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体》与中国科幻的世界旅程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09月25日07:09 刘慈欣 吴 岩
左起:吴岩、刘慈欣左起:吴岩、刘慈欣
①【美】布赖恩·格林《隐藏的现实》,李剑龙、权伟龙、田苗译①【美】布赖恩·格林《隐藏的现实》,李剑龙、权伟龙、田苗译
②【美】罗伯特·查尔斯·威尔森《时间回旋》,陈宗琛译
③【英】道格拉斯·亚当斯《银河系漫游指南》,徐百柯译    

  8月23日,第73届雨果奖在美国揭晓。中国作家刘慈欣凭借科幻小说《三体》英文版第一部获最佳长篇故事奖,这是亚洲人首次获得雨果奖,也是中国科幻走出国门的重要一步。

  刘慈欣此次获奖不仅让世界看到了中国科幻文学的存在与发展现状,更强有力地鼓舞了国内科幻文学作家的创作,也让更多中国读者了解了科幻文学这个相对小众的文学门类。但同时,我们真的了解科幻文学吗?科幻的定义到底是什么?中国科幻文学与欧美国家相比,还存在哪些缺陷和不足?为此,我们特邀科幻文学研究者、作家吴岩与刘慈欣展开对话,希望能就相关问题解答读者的疑惑。

  获奖:机遇还是必然?

  吴  岩:不止你一个人在写,中国还有许多科幻作家在创作但却没有获奖,你的努力跟别人的努力差异在哪里呢?

  刘慈欣:首先,机遇运气的成分很大。具体是什么机遇什么运气我说不好,可能有多种因素组合在一起形成一个良性循环,这是《三体》到今天取得成功的一个很重要的因素。当然和它的内容可能也很有关系。今天中国读者的欣赏取向很可能和美国三四十年代的欣赏取向相似,但是我们的作家却已经进化到美国当代科幻作家的档次,这之间拉开了一个距离。而我恰好缩短了这个距离,去附和中国读者这个期望。至于美国读者为什么能接受《三体》,我认为其实美国科幻近年来多少失去了一些活力,不如以前。

  吴  岩:这本书走向世界,当然有机遇成分,但更多的还是必然性。我想问问,它和中国当前在世界的状况有关吗?有理论说,科幻发展跟帝国主义之间具有一定的关系,中国正在走向帝国主义甚至扩张吗?

  刘慈欣:获奖确实可能与中国的国力强盛有关系。科幻是国力的晴雨表,科幻在英国出现并且崛起的过程,正好是大英帝国崛起的时代;它在美国崛起的过程,正好是美国国力急剧上升的时代。中国能获得美国科幻界的承认很可能跟中国的国力崛起有关。但是至于扩张,由于中国本身的民族个性没有明显的帝国主义愿望,当前也没有这个能力,只是开始崛起,没有扩张那么夸张吧?中国无论如何不是一个帝国主义国家,更不是一个扩张的帝国主义国家。不能把《三体》当成中国输出世界的先兆,那是不准确的。

  吴  岩:那么,科幻是不是有普适性?它被世界接受跟这种普适性有没有关系?

  刘慈欣:我认为科幻有普适性,因为科幻是很少的一种文学体裁,在这种题材中,人类是作为整体出现的。科幻中所面对的危机也好,道德观也好,价值体系也好,肯定是面对整个人类的。主流文学描写的人是分民族、分国家的,因此,很可能主流文学所探讨的价值也就是一部分人的价值。但是人类在科幻中确实就是作为一个整体、一个文学形象出现的。地球在宇宙中就是一个很完整的点,科幻所探讨的价值当然是针对这个整体的。

  吴  岩:但各民族还是有些差异的,我听说这次TOR出版公司的编辑让你修改了许多涉及女性主人公的情节,要让作品达到美国的“政治上正确”,这是真的吗?

  刘慈欣:这个报道有些夸张。美国编辑提出了上千条意见,关于性别的不到10条。我们也按照对方的意见修改了。这个很正常,不同的文化环境有不同的反应,但是这个反应是很轻微的。更多的修改是技术性的。

  反思:价值与独特性

  吴  岩:让一切回归当初吧。从中国科幻的历史思考你的存在,是件很有意思的事情。我记得在上世纪80年代,一批科幻作家勇敢地崛起,去倡导全新的理念:科幻要真正走出科普的迷宫,要能成为反映社会的先锋。那批作家立刻取得了广泛的认可。这个思潮持续了大概20年,然后,你出现了,用强大的力量把这个思潮拉回到原点。你是逆历史潮流而动的人,但你却成功了。这是为什么?

  刘慈欣:我认为是的。科幻的核心价值肯定就是科幻最传统的理念,我不好准确地概括,就是基于科学的想象的核心。但是,我也不认为科幻创作太单一是一个好事,我认为“社会科幻”也好,“科普科幻”也好,应该有各种各样风格独特的作品存在。“社会科幻”和“科普科幻”之间并不矛盾,作家要保持自己的风格。但作为出版界,应该意识到“核心科幻”的存在,意识到保留这种科幻的价值,否则文类就失去了存在的依据。

  吴  岩:科幻的思维形式、想象形式是什么?它的作用是怎么样的?

