陵村的女儿,每年给我带一堆大柿子,红澄澄的煞是可爱。晒软了,用吸管插入,吮出沁甜的柿汁。

  中国皇廷稳坐北方、面南而圣就能稳固住统治。历来征伐,南下就势如破竹,北上就艰难曲折,20世纪上半叶林语堂在《中国人》一书里就讲了这个道理。但不成想世界还有更大的范围,变局在外部发生,列强于“海外八荒”迅速崛起,这回靠长城真的是无法抵敌了。八国联军从海上来,慈禧太后从居庸关逃走。几次交手,远在漠北之外的沙俄咬去了东北、西北大块的国土。日军占领北平,干脆直接在卢沟桥开战!

  当这一切都恢复了平静,过往烟云散去,昌平终于走向和熙安康。元代诗人萨都剌《过居庸关》诗里的企盼成为现实:“居庸关,何峥嵘!上天胡不呼云丁,驱之海外消甲兵。男耕女织天下平,千古万古无战争。”巍峨的燕山、太行山耸峙如常,北京已雄踞为人民共和国的首都,忙碌于现代国家的事务,明陵、居庸关则成了她后花园里的历史文化地标。

  今天,高速公路、城铁把昌平一下拉到了北京的鼻子底下。当年明皇室去祭陵要走两天,现在不堵车40分钟就到了。当北京人想念乡村、想念农田山水了,就去昌平的水边山侧,爬爬玩玩,农家乐一下。而北京家里的人太多了,挤一阵就更想到后花园里去透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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