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健吾致冯锦钊书信两通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08月19日07:16 张 丹

  网上有钦鸿君辑《李健吾致华铃书信九通》,史料十分珍贵;略有遗憾处在其只“九通”而非“十通”,否则资料将更为完整。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所辑最早的一通信写于“七月卅日晨”,而再早的写于“七月廿六日”的一通则疑似“漏网”。这两封信均藏于中国现代文学馆。它们被并排粘贴在同一张浅黄色彩纸上,中间空白处还有两列竖行书写的说明性文字:“这是李健吾给学生冯锦钊(华铃)早期的书信,年份是1938年。当年彼此全在上海。”两信原文是:

  其一

锦钊学兄:

  你的信很感动我。那首“再会了”的诗中间有两节诗格外感动我,例如“你嘱咐我不必写信来”二节。也许因为你的情感太重,哭喊太过,所以有几节略欠意味。例如第四节,我删了,原因是拖沓、重复,没有特别的力量。第七节和第八节我也删了,几乎因为同一的原因。另外还觉得是散文,而不是诗。你也许问我诗和散文的区别。自然很难说。最后三节我完全替你换了三节新的。因为我非常喜欢这首诗,读着读着,不由得化入你的情感,另补了三节。看你的来信,你也许有道理,我倒后悔删削你的末三节,另外补上我的了。我昨天另抄了一份,用你的笔名,当面交给王先生发表,共总是十二节。如若不用,或有稿费,都会直接寄给你的。你必须饶恕我的修改。我实在后悔我多事。这至少证明我多爱这首诗。我希望你区别一下crying mood 同contemplative mood ,你有前者而少后者。发表之后你可以骂我,再同我讨论一番。因为我想这首诗还可以写好的。匆匆。

健  吾

(1938年)七月廿六日

  其二

锦钊兄:

  读过你的信,我越发不安了。我实在后悔我那时改你那三节的冒失。因为你知道,我虽说做你的先生,但是也是个人,也是个有诗情的人。一冲动,就信笔写下去了。我现在觉得还是你有道理,你是原作者,我究竟是“读”呀。我回头到王先生那边去,如若能要回来,顶好。我再斟酌一遍,重新把你的诗交给他。怕的是他已然发了,那就糟透了。但是,我还有一个补救的方法,就是用你的原文寄到香港去或者内地去。无论如何,你的庐山真面可以露的。

  你可以看出我很诚恳。在创作上,没有先后,只有好坏。一个小孩子可以写大人写不出的杰作;一个学生可以写先生写不出的杰作;一个先生哪,反倒是note(落伍)。

  我一天忙得很。清早出去,什么时候回来也不知道,否则我愿意约个时候跟你谈谈。昨天夜里我还赶了一篇文章。你那首译诗我转交给王先生。我希望你更扩大你的诗才,不要老在恋爱中间转圈圈,转出杰作也好,否则索性暂时放下它。生命也许没有恋爱热,然而究竟变化多,机会多。

  谢谢你的糖。

健  吾

(1938年)七月卅日晨

  收信人冯锦钊,笔名华铃、华琳。广东新会人,现代诗人。1930年开始诗歌创作,有大量作品在《文艺新潮》《文艺》《大英夜报》等报刊发表。1938年入上海暨南大学外文系学习,嗣后在昆明、桂林、重庆等地辗转谋生。1948年定居澳门,长期跻身杏坛而笔耕不辍,先后出版《向日葵》《满天星》《牵牛花》等诗集。

  李健吾之于冯锦钊,亦师亦友。冯锦钊入暨南大学时,李正为该校教授。冯敬佩李的学识,每当新作初成,每每先请李指教。李健吾诲人不倦而有时不免热情过头,于是有了上面两封信的应运而生:冯锦钊把自己的诗歌新作《再会了》寄给李健吾,李健吾读后甚喜,因为爱之深而责之严,对其中“略欠意味”或是“拖沓、重复,没有特别的力量”的几节做了大斧砍斫,而且还自作主张越俎代庖,完全替作者“换了三节新的”。之后又在未得作者允许的情况下,“另抄了一份”,署上冯的笔名,“当面交给王先生发表”。冯锦钊对老师此举不以为然,写信表达了不同意见。李健吾读信后先是觉得“也许有道理”,继之而“越发不安”,“实在后悔”自己的“冒失”,接着便是迅速行动全力补救:决定尽快“到王先生那边去”追索诗稿,若尚未发表,“顶好”;若“已然发了”,就把“原文寄到香港去或者内地去”。无论如何,一定要让诗作的“庐山真面”露出来。

  对于学生的批评,身为教授的李健吾不仅虚心接受,而且认真反思、深刻检讨、积极改正,其态度之诚恳作风之谦易不愧为人师表。最让人感动之处还在于他一边道着歉一边还在批评指导冯锦钊的创作,而且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地恪尽职守。他这么做,“不是为了‘捞一把进去’,而是为了‘掏一把出来’”(巴金语),但他又实实在在地“捞”着了——“捞”着了由衷的尊重,“捞”着了终生的友谊。1938年年底,冯锦钊拟出版《向日葵》诗集,序言一定请求李健吾来写;1947年夏天,知道李健吾生活拮据,冯锦钊特意托人送上万元钱款;1970年代后期,正当李健吾缺书少药之时,又是冯锦钊从澳门寄来稀有药物和外文书籍……尤有一事必须特别一提:《李健吾致华铃书信九通》中最后一封信写于1982年11月18日,那该算是李健吾的“绝笔”,因距其大限不过10天左右,而他还在兴致勃勃地谈着他的西安之行,谈着见到的和永远不可能再见到的亲人、朋友,还在诚心诚意地邀请冯锦钊夫妻到北京来玩……友情而“终生不渝”者,此之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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