  刘慈欣:科幻分为狭义的科幻和广义的科幻,狭义的科幻指的就是科幻文学,但是广义的科幻是它的思维方式。中国根本就没有这些思维方式,即便从西方文化来看,这种思维方式也很少见。这个思维方式的特点是介于科学和文学之间的、在已经实证的科学理论基础上进行的思维。但是它没有科学那么严格,没有受到那么多定量、方程式、实验结果的束缚;具有文学的发散的自由,甚至是意识流、下意识的,但是它又不像文学那样完全以感觉(个人的)为基础。比文学还要更严谨一些。

  人们以前一说起科幻来,就谈到科幻和科学的关系,不管是口头上还是潜意识中都认为,科学是一种束缚,是戴着镣铐跳舞,因为它要遵从科学原理,不像奇幻、魔幻等那么有想象力。其实我觉得恰恰相反,科学它不是个束缚。举个例子:最无所不能的无疑是上帝这个造物主了,七天之内创造世界,这也可以看做是一个宗教奇想。但科学创造世界的能力是多么大?按照现在的暴涨宇宙学说,宇宙从一个粒子扩展到一个150亿光年的尺度需要多长时间?10的43次方元,这个能力上帝能有吗?这比他的能力超出多得很了,而且你像科学中最新描述的多宇宙图景,有无限多的宇宙,而且每做出一个决定宇宙就分裂为二,这种能力和图景远超过奇幻所能想到的。让一个奇幻的脑子想象一种无所不能,这种大尺度,这种状态的无所不能,它想象不出。所以说,科学提供的可能性远比奇幻、魔幻要大得多。

  我认为,科幻思考的对象以及它的自由度比普通文学的思维要大得多,特别是现代科学引入之后,这种现象更加明显。通常,人们把爱因斯坦的广义相对论以前的科学算做经典科学,而广义相对论以后的科学都算现代科学。但科幻对古典科学和现代科学的划分与此不同。我认为那些基于常识的、不违背常识的科学是古典科学,而违背常识的科学属于现代科学。现代科学的最前沿和常识已经全无关系,它展现的是一个完全脱离常识的世界。现在的科幻作品,就是要基于这种状态进行撰写。当然,如果既有常识的世界,也有远离常识的世界,你的自由度就大多了。科幻思维基于科学但并不基于现实,基于科学使它有了更广阔的空间。科学帮助科幻思维摆脱了文学思维狭窄的束缚,把它从文学思维中解放出来。空间和时间在科幻思维下被压缩折叠,你见过纯文学或奇幻文学中折叠的世界吗?

  科幻思维:

  真实与猜想、排列性和非线性

  吴  岩:《西游记》里有啊,把某个人收到葫芦里面。葫芦的世界,是不是折叠的世界?

  刘慈欣:是。但是《西游记》里的葫芦能收多大的东西?很小吧?奇幻里的超能力,超不过月球轨道。它能够收的无非就是一个人,把花果山上的瓜果装到一个袋子里,最多把一座山装进去,它能想到把整个宇宙装进来吗?在今天的物理世界中,宇宙出生之前就是一个粒子,很小。而一个巨大的星系塌缩成一个黑洞,变得比粒子还小。在科幻作品中,大星系塌缩为黑洞,粒子爆炸成宇宙,这种壮丽和视觉冲击力远大于孙悟空的能力。

  吴  岩:太上老君要把世界炼成一个金丹,难道不就是这个意思?只不过没你写得这么壮丽而已。

  刘慈欣:关键是他潜意识中的时空尺度。太上老君心目中的世界有多大?人们常说佛教的世界是无比广阔的,这一点我可以承认。但是它比现代科学的世界广阔吗?差得还很远。科学家提出过所谓的“卡比丘空间”,在每一个“卡比丘空间”中都有一套自己的自然规律或说物理规律。而卡比丘空间的数目有多少?现在计算说多到十的500次方个。要知道,全宇宙的粒子的数量只是10的80次方。不但如此,这个观点提出者认为,在每一套物理规律里面还可以有无数的宇宙。

  当然,我也不得不承认,佛教世界的设定接近了这个最终的尺度。除了这个例外,其他的,不管宗教也好,文学也好,奇幻也好,它们的世界狭窄得很;和科学提供的时间尺度来比,它们就是一个果壳。果壳里的宇宙,很小。有这个意识已经很好,但太上老君或佛教展现出的世界,其震撼性远不如科学的想象。

  吴  岩:无限多个宇宙,其中必有怪异的生命存在。

  刘慈欣:李淼教授的博士生李建龙翻译过一本书,叫《隐藏的现实》,我给这本书写了序。书中介绍了各种各样的平行宇宙,其中有一种宇宙最符合我们的直觉,这就是百纳布宇宙。传统文学和奇幻文学的创作者应该都能接受这种宇宙设想。这个设想是说,如果宇宙无限大,那么粒子的组合方式是无限多的,只要物理规律允许的总会发生和存在,这样,在无限大的宇宙中,每一个存在都可以是无数多个的,这么看,肯定在某个地方有和我们一模一样的两个人也在谈话。

  吴  岩:看起来就是一种科学猜想。

  刘慈欣:科学猜想很像科幻,两者之间没有绝对的区别,因为科学猜想本来就是一种科幻的思维方式,但科幻更加超越。在《三体》第一部的后半段有十一维空间的描述,在这里科幻怎样超越了科学?它把这十一维空间一层一层地展开了,展到低维体积变大也变宏观了。这写法就有赖于科幻思维。《银河系漫游指南》中的飞船一会儿变成玫瑰花一会儿变成鲸鱼,这不叫超越,只是一种纯文学手法。《银河系漫游指南》中飞船的极低概率引擎,概率可能只是一亿分之一,但故事就提取出这部分来写,这就是科幻思维了。

  吴  岩:除了猜想性,还有什么科幻的独特思维方式?

  刘慈欣:排列性。用科学思维推理出来的结果只有一种,推论出来的未来只是一个,但是科幻是把各种可能性排列出来,包括最不可能的可能,这也是一种独特性吧?因为各种可能性之间互不排斥,就连彻底相反的可能性在科幻里面也可以并存。在这个作品里宇宙是这样,在那个作品里宇宙是那样,都是可以的。但这在科学中不允许,是这个就是这个。

  当然,不同的人可以有不同的猜想,但是猜想中最后总有一个是被承认的。而在科幻中,所有光明的未来我都可以接受,黑暗的未来我也可以接受,至于最后哪个未来是真实的,和我没关系。这就是排列思维,至于排列出来的种种可能性哪个是真实的并无太大关系。但对科学来说,哪个真实是很重要的。

  吴  岩:对科幻来说哪个都是真实的?

  刘慈欣:也不能说哪种都是真实的,应该说都是可以接受的。

  吴  岩:还有什么?

  刘慈欣:非线性思维或突变思维。科幻认为世界的改变不是一种平滑的改变,它是一种很陡峭的曲线。线性就是直线外推,X=Y;非线性就是X=Y2,开始看到它挺平滑,突然一下马上就陡上去了,甚至到最后变得接近于垂直。这种垂直的意思是什么呢?在很小的单位时间里变化是无限的。这就是所谓的“奇点”,它是非线性迅速陡峭的过程。我们现在科技的飞速发展还只是非线性的前面这一段,它还没有到那个拐角呢,所谓的这个“拐角”、“奇点”还没出现。《时间回旋》所表现的那种变化就是极端非线性变化:地球突然被一个时间膜包起来了,地球内部时间的流失速度比外界要慢上百万倍,这样一种变化你用线性思维显然是预测不到的。当前人工智能的变化也是非线性变化,科幻作家就是靠这种突变来讲故事。

  吴  岩:我在管理学和科幻课上,曾用到一本格林写的《未来学方法》。书中提到二三十种预测未来的方法,有的方法就来源于科幻,比如情景规划或者叫辛纳瑞欧(scenario),其实就是说故事,就是写“未来脚本”,看某个小事件发生后对社会的影响怎样涟漪般扩大,这些大概就是非线性的发展?

  刘慈欣:你说的类似“蝴蝶效应”。一个很小的变化可以通过各种渠道在各个方向急剧放大。非线性思维是引进一种大变化把局势突然彻底扭转,但是你说的这个属于某种小事件结果被急剧放大,科幻中不乏这种例子。

  展望:国际化和未来

  吴  岩:还是离开科幻本身的特性回到宏观吧。中国科幻发展的过程覆盖了西方科学进入中国的过程,那么,科学进入中国这件事的现状如何?还应该继续怎样做?

  刘慈欣:科学进入中国开启了中国的现代进程。中国之所以成为今天的中国,是跟科学进入中国密切相关的。我认为,中国社会应该继续把科学作为一种提升国力的最基本的东西,这同时也应该重视科技所产生的负面效应。但是,不应该因为当前的负面思潮,比如反科学主义思潮的影响而阻碍科技的发展。我认为,当前中国的科学最重要的就是发展,最大的危险就是停止发展。其次才是它带来的负面效应。

  吴  岩:这次获奖,对国际国内科幻文学界的意义是什么?

  刘慈欣:第一次让美国科幻文学界知道了中国科幻文学的存在。同时,对中国科幻向美国输出有推动作用。对国内科幻文学的推动有限,雨果奖在国内本来就影响有限,国内科幻文学的现状也很难因为一个国际奖项而改观。

  目前科幻文学的边缘状况很难因为一个雨果奖而改善。它仍然与主流文学有一定距离。但是这次获奖确实会让科幻文学引起主流文学的注意,这是肯定的。不过,这种注意力终究还是有限的。科幻文学永远不会是主流,国外现在也不是主流。

网友评论

留言板 电话:010-65389115 关闭

专 题

网上学术论坛

网上期刊社

博 客

网络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